第19章
其实童妍大约猜得到莫循约她毕业晚会后一起去吃夜宵的用意。
他将她升级为女朋友的贼心一直不死,她知道。
毕业晚会本就最容易让人感性而脆弱,而灯火阑珊处约会,更是让人动情。
童妍原以为自己对抗这么点小情小调没问题的,但她没想到那段时间,自己会那么脆弱。
毕竟没料到会发生那两件事。
那两件,关乎生死的大事。
其一是所里一位女合伙人。童妍对她并不熟悉,甚至不算认识,因为童妍入职时这位合伙人已经病休,她并没见过对方,但网站上能看到照片,人家的办公室也会经常路过,而且因为是业务强人缘好的合伙人,同事们还挺常提起她的。
就是这么好的一个人,本该被童妍们树立为职业乃至人生偶像的一个人,突然之间就……没了。
话说她为什么会病休?是因为高龄产子。
她整个孕期状况都不太好,这高那高的,对母亲和孩子都危险,所以快足月时就开始住院观察了。
以她的人脉资源与财力,入住的当然是帝都最好的妇产医院,基本上也就相当于全国最好的妇产医院了,中国是人口大国,处理各种孕产状况疑难杂症水平绝对处于世界顶尖,所以你要说这是全世界最好的妇产医院之一,恐怕也并无不可。
然而在一切都做了最周全准备的情况下,生产中还是发生了可怕的羊水栓塞,抢救无效。
最残忍的是,她还不是立即去世的,是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经历了眼睁睁等死的过程之后才走的……
别说童妍了,就连很多已婚已育的同事,都是第一次听说居然还有这样悲惨的状况。
那位睿智而悲痛的母亲,因为知道自己来日无多,宝宝一眼都没看过。她说:“我怕我看了他,以后就没法安心地走了……”
就是这句话,让与她素不相识、本身也并不算多愁善感的童妍,也一听之下就落了泪。
同事们说,这位女合伙人也是很无奈,年轻时吧要拼事业,一直没要孩子,想着三十五岁前能升合伙人,到时再要也来得及。
到了升合伙人成功,确实也没过三十五大关,可升了合伙人才发现此时就是自己当老板了,尤其是刚开始,几乎相当于创业,自己要做销售拉客户给所里创收,每天睁开眼想的就是今年要给所里交的份额到底能不能完成,不能完成得自己贴钱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自己养不起人,只能用用所里几个秘书助理,无法培养自己的律师团队,除了最低级的办公室文档工作之外,什么脑力活儿都得自己干。
从前她很骄傲自己是完全凭能力打拼上来的,此时方知艰难,因为不是高门大户的土著,没什么现成的资源,只能一个个实打实地去搞定客户,压力特别大,尤其是大户早就被前辈们拿下,到她当合伙人的时候,有潜力的客户已经不多,新生的客户都赶上经济泡沫,雷声大雨点小,就算肯一上来就找这么高大上不接地气的律所的,能拿出来的真金白银也十分有限,签合同还算容易的,付款就往往一拖再拖甚至遥遥无期了。
等这些都稳定下来,她已经三十七八岁,这时发现,真的很难怀上了。
挣扎几年,到四十出头好不容易怀上,居然就是回不来的鬼门关……
宝宝的爸爸也是四十多了,可以想见双方老人还在世的也都已经七老八十,无法帮太多忙,目前的状况是,家里请了阿姨,孩子爸爸和舅舅一起照顾,两个大男人,不知日子多心酸。
路人可能会说,干嘛非要孩子呀?
这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了,你不想要,不代表别人不想要,你现在不想要,不代表以后不想要。女强人年轻时谁还没过几分丁克一辈子潇潇洒洒的念头?可上了年纪之后,人心会越来越软,尤其是看着同学朋友的孩子,一个个玉雪可爱地长大,过程中的欢喜烦恼都是最世俗的幸福,而自己膝下空空,年轻时不觉得,人到中年,越来越凄凉,越来越空落,也就越来越羡慕。
而且没真怀孕到生,谁又能确定会这般凶险?
另一方面,也许又有人马后炮,认为这要怪他们年轻时没规划好,哪怕缓几年升合伙人呢?先要孩子不行吗?
其实所里年轻的孕产妇也因为工作压力大身体状况不是很好,都很辛苦,生其实还是短痛,难的是养,生下来之后漫漫长征才刚开始,哪怕你运气好有充分而高素质的人手帮忙,生而不养难道自己不愧疚?
