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刀下落的速度似慢实快。
眼看自己的脑袋将被削成两半,竺之磐忍不住闭上了眼。
这一刻他什么都没想。
最后一刻,忽然听见铛的一声响,一声怒喝紧随其后:“还躺着干什么,找死吗?给我起来!”
竺之磐惶惶然睁眼,只见姬容衡仿佛地狱修罗般浑身浴血,骑马挡在他身前,正从那士兵腹部抽出刀刃。士兵口喷鲜血,重重摔落。
“我我我……”他立刻以手撑地,想要爬起,尝试几次却还是在地上,“腿腿腿软……”
姬容衡骂了句,捞着他上了马,也不管他会不会把胃颠出来,拍马朝前疾走,迎着一群扑面而来的羽林卫扬声喊道:“逆贼就在前方,勤王立功,只看今夜!斩敌二十者,皆封男爵!”
“弃刀者从宽论罪,拼死抵抗者,杀无赦!”他抽出长刀高高举起,“禁军何在,且与我杀他个痛快!”
将士应声如雷,马蹄飞踏,山呼海啸般冲进羽林卫阵列之中,仿佛一柄利剑刺入了咽喉。
竺之磐头朝下挂在马上,马蹄飞踏,吃了一嘴的灰。他艰难道:“先……放下我……太、太后……”可惜声音太小,淹没在砍杀声中。
姬容衡也根本无暇顾及,他手持长刀,大开大阖,游刃有余。只苦了竺之磐,在马上转的眼前晕眩,刀尖时不时自眼前一晃而过,鲜血飞溅洒落满头满脸。等姬容衡终于控制了场面,想起放他下来时,竺之磐已经浑身是血。往地上一瘫,几可与地上的尸体以假乱真。
竺之磐出气多进气少,颤颤巍巍抬起一只手:“小晴子……”
姬容衡还刀入鞘,勒马蹙眉,正欲开口,一道清朗声音传来:“我带他去罢。”
方有涯身后跟着一队禁军,策马走近。姬容衡闻言微顿,眼神不明地看着他,方有涯只是淡淡笑了笑。姬容衡没再多言,撇开头留下一句好自为之,转身带着浩荡人马陆续走远。
方有涯将腿还软着的竺之磐拖上马,也不耽搁,紧赶慢敢往太后宫中赶去。临近殿前时,只见宫殿里黑灯瞎火,门前早已站了一队人马,方有涯顿时警惕,未及动作,忽有一人转过身。
“陆大人!”竺之磐立刻连滚带爬下马,一溜烟奔上前去,“见到小晴子了吗?她在这里?”望向漆黑宫殿,正想冲进去,陆矶伸手将他拦下。
“没有人。”陆矶脸色阴沉,“不用看了。”
竺之磐仿佛吞了块冰,从面色到喉咙皆冻住了:“怎么……怎么会没人?!”他推开陆矶,冲进殿门里,很快又跑出来,在院中发疯似的找了个遍,最后又来握陆矶的肩膀,“怎么会没有人?她人呢!”
陆矶看着他满面血污的模样,强压下烦躁,耐着性子道:“不知道,太后也不知所踪……”竺之磐怔怔松开手,摔倒在地上。
方有涯在一旁看着,此刻才上前道:“此处陈设大体完好,太后和小郡主许是转移去了他处,陆大人不如再多去他处找找,在下还知道……”
话未完,一直沉默的沈知微忽然道:“方大人既有禁军助力,此刻为何不去救陛下,却要先替竺公子寻人?”
方有涯立刻笑道:“沈大人不必担心,陛下已被我与大皇子移至安全之地,身边也有禁军看护,此刻已当无虞。”
沈知微语气淡淡:“话虽如此,我仍有一事不明,方大人近些年韬光养晦,独善其身,何以此次却破天荒趟这浑水?”
“下官只想为方家搏出路罢了……”
“要为方家搏出路,御前立功乃是最佳。”沈知微打断他,眼神冷冷,“但你此刻非但不急着回御前,反倒要引我等继续在宫里寻找,敢问方大人……”
“为何要故意拖延时间?”他往前迈了一步,满含威压。方有涯身后的禁军如临大敌,应声抽出兵器,骁骑卫也不甘示弱地拔刀出鞘,场面立时紧张起来。
竺之磐茫然地看了看剑拔弩张的双方人马,语气惶然:“到底怎么回事?”
陆矶却在这一瞬间突然想起一人。
“温景瑜在哪?”他的心忽然往下沉了下去。
方有涯沉默许久,终于低低一叹。
……
姬容衡勒马在漪澜殿外。
殿中未有点灯,看起来安安静静,但他知道里面有人。
“穆恒!”他扬声道,“大势已去,莫要再负隅顽抗!你犯上谋乱,已是罪无可恕,若是早些出降认罪,我倒能向父皇求个恩典,给你一个痛快!”
