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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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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四合时,竺之磐登上了芒山。

猿鸟啼鸣,乱石丛生,没有灯火,上山的路越发艰险。

竺之磐只能从蛛丝马迹里推测芒山之上肯定有问题,却不能准确找出姬容玉会在何处布置。

眼看星河渐悬,初春的夜风依旧微冷,穿着单衣的竺之磐忍不住打了几个了哆嗦。

他看了看山崖下浮动的灰白云蔼,料想自己此刻应是已到了芒山腰,耳畔已渐闻浩荡流水声,应是近了御河。

竺之磐裹紧了衣衫,正要继续望山,山崖间忽然落起了雨,猝不及防淋了他一身。

寒意浸骨,山道泥泞,若再走下去,失足跌落山下的危险极大。

竺之磐匆匆脱下外衫遮在头上,又往前走了两步,寻了个漆黑的山洞暂且钻了进去。

洞壁潮湿,青苔遍布,春雨落在洞外的山林草木间,发出沙沙的响声。

却还有一种隆隆的声响,回荡在山洞之中,似乎还夹杂着说话声。

竺之磐心下生疑,将湿掉的外衫搁在原地,顺着声音来处,蹑手蹑脚走了过去。

越往里走,山洞越是宽敞,隆隆的声响也越大,就像雷声响在耳旁。

洞壁上忽有隐约的火光一闪而过。

竺之磐警惕,立刻贴在洞壁上。

前方是一个拐角,说话声合着回音从中传出。

“来,喝酒,喝酒!”

“今天兄弟们干了这票大的,嘿嘿,下半辈子都不用愁了。”

“可不是,要说这当皇帝的儿子就是好,白花花的银子大把大把往外撒,嘿,那个词叫什么,哎算了,想不起来,吃肉!”

竺之磐心想应就是这里了,这帮人应就是那些被姬容玉银子收买,为他卖命的乞丐。

只是不知道他们是要干什么。

他小心翼翼探出头,望了望里面的情形。

微微的空气流动扑面而来,有风,夹杂着一丝奇异的味道。

这个山洞的另一面是有出口的,并且像是靠近着奔腾的御河。

下一刻,他忽然被自己所看到的惊呆了。

里面是一个天然的溶洞,穹顶颇高,地方宽敞。

洞里燃着几簇火把,十数个衣衫褴褛的人席地而坐,喝酒吃肉,好不快活。

在他们身后,却摞放着数十个麻袋,已将

有些已经捆扎好,有些却还敞着口,可见里面灰黑色的东西。

他终于知道那道让他觉得奇异的味道是什么——

这个山洞里竟是装满了炸`药。

温府。

那乞丐模样的人跪在地上,颤巍巍说道:“几日前,魏王忽然找了城里的几个兄弟,指明要孤身一人没有老小的,问我们有个大买卖做不做,做成之后,一人能得一万两白银。”

“十万两……兄弟们哪里敢想,立时就答应了,去了才知道,魏王竟是想让我们帮他把御河的河堤炸开,他想淹了雍京城!”乞丐说到这,抬起头惶惶然看了温景瑜一眼。

“继续。”温景瑜声音听不出波动。

“他将城内城外所有贩售炮竹的店全都搬空了,一批批运到芒山上,让我们把里头的硝石都取出来,重新捆扎好,等到丑时,众人都睡熟了,便炸开河堤,然后让我们从山上往北跑,这里的事就不用再管了……大人!小的所说句句属实!大人你快想想办法啊大人!”乞丐砰砰磕头。

温景瑜眯起眼:“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骗我?照你所说,十万两白银的酬劳,便是寻常百姓都未必能抵得住诱惑,你一个乞丐,为何拒绝?”

那乞丐涕泗横流:“小的开始也被银子迷了眼,可后来整夜整夜睡不着觉,雍京城上万口子的百姓,都是无辜的啊,小的做不来这种事,怕一旦做了,后半辈子枕着银子都做噩梦,死后也得下油锅!”他像是怕温景瑜不相信,撸起破烂的衣裳给他看。

他细瘦的胳膊上满是伤痕,后背、脑后、腿上都有许多伤口,看上去像是十分严重的擦伤。

“他们看得严,一旦上了芒山,不管答不答应,都不能下来了,要是有人想反悔,根本不用魏王动手,那些个想挣这笔银子的,第一个就抢上去把人乱棍杀了。”瘦小乞丐声音颤抖,“小的是装作运运硝石时不小心,滚落山坡诈死逃出来的,也是小的命大,不然这会儿怕是真的没命了。”

温景瑜垂眸不语,半晌,扬声唤来下人:“现在几时了?”

