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睡眠舱
徐迟体力不支昏死过去,三天高强度的应激控制训练强行调动起他所剩无几的精神力,令他事后虚弱得像只未满月的猫咪,一点颠簸都能致使疲惫的机体直接宕机,陷入深度昏迷。
他在一个睡眠舱中醒来。
静脉输液的导管正扎在他的手臂上,体感温度极低,导致正常温度的注射用液体涌入血管时竟带来异样的温热与痒意,就像在冰天雪地里跋涉已久的浪人将冻僵的双手猛地泡进温泉里。
那滋味一点都不好受。
他略一挣动,舱内的亮度随即由昏暗转向明亮,空气流动的速率加快,湿度温度随之调整。
一连串欢快雀跃的电子音符后,甜美的女音响起:【编号a1019530,以下是您身体的各项指标。】
话音刚落,面前的玻璃上投射出一大堆数字,宏观到身高体重体温心率血压,微观到红细胞平均血红蛋白浓度左心室舒张压嗜酸粒细胞占比等,比常规体检详细了不知多少个档次。
徐迟在医学方面毫无建树,他只能从不断标红的上下箭头中读出:他的身体状况有点不尽人意。
好吧,不是有点,这数据放到临死病人身上也不违和。
他忽然有些烦躁,从玻璃小窗往外看,看到白色天花板以及红橙蓝的墙壁——噩梦尚未结束,他又回到原先那个光影魔方出现的小房间。
他伸手去按舱门的开启按钮。
【友情提醒,您正在接受营养液供给,请勿乱动。】
徐迟瞥了眼手臂上的导管,随时会挂掉的身体指标还在余光中疯狂跳动,他安静下来,躺好。当然不是求生意志作祟,他忽然对这个睡眠舱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睡眠舱上跳动着日期与时间:
3102/06/06
永川时间:22:17
徐迟的目光死死粘附在那串数字上,缓慢吐气。3102年,距离他上次躺进睡眠舱被迫进入冷冻状态,已经过去了二十二年。
二十二年……太阳穴传来尖锐的疼痛,仿佛有人用破冰之斧一下一下凿着他的大脑沟回。
姓周的那小子说,他苦心维护为之披肝沥胆不惜粉身碎骨的天合政府早已垮台。
一时间,几天来刻意屏蔽的一些画面呼啸着纷涌而来。
“你生来就是为了守护这片国土,和这片国土上的子民。”两鬓斑白的老人坐在庄严的司令台后,他的面前,插着天合国旗和兵团军旗,旗帜后威严的嗓音充满了沧桑浑厚的力量感,“你的将士是你的部下,更是你的兄弟。你是帝国的守门人,更是人民的瑰宝,救赎兵团在战火中孕育而生,也终将消亡于太平盛世,希望你铭记于心。”
“是,元帅!”
“好了,快去看看崇飞吧,这次行动折了他几员大将,这会儿估计又霸占着操场练兵撒气呢。”
“他……就这个脾气。”
“脾气差点好,当兵的多少都有点匪气。我从来不担心他,我担心你。”
“我?”
“嗯,你小子啊……”老人从座位上起身,扣上纽扣与年轻人并肩往外走,背着手揶揄,“把事儿闷在心里都闷出味儿来了,十米开外我都能被熏着。”
徐迟喉结微动,左手缓缓抚上心脏的位置,逐渐收拢,攥紧衣料。他脖子里的名牌紧贴皮肤。烫得宛如烧红了的烙铁。
老人的音容相貌恍如隔世,思维却不肯停留,残忍地跳跃着向前。
国王的后花园,不祥的铅云笼罩大片大片的金色鸢尾花。世上本不存在金色鸢尾,这种花是培育出的珍稀品种,是天合皇室的专供观赏类花卉。
“那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二世祖就他妈是个废物!你他妈的就为了保护一个废物,拿枪指着兄弟的脑袋?徐上将,你还记得兵团的第一宗旨吗?!”
金色花海绚烂无比,刺得人睁不开眼。
“我们他妈的就是被造出来的战争武器你还不明白吗?那帮老头子是怎么对我们的?双刃剑!危难时候不得不用,用完了就丢掉,烧毁,监视!奶奶的,可我们是活生生的人啊!我们不是一把刀,一把枪,或者随便什么称手的兵器,我们是人!上将!你清醒一点!”
年轻的上将有自己坚持的信念,面对声声泣血的控诉无动于衷,冷冷道:“曹崇飞,放下武器。”
“上将!”
“我说,放下你手中的武器!”
“你扪心自问,到底值不值得……”
“中将!同一句话不要让我说第三遍!”
曹中将泛着红血丝的眼睛里现出绝望疯癫的神色,他苦笑两声,拨动手枪的保险栓,扣住扳机。然后他用口型无声讥讽:“怂逼!”