院中树枝摇晃,巨大诡谲的黑影投映在窗纸门框上,恍惚有人走出,细看门扉却依旧紧闭。
无人响动。
姬容衡眯了眯眼,缓缓抬起右手。下一刻,禁军阵列一字排开,将整个宫殿围起,挂刀取弓,整齐划一,森冷箭簇对准前方。
姬容衡右手放下,霎时漫天飞箭如雨,遮云蔽月,悉数射向大殿——
一支箭穿透殿门,倏地插入尚在燃烧的火盆里,更多的箭紧随其后,落在门窗木棂之上,砰砰作响。
像是等烦了的来客,不住催促主人家快些开门。
但主人却依旧不急不缓。
穆恒和穆璇仍像来时一般,隔着火盆相对而坐,不同的只是烧纸之人换成了穆恒,穆璇却泪痕未干,失魂落魄地看着静静摇曳的火苗。
穆恒挑出那支箭,扔进最后一沓黄纸,火光舔上他的侧脸,就在此时,又一支箭擦着他的右肩而过,猛地钉入穆璇曳地的长裙,惊得穆璇面色一白,不由自主叫道:“兄长……”
穆恒低头看了看渗血的右肩,不甚在意地拍了拍其上的灰尘,淡淡一笑:“可后悔今日叫我来了?”
穆璇愣愣地看着他笑:“我若不曾叫,阿兄难道就不来了么……”
穆恒不语,沉默片刻,穆璇忽然拽住他,慌乱急促:“哥,你逃吧,现在逃,我来拖住他们,你快逃——”
穆恒抬眼看着她,仍旧是笑:“不杀我了?”
两行清泪顿时坠落,穆璇用力摇着头,已哽咽着说不出话。
穆恒叹了口气,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穆璇一僵,浑身颤了颤,忽然扑进他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穆恒手指触到她缀满金钗步摇的发髻,叹息般笑了笑:“阿璇当真已长大了……我记得,你最后一次这样抱着我哭时还没束发,如今却满头珠翠了……我这些年,的确心神不在,与你确实少了些关切……”
穆璇语带哭腔,拼命摇头,只说不是他的错,是她杀了秦昭,秦昭如果还活着,事情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
外头的箭雨暂歇,半晌没有一点声响,不知发生了什么。殿中,月色透过雕花红木的门窗投下一地清辉,穆恒安抚地拍着哭个不停的穆璇,声音极轻:“这不是你的错……”
穆璇忽然擦干净泪水,推了推他:“你快走,趁他们还没进来,不用担心我,我毕竟是皇帝的妃子,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见穆恒依旧坐在原地不动,登时急了,“走啊!”
穆恒无奈:“就算要走,我也不能就这么走吧?”见穆璇面色茫然,温柔一笑,“你不给我点盘缠?我来时可是什么都没带,丞相府肯定不能回了……”
穆璇不待他说完便恍然大悟,嘱咐他稍等片刻,忙转身提着裙摆跑进了内室。翻箱倒柜,倒空妆奁,收拾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立刻回转,便跑便道:“里面有几件这些年我给你缝的衣裳,一直也没给你送去,你先穿着……”
忽然,手中包裹怦然坠地,穆璇瞪大双眼,嗓音变了调:“哥——”她疯了般地扑上去,抢下穆恒手里的酒壶,远远扔开,泪水已爬了满脸,浑身发颤,“你这是干什么,你这是干什么!”
穆恒呛咳两声,酒水湿了衣襟,他的眼里也含了水色:“味道不错……”
穆璇六神无主,片刻后一顿,口中念叨:“解药,对了,解药——”回身要爬去找,殿外却忽然传来一声怒斥,“姬容玉,你疯了!”
殿中两人皆是一怔,刀兵碰撞之声响起,随后一声闷哼,有禁军叫道:“大皇子!”盔甲碰撞,似乎有人被擒住,仍旧拼命挣扎。
“姬容衡,我母妃在里头,你敢再射一箭,我要了你的命!”姬容玉嘶吼着。
穆璇只是怔了一瞬,仍想起身去寻解药。起身的刹那,脖颈骤然落入一人手中——
姬容衡眼神凶狠地看着姬容玉,一边咬住手中布条,草草包扎了右臂伤处。忽然,殿门吱呀一声响,声音不大,所有人的视线却都望了过去。
一袭大红宫装的穆璇缓步迈出,她仰着脖颈,眉头紧蹙,一只带了玉扳指的手正掐在她颈间。
“母妃!”姬容玉立刻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