那人低声道:“回大人,亥时三刻。”

温景瑜眸色深深,半晌却勾起一个极温和的笑意来,扶起那名乞丐:“此事你有大功,等下我便差人与你同去芒山,将那帮贼人绳之以法,定不会让他们得逞,你且宽心,先下去换身衣裳擦些药罢。”

瘦乞丐千恩万谢,感激涕零,战战兢兢跟着下人下去了。

阿加木忽然从另一侧的暖阁里走进来,怀里还抱着一个瘦小的婴儿,与他高大的身躯十分不相称。

“我都听到了。”他语气平板,“你打算怎么做?”

温景瑜转过头,平静地和他对视了一眼。

只需要一瞬间,他就明白,阿加木知道了他在想什么。

他脸色有些白:“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个自私自利,冷血无情的……”

阿加木只是看着他。

温景瑜颤声道:“但这对我来说,确实是最好的机会,我会提前做好所有准备,争取把伤亡降到最低,我只需要这一个机会……”

阿加木忽然上前一步,轻轻抱了抱他,因为怀里还有个小孩子,这个拥抱只是一触即离,却让温景瑜发冷的心骤然暖了起来。

一个拥抱足以说明一切。

温景瑜闭了闭眼:“准备救灾罢。”

山洞里。

竺之磐默默计算着洞中储存的炸`药数量,正为这足足能炸毁一座城门的量而心惊。

他已经从这帮人的谈话中知道了来龙去脉,却想不出什么办法可以阻止。

他焦急万分,视线在溶洞里逡巡,脑海飞速计算着各种可行的办法。

忽然,他的右肩一沉。

竺之磐浑身一僵,转过身,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乞丐站在他面前。

一身血液从头凉到脚。

陆矶再次醒来时,只觉后脑一阵刺痛。

山崖上的风呼啸,一丛篝火在眼前明灭,黑色的身影坐在火堆前,马儿在另一边吃着草。

听到声响,那人转过头来,弯起眉眼,语气温柔:“醒了?刚下了雨山道不好走,等天凉了我们往南走,这条路近,一天不到就可以出京了。”

“姬容玉?”陆矶茫然睁大眼,“你怎么会在这儿!”

他又怎么会躺在这里?!

陆矶蹙眉揉了揉后脑勺,一瞬间记忆回拢。

他收到那封信,拿着令牌出了城,走到约定的地点,却等不到沈知微,最后……

陆矶猛地掀开身上盖的外衫,起身盯着他的背影,咬牙切齿:“你骗我来的?为什么?”

姬容玉继续烤着衣物,闻言眉毛都没动一下,继续道:“你的马我已经放走了,没关系,只有我带来的一匹也够用,你想去哪?去江南怎么样,你当初一直想去那里看花……”

陆矶上前,一把拽起他的衣领:“你别给老子装聋,你到底想干什么?”

姬容玉和他对视,半晌仍道:“我带了干粮,你要不要先吃点……”

陆矶立刻松开他,转身往山下走去。

“雍京城马上就会被淹了!”没走两步,姬容玉忽然在身后叫道。

陆矶脚步顿止,仿佛没有听清他说什么,转过头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姬容玉似乎十分开心,席地而坐,双手撑在身后仰头看着他:“我找人去炸毁御河的河堤,它本来就是汛期,方才老天有眼,又下了一场雨,看这时辰,只要再等片刻……”他坐起身,神态夸张地做了个爆炸的动作,“嘭!河水就会淹了整座京城,那些人全都得死——”

陆矶不可思议:“你疯了!”

姬容玉哈哈大笑起来:“我没有疯,是你疯了!”他忽然站起身,一步步朝陆矶走来,神色十分哀切。

“从你为了沈知微开始和我作对是,你就疯了!你忘了我们的约定了吗?停舟,我不懂,我们曾经那么好,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越说越近,神色癫狂,陆矶越发肯定这个人一定是已经疯了,下意识往后退去,经过那匹马时,劈手抽出了上面挂的长剑。

剑尖直指姬容玉:“有什么办法才能让那些人停下?”

