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何必
有人恐怕这辈子也没亲眼目睹过真的人心长成何样,此时面对这许多悬吊着的心脏,不啻于直面尸林血池,众人先是惊骇怖异,紧接着就胃内翻腾,恶心作呕。
姜聿嗓子眼浅,跟冷湫吐完一顿互相搀扶着回来,就看见任思缈正炯炯有神地盯着那些心脏,疑似还舔了舔嘴角。
姜聿:“???”
“哦,不好意思。”任思缈注意到姜聿迷惑的小眼睛,嫣然一笑,“老毛病犯了,当医生当久了,看到肾就联想到腰花汤,看到心脏就联想到烤鸡心,已经条件反射了……这会儿眼前飘着一排排烤鸡心,我有点馋,还有点饿。”
她说完,肚子应景地叫了两声,刹那间,其周围半径一米内,刷地没了人。
冷湫按捺着胃里的酸水。苦笑:“任姐胃口真好,哈哈。”
姜聿则虚弱地竖起大拇指:“果然是学医的女人,永远站在食物链的顶端。”
这时,空荡荡的莲花池出来哗哗的水流激荡声。众人探头去看,只见池中央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未几,漩涡中缓缓升起一把累累白骨堆成的宝座,宝座边缘镶嵌着一圈骷髅头,座上则盘腿坐着一具完整的骷髅。
周岐的嘴角抽了抽:“这位仁兄有点眼熟。”
“?”徐迟投去询问的眼神。
“天葬那次,趴我身上管我要心脏的尸陀林主。”周岐低声说,“联系上下文,合着人家集邮集硬币集电影院,它老人家的爱好是集心!看看这满空血糊拉叽的,也不知道多少倒霉人在它这儿枉送了性命……”
话说一半,骷髅主咔咔动着下颌骨,口吐人言:“嘻嘻,今日的祭品质量挺不赖嘛嘻嘻。”
女人俏皮的语调令所有人头皮发麻,恐惧如爬满全身的蚂蚁,无孔不钻,脚下却像是生了根,寸步不能挪。
“哦,对了,这货还是个嘻嘻怪。”周岐进行补充说明,“它每嘻嘻一下,我都想打爆它的天灵盖。”
徐迟面无表情地点头,说:“能理解。”
周岐说完打爆天灵盖,那骷髅好像畏缩了一下,双手交叉护住脑门,笨拙中透出点滑稽:“你们不是要找被掩面佛藏起来的心脏吗嘻嘻?找吧,我这里有一百单八颗心,其中有一颗便属于那对双生佛。这颗心是佛心,也是祸心,找到了则生,找不到……嘻嘻。”
“找不到怎样?”有人抖着嗓子斗胆询问。
“找不到,就把你们的心都留下,与我这一百单八颗孤独寂寞的心作伴解闷儿。嘻嘻,嘻嘻。”
一句话令众人心生绝望,开什么玩笑,这些心脏长得都大同小异,哪怕是正主来了,也未必能一眼挑出属于自己的那颗来,这他妈让人怎么找?
“啊,我感觉我心脏有点疼。”姜聿登时捂起心口,吸了口凉气,“它这会儿跳得好快,有点激动,它在抗议,它说它宁愿被学医的怪姐姐吃了,也不想委身骷髅惨淡度日。”
“呸!谁吃你的心!”任思缈笑骂着啐了一口,但她这会儿怕得小脸煞白,说话很没有威慑力,听着竟有点像娇嗔。
姜聿心神一荡,傻兮兮地痴笑起来。
“说吧,要走什么流程?”满眼都是高悬的心,就是周岐,也觉得希望渺茫,十分棘手,“是让我们这就动手还是……”
“嘻嘻,掩面那小子的心可不容易找。”尸陀林主的嗓音变得缥缈游离,音色在男声女声间反复横跳,它空空如也的眼窝里忽然燃起两簇绿莹莹的鬼火。鬼火跳跃着,舞动着,蔓延至它的骨座。那些枯槁泛黄的骷髅头瞬间被赋予了生命力,皆齐整整地咔咔抖动起牙口,坐地起跳,猛然朝他们弹射而来。
“小心!”
