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身后传来不疾不徐的下楼声,靴底踩在一阶阶木质楼梯上,像踩在人心上。
“尊驾可要当心,毕竟……刀剑无眼。”
陆矶心中骂娘,本以为穆恒至少会走个表面过场,可这厮他娘为什么不按照套路出牌,怎么上来就动刀子!
颈间冰凉又紧一分,陆矶心高高悬起,忽听身后又一人急匆匆赶下楼,还未近前,拔剑声此起彼伏。
那人顿时气急败坏:“放开他!”
无人动作。
“你……你们!本王说话不管用了?你们别忘了,魏王府的主子是我!”姬容玉似是动了真火,可陆矶颈间的剑依旧稳稳,一时间,凉阁上下,只余姬容玉粗重的喘息声。
不知过了多久,他似是被抽去了力气,咬牙叫了声“舅舅”,半晌,穆恒才绕到陆矶身前,微微抬手,横七竖八的刀剑瞬间收了个干净。
陆矶盯着穆恒,动了下手腕,一步踏前,瞬间,嘈杂的拔剑声又起。“哎,这是做甚?”穆恒抬手拨开一个剑尖,“小小误会,若是真的伤到了王爷,却是不美了。”
说着转向陆矶,欠了欠身:“惊扰王爷,还望恕罪,这几日府中人流混杂,想来方才他们错将王爷认成了贼人,这才唐突出手,所幸,虚惊一场。”
陆矶冷笑,他要是信了这是个误会,他就是脑子被门夹了。
穆恒伸手向楼上一引:“王爷既然来了,不妨楼上一叙。”
来都来了,自然没有退的道理,陆矶一掀衣袍,当先上了楼。
二楼四面当风,白纱款摆,四角搁了数个冰盆,确实凉爽。
陆矶也不客气,往唯一一张桌子前一坐,自顾自地倒了杯茶,还没喝进口中,就听穆恒缓缓道:“王爷不怕臣在其中下毒?”
这杯茶顿时喝不进去了,陆矶放下茶杯,往椅子上一靠:“穆相到底想说什么,直说了吧。”
穆恒坐在他对面,姬容玉犹豫了一下,挨着穆恒坐下,眼睛却还时不时看向陆矶。
穆恒为自己斟了杯茶,迎着陆矶的视线一饮而尽。“王爷爽快,微臣只问王爷一句,王爷与微臣和魏王殿下的约定,可想起来了?”
“没有。”陆矶答得干脆。开玩笑,这个时候要说那天是骗他,那更是坐实了反复无常的可疑,话既已出口,不如一口咬定到底。
反正他是想明白了,穆恒根本不会信他,只是不知会用什么手段解决他?
果不其然,穆恒也没再问,拍了拍手,一旁小厮躬身上前,捧上一个红木托盘。
笔墨纸砚依次排开,整整齐齐。
陆矶微眯双眼:“穆相何意?”
穆恒示意小厮将那托盘捧到陆矶面前,靠在椅背上:“王爷之前答应的约定,对于微臣和魏王殿下来说,十分重要。”
“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二人也不能任由王爷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穆相直说吧,你想怎样?”陆矶站起身,凝视着他。
穆恒面无表情:“太`祖陵在京城东郊,风水宝地,龙气汇集,是个好去处。”
此话一出,姬容玉顿时瞪大眼睛看他:“舅舅?!”
陆矶笑了:“你让我去守陵?”
穆恒才点头,“哗啦”一声嘈杂乱响,陆矶一把掀翻了眼前的桌子!
穆恒躲避不及,一身锦衣溅了茶水,碎瓷洒落脚下,却依旧稳稳坐在椅子上,只是微微抬了抬眉毛。
那捧着托盘的小厮也是丝毫不慌,倒是姬容玉急急忙忙起身:“舅舅,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这件事我不能答应,停舟怎么能去守陵!那地方荒凉的很,这一去还不知多久才能回来……”
“景王殿下深慕太`祖风仪,感怀圣恩,自请永守皇陵,至死不出。”穆恒淡淡开口。
姬容玉倏然挡在陆矶面前:“我不准!”
穆恒看也不看他,只盯着陆矶:“王爷不愿?”