就算处在同一个地方同一个职位,每个人的人生终究不同,一时一地的境遇也总有微妙差别,别人的选择,其实旁人无法评价。
童妍于震惊之中,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人生竟是无法精准规划的。
志得意满的少年,在离开象牙塔之前,无外乎两种情况,一是惶恐担忧,怕外面水太深,二是踌躇满志,觉得天高任鸟飞。童妍自来稳重而自信,她的心态大概算是介于两者之间吧,但她有所保留的那一部分,其实也并不那么清楚值得惶恐担忧的究竟是什么,此前所了解的人生不易,不过是道听途说,而且他们所关心的大多与婚育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无涉,完全没想到,其实能将你的辉煌生涯戛然截断的,往往恰正是这些让天之骄子们瞧不上眼的“小”事。
所以,这哪是什么小事?虽然已经是未来已来的21世纪,可生育依旧是女性所面临的一大困局,所涉颇多且危机四伏,社会的、生理的,都有,而生死面前再无大事,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当你年少的时候,你可以漫无边际地做梦——我将来要与一个什么样的人相遇,在几岁结婚,然后生个活泼可爱的宝宝,长相像他,性子像我,理科头脑随他,文科悟性随我……是,你可以天马行空地想,在你还能做梦的年纪,请尽情地想吧,因为过了那个年龄,你就再也没有这样的好时光,沉重的生活压在你头上,想要做梦,也做不起来了。
咱们国家遵循的成年年龄是国际通行的十八岁,其实,是不是应该像美国那样,以二十一岁为成年?
因为十八岁的时候,大多数人还生活在父母的荫蔽之下,校园的避风港之内,你根本不能真正触碰到成人的世界。
二十一岁,你开始一脚踏入社会,那才是成年人生活的真正开端。
而真实的人生,会冷冰冰地让你触碰到生死。
另一头,童妍的大学同学里,也有一位刚刚过世。
那是个很好的男孩,与大多数人都不熟,因为他是学校文科基地班的,这个班的特点是大二后可通过考试选择专业,他和同班的几个同学自那时起才正式来到法学院,宿舍不住在一起,平常也还是跟着文科基地班活动,但毕竟一起上课,童妍他们看这几个人是面熟的,也算是有个点头点赞之交,知道那是个沉默而内秀的男孩。
上个学期末他已经成功保送了外校的研究生,虽然学校排名不如本校,但他上的专业是业内翘楚,所以也是前途光明。
可他突然之间,就给同学们扫盲了一个新的疾病名称——急性白血病。
如同那位羊水栓塞多日才去世的前辈,他这个病,大家一部分听过,另一部分闻所未闻——白血病很熟啊,韩剧里不都是要为之肝肠寸断的吗?但不是就连韩剧如今也都越来越少这个桥段、因为已经越来越可治愈了么?那个急性是什么鬼?居然能毫无征兆地突然发病,而且病发三天就要了人的命……
人都走了,再说什么也没用了,急性是什么鬼不再重要,留在逝者身后的,唯有毕业典礼上院学生会主席作为毕业生代表发言时那沉痛的一段悼词。
而下午的毕业典礼后没几个小时,就是毕业晚会了。
毕业晚会本来就很煽情,再加上童妍额外遭遇的伤感,整个过程中不知流了多少眼泪,就连并不煽情的那些节目,也让她止不住地伤感,鼻酸。
就算是单纯逗人乐惹人笑的节目,也只会让人觉得大学生活真美好啊,可如今就要结束了,真的难以割舍,不忍别离……
有自觉混得不好的同学,之前觉得大学生活令人失望而颓丧,巴不得赶紧走,临了却意识到是自己浪费了这么好的求学环境,抛掷了大好的年华,悔恨带来伤恸,只想能够重来一次,哪怕只有一年也好啊。
还有大学没谈过恋爱的,更有一种青春就此结束、却只留下一片空白的遗憾,连回忆也没有,太可惜了,太可惜了。
这千情万绪绞缠在一起,即便中间安排了再多积极向上的内容,到了晚会的最后,又怎能不一切都沉重成离情别绪?
晚会结束的时候,有些女生伏在彼此肩膀上泣不成声,童妍也泪流满面,但并不敢擅动。她担心在人群中与路航目光相触,对方会突然不管不顾地过来,做出什么覆水难收的举动。
待到好不容易与同学们相扶相携着离开体育场,童妍才松了口气。
刚才沉浸在深深的离愁中并不想自拔,但终究还是走出那个氛围让人松快些。
所以,她奔向等在大门口的莫循时,几乎是迫不及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