徐迟伸手推开周岐,一只骷髅头从他二人之间穿过,一口咬在身后吴黄河的脸上。
吴黄河欸欸叫唤着,疼倒不疼,是被吓的。怪的是,那骷髅头一碰到人就融化成一滩绿水,吴黄河顶着一脑门儿黏糊糊的绿鼻涕样的液体,整个人都不好了,掐着脖子一阵干呕。
“他奶奶的,什么东西……”他伸手去抹脸,却是什么也没摸着,整个人都有点懵。
原来只不过短短一句话的功夫,那绿色液体就钻进了皮肤的毛孔里,消失不见了。而吴黄河压根儿都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两眼一黑,栽倒在地,不知是死是活。
众人瞬间乱了阵脚,竞相奔命。
然而骷髅头数量之多,多如牛毛,且一沾就倒,连留句遗言的机会都不给。这种无差别的密集扫射,效果跟直接丢过来一颗原/子弹的威力差不多,饶是周岐跑得再快,也躲不过。
倒地之前,他喘着气问背上的徐迟:“我发的愿就简简单单两个字,你怎么不问是哪两个字?”
徐迟在他耳边笑了,说:“何必。”
你知我知,何必说,何必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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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渐退,意识复苏。
徐迟撩开眼帘,长条餐桌旁,四人沉默地用着餐,冬天的风把薄窗吹得不断嘶叫。
餐后甜点是千层酥,三层咖色的千层酥皮夹两层卡仕达酱。徐迟不喜甜食,习惯性地把精致的小碟子推给明珏。女孩子好像都喜欢吃甜甜的点心。起码明珏很喜欢。
这是徐迟受邀在冷家度过的第十个圣诞夜。
平时叽叽喳喳的冷明珏今天显得格外安静,面对平时爱不释手的点心也兴致缺缺。
空气中涌动着一股暗流,这股暗流从若干年前开始聚积,此刻正处于冲破堤坝的黑暗前夜。
“谁能想到,我们这一桌子,四个人,持三种不同的政见呢?”不日将光荣退休的老元帅清了清喉咙,撤下餐巾,他仍然那么威严,矍铄,高风亮节,使人知敬畏,“但不管外面闹成什么样,明铮明珏还有徐,归根结底,我们是一家人,凡事都得顾念着点情面。”
“是,元帅。”徐迟听到自己比外面寒风还要冷上几分的嗓音。
早知后事,他想,当时他该多说点什么,什么都好。
冷明铮冷笑了一声,他所支持的满月政变此前刚被徐迟以铁血手腕强力镇压,逮捕或清除了不少相关人士,他作为幕后策划者,此时此刻怕是对桌对面的徐上将恨之入骨,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
情面?呵。
“明铮,猎鹰现在内部混乱不堪,新旧势力的争斗已近白热化,你还是少跟曹崇飞曹崇业兄弟俩来往,免得引火烧身。”老元帅严厉的目光刺向自己唯一的儿子,出言敲打。
“什么叫引火烧身?”冷明铮重重放下手中刀叉,站起身,双手撑着桌面,逼视徐迟,“爸,你把某些不知感恩的豺狼培养长大,带在身边,才叫引火烧身!”
“明铮!”
“哥!”