陆矶用手背抹了把侧脸,擦去溅洒在脸上的水渍,眼神却直直和他对视:“我愿意……”
姬容玉不可置信回头,却见陆矶挑起一边唇角:“你是做梦!”
语罢骤然扯住姬容玉的后领往后一拉,众人尚且来不及反应,陆矶已迅速掏出方才藏在袖口的碎瓷抵在了姬容玉的喉间!
侍卫们顿时如临大敌,长刀出鞘,陆矶收紧了手,眼神凶狠:“别动!”侍卫们面面相觑,齐齐看向穆恒。
姬容玉被他挟制,微微仰着头,却没有一点慌乱之色,陆矶看向仍旧稳稳端坐的穆恒,唇角嗤笑:“我陆矶这辈子,别的都能忍,最烦的就是被人威胁,穆相要是同我好说好商量,指不定这事儿还有戏,你二话不说让我守一辈子皇陵,未免欺人太甚了吧!”
穆恒垂眸转了转手中的碧绿佛珠,站起身,步步走近。
陆矶顿时用力按紧碎瓷,微微后退:“你不怕我杀了他?”
穆恒语气淡淡,却仍旧不停靠近:“王爷为什么觉得,拿魏王殿下威胁臣,臣会害怕?”
陆矶愣了愣,穆恒又往前一步:“是因为王爷想起了什么,没有魏王殿下做不成的事?”
仿佛一道晴天霹雳,陆矶傻在当场。
他只记得穆恒一直需要姬容玉当幌子,姬容玉也是最后才死的,所以挟持姬容玉肯定能让穆恒让步,却没有想过,一个真的忘记了前事的陆矶,怎么会知道要挟姬容玉最管用?
陆矶顿时心情复杂,手下使力,碎瓷划出浅浅血痕,自暴自弃起来:“总之你再过来一步,我立刻杀了他!”
穆恒停步,身后的侍卫们缩小包围,个个虎视眈眈。
“王爷还是不清楚自己的位置,就算臣今天放你离开,又能如何呢?王爷怕是不知道,左相何老,是怎么死的。”语气十分平淡。
陆矶咬了咬牙,却也知道他说的不假,他今天就算出得了魏王府,可穆恒已经不会信任他,这件事依旧无解,穆恒还是有各种法子拿捏他。
归根到底,不过就是他势单力薄,只是个没有实权的闲王罢了!
陆矶额头出了层细汗,可他仍旧不后悔。
要是不说失忆,难道要他继续和大晚上翻窗户进来的姬容玉你情我愿不成?
那还不如直接杀了他!直男可以死,绝对不搞基!
可就这么去守陵,越晴波怎么办?任务呢,是不是就算失败了?
思绪一团乱麻,穆恒却勾起唇角,抬了抬手,身后一直捧着托盘的小厮立刻上前两步。
姬容玉顿时叫道:“不可以!让他走!”
陆矶复杂地看了姬容玉一眼,没看出来,姬容玉也不是个只会听穆恒话的傀儡小白脸,他对原主还当真有几分真心,只可惜原来的陆矶,却是看不到了。
心中感慨,陆矶好心地拿开了些碎瓷片。
穆恒却冷冷一扫他:“魏王莫不是忘了,这魏王府今天的一切,是如何得来的,若是腻了,大可同臣说明。”
姬容玉忽然一顿,浑身僵硬,不知过了多久,他像是做了什么艰难的抉择,声音嘶哑:“停舟,我会经常去看你的——”
什么?陆矶一愣,还没有反应过来,姬容玉忽然后仰脱开他的钳制,几乎刹那,侍卫一拥而上,长剑出鞘,密密麻麻架在了陆矶的脖子上!
“别伤他,别伤他!”姬容玉想要上前,却被刀剑阻隔在外,眉眼焦急关切,“你们,你们小心点。”
陆矶咬牙切齿,几乎一口老血,靠,所以他为什么要觉得这个小白脸渣男值得心软!他xx的刚才就该替原主直接给他一刀,一了百了!
