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他明明已经那么那么拼命了
骷髅沉默半晌,空空眼窝里的鬼火一跳一跳,似乎在思考这个提案的可行性。
“我现在受了伤,跑不快,逃不掉,本质上等同于残废,尸陀林主还在犹豫什么?”徐迟双手撑着池壁,拖着伤腿慢吞吞地起身,脚底湿滑,他一个没站稳踉跄半步,差点又重新摔回去。等堪堪稳住身形后,他摇头苦笑,湿透的黑发紧贴他惨白的面庞,令他看起来失意落拓,两袖无牵挂,两眼无悲喜。
倒有七分像个决心赴死之人。
姜聿这会儿要是清醒着,肯定得大吹特吹一番:瞧瞧迟哥这演技,分明是老天给饭恰!
周岐却在旁看得频频心惊,他第一次这样全心全意去分析解读徐迟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同时发现了症结所在,那就是:徐迟根本就是本色出演!不同于旁人对徐迟的刻板印象——人狠话少,平时高冷低调,关键时刻却凌厉果断,该嚣张嚣张,该打脸绝不打屁股,周岐眼里的徐迟则要立体得多,这人偶尔会说奇奇怪怪的冷笑话,会接梗会翻白眼会笑会佯怒还会挑食,在人际关系方面是个白痴,冷漠是真的冷漠,但怕冷的时候也会勉为其难往人怀里钻,四下无人时,甚至会流露出一些浅淡的神色,比如迷茫,或寂寥。
都说人的崩溃总是悄无声息的,你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内心可能一片狼藉,满地灰烬。周岐现下才惊觉,一直以来徐迟身上那股与周围格格不入甚至使人惧怕的气场源自何处——纵使顶着鲜活精致的皮囊,徐迟的皮囊里却没有支撑的骨架。他无牵无挂无信念也无希望,凭生存的本能前进行事,强大,悍利,受人膜拜,但他的内在却是空的,就像一台驾驶舱被破坏却仍在极速行驶的列车,随时可能失控脱轨。
这样一个人,无论他做出如何决绝癫狂超脱常理的事,都不意外。
周岐忽然就有点后悔他刚刚答应的“全权配合”。
骷髅大概是觉得以徐迟这副颓唐的模样确乎是翻不出什么大浪,竟从容答应了,甚至友好提醒:“喏,别怪我没提前告诉你,嘻嘻,你非要去佛堂也行,但这一来一回的,肯定得耽误不少时间,你的这群朋友可等不了那么久哦。”
骷髅指了指池子里泡着的姜聿他们。
“那我们早去早回。”徐迟说。
“好吧。”骷髅往前飘了飘,“我就陪你跑这一趟吧。”
徐迟点头,一瘸一拐地跟上。
“我也去。”擦肩而过时,周岐拉住徐迟胳膊,语气近乎恳求,“起码让我背你,你腿脚不方便。”
徐迟本不赞同,但一抬头,看周岐眼神坚决,略一动摇,还未有决断,周岐已经抢占先机,擅自把他打横抱了起来。
徐迟挣动,周岐两条铁铸的胳膊死死箍住他的腋下和膝窝,全无逃脱的可能。他无法,只能顺从。
涉水路过克里斯汀时,那女人躺在池子里装死,一只眼睁开一条缝儿偷瞄二人。
徐迟伸手在周岐裤兜里摸索,掏出什么东西,悄悄丢给她。
“好啊你,不问自取,我们已经熟到这个程度了吗?”周岐在头顶咬着牙,低声抗议,“在我身上到处乱摸,经过我同意了吗?”
“那你强行抱我就经过我同意了?”徐迟与他理论。
“嗯?你这算什么?”周岐愣了愣,忍笑,“报复行为?我抱你,你就反过来摸我?”
