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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人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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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敷说到做到,这一天没有踏出门槛半步,还好房里设施都齐全,并有人伺候,除了腿疼其他都无可非议。

她睡得太多,到晚上又失眠了,原本住在这里的两人搬到了隔壁,挽湘提出要来照顾她,罗敷十分感激,两人聊了一夜,颇为投机。挽湘原是京城菡水居的头牌,这年头卖艺不卖身的女郎好像特别多,但她头一次看见靠嗓子当成花魁的,可想而知当年有多红。

自方继被先帝逐出洛阳,她便用继续给自己赎了身,一路跟到南安来。少师在官署足不出户,挽湘只在那年的出榜唱名时远远见过状元郎一眼,此后就再不能忘怀。两人的交情是在贬谪后开始的,方继那时已不是意气风发的少年人,还有女郎肯赌未来陪他,震动之外便暗生情愫。勾栏出身的女子很容易知足,心上人待她好,便一辈子都不会贪求,方继若是真有生命危险,她守着那份相濡以沫的感情也能过下去,何况还有年事已高的婆婆要照料。

罗敷自问做不到这么豁达,她对这位州牧的好奇达到了顶点,迫不及待地想看看他的风采。王放在他的教诲下从七岁长到十二岁,正是男孩子最容易受影响的年龄,要是她见到他,是不是也应当行弟子礼……她这么想着,脸颊就慢慢红了。

挽湘用素手拨弄着玉镯,“我在菡水居最高的楼层上日复一日地等,以为他会从少师做到太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突然有人告诉我,他会被迫离开京城,到一个偏远又不知名的地方去,甚至可能丢掉性命——我那时真够高兴的,高兴到在路上遇到他,都不敢和他说话,怕他看到我觉得我在幸灾乐祸。其实我每天睡觉时都会想,要是他当了大官,娶了哪个氏族的闺秀,我就随便找个人嫁了,可是他落魄得很,正好可以让我钻了空子。于是他冷冰冰地待在租来的房子里,我兴高采烈地做饭洗衣,直到有一天,他告诉我以后都不用做饭了,他做的比我和他母亲做的好上千倍。”

罗敷旁敲侧击,“卞公是个什么样的人呀?性格好吗?”

“性格很差。整天就知道窝在书房里,不喜欢出门,只喜欢戳人痛处,还挑剔干净。”

罗敷脱口道:“这种人要是长得不好看就没指望了。”

挽湘颇有兴致地瞧她,“小妹妹,很有心得啊。”

罗敷强忍尴尬,“他很会教学生吧?”

“我问他,一般怎么教东朝?他说,不听话就打,陛下让太子殿下不许还嘴,再不听就吊起来打。”

罗敷扑哧一声,连眼泪都挤出来了,颤着声音说道:“太子殿下小时候有这么调皮么,还……还吊起来打?”

太有画面感了,少师果真是千挑万选出来的,胆识非常人能有。

她又缠着挽湘问这问那,几乎把对方知道的那段历史翻了个底朝天,等到觉得累,天已经蒙蒙亮了。

雨刚停,从窗口可以看到湿漉漉的城郊泥土,以及泥泞的官道。铁马铮鸣,风还是很大,在檐下硕大的水缸里撩起圈圈涟漪。

众人准备好启程,八抬大轿里多了两个主子,少了两个婢女。罗敷打出门就没见着据说要负荆请罪的方琼,感到轻松多了,就陪老太太聊天闲扯,差点把自己家底给抖出来。

午时渝州治望泽城门口驻了一排卫兵,皆挂着赵王府的腰牌,远远地迎着鸾轿屏风、洒花天女。百姓们像是司空见惯,人群里极快地分出一条道,走出匹毛色纯正的白额黑马,马背上坐的正是藩王世子,英姿飒爽的小王爷。

轿子先落地了片刻,世子高声报了客人名姓官职,罗敷在里头庆幸没露面,不然这可是要被后世指指点点的,一个五品官装什么宰相!她开始安慰自己,正经郡主的轿子也是八个人抬,手头宽裕点的也有两个侍女洒水洒花,圣眷再隆一些也有精致绣出的屏风……可是现在叫个什么事?