周围机关枪的连发功能启动,发出一串短促的火药爆炸声,血雾弥漫,天降大雨。血水蜿蜒至黑色皮靴旁,在沾染上之前,皮革军靴一脚踩上去,血水迸溅至裤脚,留下难以抹去的痕迹。
“违军令者,格杀勿论。”
金色鸢尾沐浴着腥风血雨,盛放得越发高贵耀眼。
徐迟闭上眼睛,断断续续的思绪在他的大脑神经元之间反弹。他听见自己深深吸了口气,感觉肺脏抵住肋骨内侧。
“呼——”
身体的痛楚溢出喉咙,他抱着膝盖蜷缩起来。
这时,友情提醒再次响起:【舱内配备了全息模拟交互系统,欢迎使用。】
二十几年前的睡眠舱除了提供基础医疗和安眠服务,其他什么也没有。现在这玩意儿显然更新进化了,什么模拟系统?为了把自己从沼泽般黑深的负面情绪里拉出来,徐迟不得不强制性地把注意力集中到别的事情上。
他点了那个推送上来的图标,屏幕上出现几个图形选项:画着刀叉的应该是餐饮,健身器材代表运动,此外还有电影游戏等休闲娱乐,至于最后……一上一下两个交叠的人影?这诡异的姿势……是特殊服务么?
多么人性化的睡眠舱啊。
徐迟嘴角抽搐,点了运动。
情绪上来了就运动,这是徐迟常年养成的习惯,打拳跑圈举杠铃,直到大汗淋漓筋疲力尽,累得半身不遂连手指头都动不了,也就没闲心思琢磨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运动下又有许多分类,徐迟没认真看,随手选了一个。
一阵天旋地转,再睁眼,他身穿厚重的击剑防护服,孤零零地站在十四米长的剑道上。
护面下的徐迟:“……”
他要是常识还在的话,击剑得两个人吧?一个人怎么玩儿,跟手中剑交流感情?
下一秒,耳边传来依旧甜美的女音:【现在为您匹配对手,请稍等。】
嗯,这才正常。
徐迟于是原地等了近一刻钟。
击剑显然是个冷门运动,否则也不会匹配这么久。
匹配到的玩家也是被困在魔方里的人吗?
想想也是,幕后的人怎么也不会蠢到让魔方与外界取得联系。
徐迟杵着剑低头发呆,远远看去,就像一位落寞的武士。没过一会儿,对面剑道上现出一个高大的人影。透过护面的细网,徐迟觉得此人身形有些眼熟,尤其是走路的姿势,像只嚣张跋扈的大螃蟹。
据他所知,在他面前胆敢这么横着走路的,有且只有一人。
“兄弟,今儿你遇见我,可是不走运。”大螃蟹拖着剑走近了,大言不惭地撂狠话,“这年头,击剑玩儿得好的可都成古董了,像我这么年轻的不多见,让你长长见识好不好?”
徐迟卷了卷唇,点头,勾勾手表示放马过来。
双方退开线外,丁字步敬礼,起势。
对方率先弓步直刺,徐迟反应迅速,一个漂亮的压剑还击,对方拨挡,徐迟随即二进攻半步长刺,去势凶猛。
距离拉近,对方并不防守,反而迎头冲刺,出击上六分位,被避开后又立刻转位攻击,近身战一招接一招,老练精准,快如疾风骤雨,剑尖连续威胁胸腹部位,有点快刀斩乱麻的意思。
徐迟频频接招,虽然身高不占优势,但胜在步伐灵活多变,并不落于下风。他发现在这种虚拟状态下,现实中的体质如何并不影响他的实力,他可以像从前那般随心所欲地操控自己的身体,动用每一块他想调用的肌肉,就连反应能力也回到了正常水准。
对方轻轻咦了一声,似乎是没想到这个随机匹配到的对手居然真有几分实力。
而后,战术肉眼可见地发生改变。
直来直去的威胁变成竭力隐藏企图的佯攻和假动作,各种旋剑、控剑、绞剑,百花齐放,与其说是在炫技,不如说是在坏心眼的戏弄,遇上沉不住气的,可能早就露出破绽自乱阵脚。但徐迟素来以冷静取胜,见招拆招,一而再的触剑狙击使得局面胶着。
不知过了多久,徐迟每一剑挥出去都不遗余力,感受汗水从发端洇湿衣领。剑柄震得虎口酸麻,喘息声被锁在厚厚的防护服里,盘旋在耳边,逐渐盖过心跳、繁杂的心绪和诸多可与不可、能与不能,痛快!他太久没能如此尽兴。
强强对决,对方显然也亢奋起来,动作大开大合,兴致撩拨到高潮时甚至吹了个挑衅意味浓重的口哨。
最后一轮令人眼花缭乱的连续进攻,徐迟防守再防守,剑尖在对方护手盘的周围画了一个完整圆周,在后退半步的假动作下,突然大弓步直刺,依赖纯熟的技巧在相反线上控剑刺中。
对方的身形在被刺中时僵硬地停顿了两秒,迟疑着呢喃:“这一招……”
徐迟收剑复位。
遗憾落败,那人摘下护面,眼中错愕未散。
那张谈不上多熟悉但确实令人印象深刻的脸上遍布汗水,英气逼人的断眉高高扬起,语气像是在质问:“刚才那一招,画圆还击,你跟谁学的?”
徐迟没回话,转身欲走。
“等等!”周岐叫住他,绷直的唇角噙着不服气,“我们再比一场!就一场!”
“你打不过我。”徐迟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
他说话微喘,周岐听见这把清冷喑哑的嗓子傲慢无比地陈述着事实,愣了愣,仿佛再一次听到某人在耳边说:“可我确实比你聪明。”
真的很少有人,能装逼装得如此浑然天成且不自知。
周岐心念微动,出手如闪电,扔了剑,一个箭步冲上来就要去摘徐迟的护面。
可他扑了个空,在他的指尖触到护面网格的刹那,那道人影接触不良般明灭了两下,竟原地消失了!
周岐:“……”
什么玩意儿,爽完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