元帅跟明珏同时出声。
餐厅内的气氛一下子降至冰点。
徐迟轻轻放下汤匙,往后靠在柔软的椅背上,微抬下巴,与冷明铮两相对峙,剑拔弩张。
他漆黑的瞳孔深处倒映出冷明铮熊熊燃烧的怒火,他尽量放松上唇肌肉,缓缓开口:“明铮哥……”
冷明铮却倏地仰头,截了他的话头,大笑两声:“徐,我可不是说你,你千万别代号入座。更别因此也把我逮进去。你们兵团的那什么尖叫屋,啧啧啧,光听名字就够我哆嗦一阵子的了。”
徐迟勉强挤出一个无奈的笑来:“明铮哥说笑。”
冷明铮退回自己的座位,旁若无人地享用起美味的千层酥。
身边的明珏忽然打了个冷噤,她拢了拢肩上毛茸茸的披风,在桌底下轻轻拉了拉徐迟的军装下摆,徐迟借着喝水的动作低头看过去。
明珏用半截眉笔在雪白的餐巾上写字。
她时常有这些小动作,从小到大她总有许多悄悄话要对徐迟讲,没话讲也要偷偷画个俏皮的鬼脸来打发冷家严肃无聊的进餐时间。
这次她用颤抖的手,写下一个变了形的字——“走”。
徐迟扬了扬眉。
接下来的事况,每一个步骤都像深刻在大脑皮层。
毫无征兆地,冷明铮从腰带里拔出枪来,越过餐桌瞄准,扣下扳机。枪声冰冷短促。他的身体猛然抖动,右肩吃进子弹。椅子腿摩擦着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鲜血在白色餐巾上开出一朵红花。他这才拔枪。按理说他早该拔枪,但他犹豫了。直到今夜的最后一秒,他仍在犹豫。
他低头看向明珏,明珏双目圆睁,花容失色,脸颊上划过一条红线。她扑向自己。
他又看向老元帅。老元帅仍正襟危坐,但从老人脸上一闪即逝的错愕中,他明白冷明铮疯狂的举动并非出自老人的授意。
第二枪瞄准的是他的额头。
得益于出色的动态实力,他偏头,险伶伶地避了开,子弹射穿了可怜的窗玻璃。
侧厅里涌出几个全副武装的黑衣人。
而徐上将候在门厅外的两位副手也闻讯赶来。
自此,这场圣诞夜晚的鸿门宴彻底撕开温情的面纱,露出狰狞血腥的底色。
冷明铮人多势众,却没有因此占到多少好处。论枪法和身手,他从来比不上徐迟。徐迟是他父亲呕心沥血培养出的杀人机器,冷明铮还是个人,人在某些程序化的事情方面,永远无法赶超机器。最后他的刺杀小组再次败北,都死了。
除了他。
徐迟的枪永远不会对准他。
冷明铮意识到这一点。
这意味着,能杀掉徐迟的人,只有他。
那一刻,冷明铮的胸膛中燃烧起蓬勃的火焰,再来一枪,只要再一枪,不可一世的帝国上将,他政治生涯里最大的一只绊脚石就将被彻底清除,从此一路平坦,风光无限。
他摸到脚边一具尸体手里的枪,从背后瞄准了那道挺拔颀长的身影。
徐迟正在与他那同样是冷血动物的父亲进行着和平对话。徐迟身边,站着他可爱可亲的妹妹。
他的手在抖,这一枪的准头如果不行,可能会误伤明珏。
但那又怎样呢?
他的妹妹早就被爱情蒙蔽了双眼,成了不知廉耻的荡妇。
食指搭上扳机。
砰地一声巨响。
徐迟怔了怔,抬头,看到明珏手中冒着硝烟的枪口。身后传来肉体倒地的声响,他猝然转身,冷明铮睁着双眼,眉心出现一个黑洞。
之后一切失声。
明珏摇晃着脑袋,后退着扔了手中的凶器,大张着嘴巴,似乎在尖声哭嚎。
这一刻,徐迟感到尖锐的痛楚直达心底,他知道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是一直以来困扰他的心障,但他同样也明白,他的感知和他的情感,都很清晰真实,真实得可怕。
如果回到那个圣诞夜,徐迟蹲下来,艰难地把十指插进头发。如果重新给他选择……
如同听到他的心声,倒下的冷明铮又挣扎着爬起,他顶着眉心可怖的黑洞复举起手中的枪——这一幕是徐迟午夜梦回常做的噩梦之一。
徐迟望着冷明铮,神情复杂,他闭了闭眼,然后在死而复生的冷明铮开枪之前,率先击出枪膛中的子弹。
“如果重新给我选择。”徐迟只身屹立在混沌的迷雾中,低着头,看不清眉眼,“我当然会用自己的手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