徐迟这才意识到掉进了坑里,生硬地往回找补:“……我没摸你。”
“摸了就摸了,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周岐耍起无赖,“那按照你的逻辑,你既然摸了我,我当然也要报复回来。”
“你……”徐迟预感不妙,急急抬脸。
周岐顺势低头,隔着两绺湿发,在徐迟眉上飞快地亲了一口,然后赶紧仰起脖子,生怕挨徐迟一记拳头。
这个亲吻一触即分,什么滋味周岐压根也没来得及体味,只觉得他的唇滚烫,而徐迟的皮肤冰凉,冰得他一哆嗦,忘记了说话。
怀里的徐迟显然是没想到他居然来这么一出,整个人都僵了。周岐感觉到那只揪住自己衣服前襟的手蓦地收紧,五指蜷缩的过程中指甲刮擦他的肌肤引起刺痛和颤栗,周岐的心脏仿佛都被那只手攥住了,不上不下地卡在肋骨间,疯狂跳动。他期待着徐迟作出点回应,好的也好,坏的也成。但很快,徐迟的一系列应激反应随即平复,那只手慢慢放松,撤走,风轻云淡,只留下皱成一团的衣领。
周岐抿起唇,有些留恋,过了一阵,忍不住垂眸去看徐迟。
徐迟低低地压着头,鸦羽般的睫毛挡住瞳孔,反应平静,近乎冷淡。
唇上的热度逐渐转冷,周岐有些失落。
等他搜肠刮肚想找出个体面的台阶下时,胸前那颗脑袋终于动了动,它一点一点往上蹭,来到脖颈,凉凉的面颊还带着湿气,生涩地左磕右碰,寻寻觅觅,最终陷进凹下去的颈窝里,似乎是找到合适惬意的场所,便停留在那,不再动弹。
温热的呼吸扑打在紧张蠕动的喉结上。
徐迟不说话。
周岐想说话,但怕惊走短暂停在肩头的小鸟,于是也不说话。
当时,天空寂远,夕阳绚烂,他抱着徐迟,如获至宝,只觉满心欢喜难以自抑,这欢喜远胜昨日,略匮明朝,惟盼光阴能永久停驻。
但好景不长,转眼间,佛堂便在眼前。
尸陀林主在前推开门,周岐抱着徐迟跟着走进去,身后,两扇沉重的木门嘎吱呻吟着缓缓合拢。逐渐收窄的视野里,最后一抹光线消失,摇摇欲坠的夕阳终于落山,夜幕降临。
凡事一回生,二回熟。
再进佛堂,周岐熟门熟路地拉来两只蒲团,拼在一起,轻手轻脚地将徐迟放置其上。
徐迟调整了坐姿,拍拍周岐的肩膀,大意是在安抚他,一切都还在掌握中。
周岐捏了捏他的手,紧紧贴在他身侧。
堂上宝座中端坐着掩面佛,他从张开的指缝间投来不解的目光,佛像肚里传来铿锵佛音:“咦,你二人复又转回作甚?”
周岐嘴巴翕张,似想答话,被徐迟拽拽衣摆及时制止。
他二人闭口不言,骷髅只能代答:“嘻嘻,你选中的这小子想当着你的面,验验你这颗心的真假。”
说罢,他一挥手,掩面佛当年抵押出去的那颗心便凭空出现在大殿之上:“你倒是看看,这究竟是不是你……”
“诶呀糊涂东西!”掩面佛大惊失色,惊得连双手都从脸上移开了,指着骷髅,斥责,“你怎么能把它带来这里?!”
骷髅状似无辜:“不能吗?嘻嘻。”
笑声刚落地,佛堂里立刻响起一道嘶哑泣血之声:“呀,哥哥,这不是我的心吗?”
说是迟那是快,掩面佛的佛手咻地伸长,抢到尸陀林主跟前便要强夺佛心。
与此同时,莲花宝座铮铮颤动,强行转过半面,一只青面獠牙的巨大狗头迫不及待弹射而出,铛地一声金石脆响,一嘴獠牙咬在那佛手手腕上。
另一只佛手跟着破空袭来,想掐住狗头,狗头松了口,与两只手周旋起来。
一颗心引发血案,兄弟俩就此撕破脸皮,大打出手。
骷髅坐收渔翁之利,嘻嘻怪笑着托着那颗半边冒着金光半边散发黑气的心脏,来到徐迟面前,蹲下。
“现在你知道这心是真的了吧?”
徐迟注视着佛心,眼底闪过微微精光。
“那就动手吧。”骷髅说,“你朋友们的命可都握在你手里呢,嘻嘻。”
“等等,我有一个问题。”徐迟问,“我这一刀下去,扎在心脏上,心脏上便捅出一个丑陋的血窟窿,正常人即刻就死了,哪能真的活生生剖出一整个心来?”
“嘻嘻,我瞧你长得挺聪明的,原来也是个傻子。”骷髅喀喀喀得意地抖动牙床,“心乃人体有灵之物,身死力竭心才衰,这玩意认主,离主则不能苟活,忠诚得很,你不主动捅下这一刀,切断心与主的联系,我剖出来的便是一死物。死物一点也不可爱,于我有何用?”
“原来如此。”徐迟恍然大悟,“心有灵,还认主,这说法我倒也是头一回听说。”
“好了好了,问题我答完了,你快点动手吧。”骷髅不耐烦地催促,说话间竟连嘻嘻都省了。
“好。”
徐迟倒也爽快,二话不说锃地拔出手中弯刀,倒转刀柄,森冷刀尖指向心口。
周岐在一旁看得焦急,心念电转,生怕徐迟真做出什么自残之事,劈手就欲夺刀。
他快,早在暗中分心留意他的尸陀林主更快,它手中变幻出一只斗大的骨棒,一棒子平伸出去,直捣在周岐腹部。
这一下势若千钧,遭受重创的胃急遽痉挛,五脏六腑如集体被丢进搅拌机,稀里哗啦绞作一团,一声闷哼从喉骨间挤出,周岐飞出去,口中溢出温热的液体,触目惊心喷洒一地。
“咳咳……徐迟!别!!”