侍卫分开一个缝隙,面无表情地小厮走近,再次捧上笔墨纸砚。
“停舟,你相信我,我一定会经常去看你的……”姬容玉眼神恳切。
陆矶皮笑肉不笑:“我听不见,你走近点?”姬容玉面染喜色,靠近两步,陆矶忽然撸起袖子冲上去,险些撞上剑尖。
“看个屁!以后有多远给老子滚多远,老子见你一次打你一次信不信你个渣男——”
凉阁上一片混乱,四周风起,吹动白纱,围栏外,天色暗沉下来,浓云汇聚,一声惊雷滚滚划过。
沈知微一惊,醉眼朦胧地抬起头:“几时了?”
温景瑜愣了愣:“酉时。”
沈知微像是没有睡醒一般,双眼微眯,点了点头。
温景瑜鼓起勇气:“起风了,许是要落雨,大人今日喝了许多酒,不宜吹风,还是早些回府罢。”
沈知微有些怔忪:“落雨……是要落雨了,我这次也没带伞,你每每淋了雨,就要起热的……”
“大人?”温景瑜皱了皱眉。
沈知微像是醉得极了,絮絮念叨:“是该回去了,你不能淋雨,走……”他踉踉跄跄起身,就去抓温景瑜的袖子。
温景瑜愣愣不知所言,陈三儿看不下去了,上前扶住他:“大人,这是温生,您这是认成谁了?”
沈知微顿住,凝眸看了他片刻:“……是,认错了,他呢,他去哪了?”
“大人,谁啊?”陈三儿满头雾水,“您醉了,咱回府罢。”
沈知微却忽然挣开他:“不行,落雨了,我得带他回来……我去找他,魏王府,他肯定又在那……”说罢,竟踉踉跄跄冲向楼梯。
“大人!”陈三儿一惊,忙追上去,温景瑜像是被遗忘了,呆呆站在原地,许久,抬起手看了看自己的袖子。
沈知微冲出醉香楼,一点冰凉滴落在额上,他眯眼四顾:“落雨了,要快点……”转眼看到门前一个老实巴交的书生正解着马鞍,抬脚就冲了过去。
“大人!”陈三儿追出门来,还没站稳,忽然一声嘹亮马嘶,一个书生上蹿下跳:“哎哎哎你这人!这是小生的马,花了八两银子买的,你怎么,哎哎,停下,偷马啦,偷马啦——”
陈三儿望过去,顿时瞪大眼睛,沈知微已经骑在马上,一夹马腹,飞驰而去!
“大人!”陈三儿几乎吓破了胆,沈知微醉成那样,哪里能骑马啊!
正要追上去,那书生却一把扑了过来:“我看你认得他,你得帮他赔小生的马,那时小生花了八两银子买的——”
陈三儿眼瞧着沈知微瞬息间就没了人影,欲哭无泪。
一道惊雷滚过京城上空,陆矶坐在一章崭新的桌子前,挠挠头,吹吹指甲,一会儿又数了数毛笔的毫,看着他的侍卫终于忍不住了:“王爷,快点吧。”
陆矶呲牙一笑:“对不住,本王忘了名字怎么写了,容本王想想。”
那侍卫撇撇嘴,继续守在一旁。
陆矶低下头,咬着笔尖发愁,忍不住长长一叹。
穆恒坐在一旁喝着茶,姬容玉坐如针毡地陪着,时不时望向这边。
眼看天色越来越暗,穆恒喝尽了最后一口茶,“咄”地轻轻一声,茶盏搁在了桌子上。
陆矶长叹一声,抬起笔。
沈知微一路策马疾奔,街道两旁,摊贩纷纷收摊回家,百姓多住京城南边,高官贵胄多住城北,这一路行来,竟似只有他一人逆流而上。
陆矶在砚台中沾匀了墨,提起笔,悬在白纸上方。
沈知微策马转过街角,白衣飘荡,面色微白,双眼却是晶亮。
陆矶又看了一遍“自请守陵”四个大字,稍稍压低了掌腕,犹而不决。
“王爷——”
魏王府门前,沈知微紧勒马缰,一声高亢嘶鸣,马儿扬起前蹄。
他翻身而落,动作潇洒而流畅,一刻不停,径直走向大门。
“来者何人?”两个侍卫上前拦下,沈知微脚步微顿。
他扫了二人一眼,眼神忽冷,薄唇轻启。
“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