姬容玉没有停步,依旧在不停靠近:“没有办法,我告诉他们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不可以终止,哪怕是我死。”最后两个字加重,陆矶听得不寒而栗。

“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陆矶怒吼,“满城百姓的性命,在你眼里算什么?蝼蚁?”

姬容玉的的胸膛已经贴上了剑尖,然而陆矶紧握剑柄,没有再退。

姬容玉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般:“我在乎他们,他们在乎我吗?”

他神色骤然一寒:“没有一个人真正关心我,他们眼里我才是蝼蚁!母妃,父皇,就连舅舅也是,那群高官,还有那帮百姓,趋炎附势,见风使舵!都是些小人!是他们害得我变成今天这样!”

姬容玉情绪越发激昂,忽然往前走了一步,剑尖刺进身体,鲜血渗涌而出。

陆矶瞪大眼,手腕抖了抖,想要回撤,却被姬容玉紧紧握住了剑刃。

他发狠似的喘着粗气,看着陆矶的眼神却又有种奇异的光芒,仿佛陆矶是他最后的一丝希望。

“停舟,你是真的关心我的,对不对?”他语气轻柔,紧握剑刃的手掌间鲜血淋漓,“你愿不愿意跟我走?我可以不记得这一年发生的所有,我们离开这里,只有我们两个……”

他说了许多,陆矶却只是摇头,心里却越发急躁,他不相信姬容玉说的话,总觉得这是姬容玉阻止他回去故意编出来的谎言。

可他的心里还是很慌。

姬容玉的脸白了,仿佛风中的落叶一般:“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真的不愿意和我走么?”

陆矶依旧摇头,下一刻姬容玉忽然握着剑刃,贯穿了自己的胸膛。

与此同时,一声仿佛撕裂天地的巨响在远方炸开,听起来好似很远,余音却依旧令人胆颤,树下的马儿也不安地嘶鸣起来。

之后一片寂静。

山崖上只有风声。

并没有过很久,仿佛惊蛰雷声连绵滚滚,一线白从远处的夜色中快速靠近,好似千军万马奔腾而来。

陆矶顿时僵在了原地。

姬容玉已经倒在了地上,咳出几口血,看着陆矶雪白的脸色,似乎十分快意。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不会跟我走的,果然,谎言永远是谎言,假的终究不会变成真的……”

他声音越来越虚弱,陆矶震惊于姬容玉竟真的毁了河堤,想要冲下山,却又不能放他一个人在这里去死。

他强行镇定下来,想要看看姬容玉的伤,姬容玉却握着剑柄,又捅得更深了些,仿佛还嫌自己死的不够快。

陆矶怒了:“你以为你把你自己捅成这样我就不会撇下你一走了之?想都别想,我根本不会管你!”

姬容玉眼神明灭,却忽然笑了,断断续续道:“我本来就没打算活着……我当初把你骗到我身边,其实就该想到今天,这都是我该承受的罪孽,只是我死在你手里,你会不会有一点……记得我?”

陆矶一阵头昏脑涨,什么谎言什么欺骗,姬容玉说的都是些什么?!

姬容玉猛地把剑拔出来,胸口的鲜血正如山下此刻奔流的江河一样,生机越发微薄。

他的眼神却明亮起来:“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了,你不要怪我……”

沉睡的雍京城终于在怒吼的江河下醒了过来,白色的巨龙冲垮了房屋,淹没了农田,携着无数人的惊恐尖叫奔流不息。

芒山上,决口的河堤还在源源不断倾泄河水,仿佛瀑布一般。

一处山洞前,火把林立,温景瑜和阿加木并肩站着,身后的几个乞丐五花大绑,低着头一动不动。

温景瑜垂眸注视着下方,许久,喃喃自语般道:“应该差不多了……”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山谷间次第亮起无数火把,仿佛天上的星子点缀在树林间。

火把渐渐组成一条蜿蜒的队伍,仿佛横亘在山腰间会发光的玉带。

那是一队队肩负沙袋搬土运石的民夫。

温景瑜转身走进山洞,那几个乞丐正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一名工部官员小跑着上前,擦了擦汗:“大人,接到你的消息后,我们立刻就赶来了,只可惜还是晚了一步,来时这些人已经把河堤炸开了,不过幸亏大人布置妥当,一应物资都已妥当,我等定连夜修补河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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