他砰地砸在三米开外,直砸得青石地板裂出一条长缝,但未作一秒停留,血也顾不得擦,爬起就又狂奔而来。
他怕来不及。
他清楚地看见,徐迟举起刀时,锃亮的刀面上映出徐迟半张脸上掠过的狠色。
这个疯子不管做出什么事,都不意外。
周岐不管不顾扑上来,但还是晚了一步。
空气中传来微弱的裂帛之声。
噗呲——
刀尖穿刺衣衫,没入皮肉。
滴答滴答——
鲜红的液体顺着血槽流淌,落在地上,蜿蜒逶迤爬到脚边。
周岐错愕地瞪大眼睛,半张着唇,那道背影在视野里朝一边慢慢倾倒,手臂无力垂落,生机从那具身体里随着鲜血一起流失。那一刻,他的心脏跟着停止跳动,掩面佛与婴神没完没了的打斗,骷髅欢欣的嘻嘻笑声,所有一切都如潮水般褪去,他现在贫瘠裸露的河床上,感觉不到恐惧,感觉不到绝望,甚至连哀伤都还没反应过来,他只是呆呆地怔在那儿,心想,很痛吧?
然后,理智叫嚣着脱离大脑而去,他开始疯狂地展开攻击。确乎是穷尽毕生所学、不留余地的疯狂攻击,因为事后就敌我力量对比来看,当时但凡一丝理智尚存,他也干不出这种自取灭亡的冲动行径。
这个关卡的难度跟之前相比,简直是团灭级,一切物理攻击遇上非人的存在,杀伤力直接减半。周岐只记得自己就像一个破破烂烂的麻袋,不停地飘出去滚过来,满场乱飞,被尸陀林主用一只手碾压的同时,偶尔还误入双生佛兄弟俩的混战,实在惨不忍睹。
总之,他尝尽前所未有的辛酸与颓败。
灭顶的挫折感几乎令他丧失斗志。
他明明已经那么那么拼命了,可徐迟的身体还是离他那么那么远,再怎么伸长了手臂,够不到,就是够不到。人力在此时变得异常微渺。他目眦欲裂,口鼻被血糊住,耳朵里嗡嗡作响,喊也喊不出,听也听不见,可怕的静谧中,怒火却如肆意生长的藤蔓,以对自身无能的屈辱为养料,将所有清明的意识驱逐出境。神经末梢被狂怒焚烧,他趴伏在地上奋力喘气,喉咙如同破损的风箱嘶啦作响,他眼珠不错地看着骷髅朝他心爱之人伸出死亡魔爪,挤出一个扭曲的冷笑。
不可能让你动他一根汗毛。
不知从哪压榨出的最后一点气力,周岐抹去眼帘上厚重的血渍,如一头负隅顽抗的濒死猎豹般发出玩命一击!他从背后奇袭,扑到尸陀林主身上,双腿死死绞缠住那些嶙峋白骨,然后他高高举起右手,手心里攥着顺手从地上捞到的金刚杵,咬紧臼齿,对准了那圆润的天灵盖就狠狠开凿。
就在他这全力一击发出的同时,眼皮子底下寒光掠过,同时一道血线喷射到脸上!那把静静插在徐迟心口的弯刀竟被一只素白的手生生抽了出来!
金刚杵直插进天灵盖,尸陀林主一阵猛烈地抖动,发出痛苦的哀嚎:“怎么会?怎么会?我的心,我的那些心……”
周岐被震落,有人张开双臂,接住他坠落的躯体,然后紧紧地搂住他,脸贴着脸,胸膛贴着胸膛,急促的喘息声融成一体。
脚边,被弯刀砍成两半的心脏如两堆烂肉般瘫在地上。周岐瞪着眼睛分辨许久,终于辨认出那是双生佛共有的心脏。
不远处,它的两位主人终于停下无休无止的争抢。
咔嚓——
莲花宝座上的两尊佛像金身开裂,一片一片金箔泥渣扑簌簌往下掉落,由表及里,一寸寸腐烂蛀空,到最后脆弱的佛像再也坐不住,轰然倒塌,砸在地上,摔成一截一截的碎石残片。
漫天尘土飞扬,周岐用力眯起眼睛聚焦,却瞧不出那人的半点轮廓,他心下不安,仍如困兽般疯狂挣动,然后就听见耳边传来温声安慰,絮絮叨叨:“没事了周岐,没事了,是我,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