望泽似乎甚为有钱,城不小,沿着主路走了半个时辰,终于到了王府的七彩照壁前。

洛阳的郡王有许多,藩王却没几个。北部的朝廷向来疏于管教,也是他们每代本本分分,这些藩王才能延续两百年之久。长期积累的财富与交给朝廷的赋税想比,更多的是进了当地人的口袋,离天子脚下千里之遥,御史台的笔不会闲着没事往这里捣。罗敷早听闻南方富庶,原来财大气粗到了这种程度,这王府里的耳房建的都比药局翻新过的主屋要好。

传承下来的雕梁画栋,碧绿的琉璃瓦,朱红的立柱,屋脊上蹲的鸱吻金灿灿的,四爪腾空欲飞。府中的下人们来到一进院落里,乌泱泱地问候来客,罗敷和令家夫人们下了轿子,面前又多了三张辇,一路被人抬进游廊尽头的月亮门里。数道云墙隔开了空间,座座小楼隐蔽在竹林里,是极具特色的花园布局,引路的侍婢身穿绫罗,斯斯文文地介绍着园子里的奇花异草,语气高傲。

罗敷一开始还没怎么听,忽地耳朵里蹿进几个熟悉的字眼,环顾四围,十丈远的地方正是用栅栏圈起来的一方花圃,白色的花朵摇曳如雪。她几乎看直了眼,有钱人果然不同凡响,连这样百两黄金一株的银丝凤丹也养在家里,还没个人看守!又往前走了几步,她实在不好意思和抬辇的人说停下,目光胶在各种珍稀药材上不舍得移开。

好容易送走了令老夫人和挽湘,她压抑着激动的心情来到住所玉翘阁,令侍从们都退下,拉着徐步阳道:

“你晚上有空么?”

徐步阳本来是住她对面的屋子,前脚刚要离开后脚便被她绊住,不耐烦道:“没空,你情郎有空,找他去。”

罗敷坐在躺椅上支着上身,“师兄,你能帮我摘几朵那边花圃里的凤丹么?白天没见有人守着,晚上就是有也方便行动。我太医院那里正好有个方子要用,宫中的药库找遍了都没有,今日看见可不能放过。”

小公主的病症没了十二叶青砂果,就要用别的药材来顶替,做出一张能说得过去的药方来,她才能安心。虽说已经有定国公府里的樊桃芝,还要辅助些其他的东西,她想做到最好,不辜负王放对她的信任。

徐步阳语重心长道:“师妹呀,你这是偷,咱们师父在天上看着,要谴责你的。”

罗敷道:“这玩意市面上的我都没见过,出了这赵王府,不晓得何年何月才能看到。师父曾经说过,上贡的都是次品,宝贝都给有权有势的人家囤起来了,要么藏在库里,要么就摆在人人都能看见的地方。从罗山过来,这王府的架势你也看到了,和暴发户似的,就该是喜欢炫耀,咱们也好动手。”

徐步阳对她刮目相看:“师妹居然这么有气魄。你是能给他再变出几株来呢还是能拿了就跑呢?虽然不清楚人家有没有搜刮民脂民膏,但这府里一草一木都是他们的,咱们动了就是理亏。”

罗敷抿着唇道:“我拿他一株,要么再给他种上一株,要么就把制成的药丸分他半瓶。”

“说得倒好听,还种,先把腿养好再说吧!”

“我跟他上峰说一声总行。”

徐步阳啧啧两声,“秦夫人混的好,赵王爷的上峰……你还不如直接跟他要,他一道谕旨,多少花都给你。”

罗敷垂下眼睛,拽着薄薄的绒毯,“我够给他添麻烦了。”又抬头,“说好了,明天我腿上的药再加量,反正也疼不死,我只想早点痊愈。”

“……算了,师兄我先帮你打探打探情况去。”

他摇着头,关上屋子的门,冷不防罗敷又追问了一句:

“他晚上真的有空么?”

徐步阳打了个哈哈,“对不住,师兄信口胡说的。唉……现在的小女郎。”

第二日晚上举办了迎接京城来人的宴会,罗敷的腿在持续一天的疼痛后已经可以稍稍活动了,拖着一截麻木了的肢体换上新衣。

王府准备周全,衣裙备好了,首饰细心地略过了耳坠。她默默地想,扎耳洞什么的以后就不用怕了,这种断腿似的剧痛都能忍住,自己真是神奇。

从玉翘阁到二进院子的主屋里有相当长的路,她一面欣赏着风景,一面盘算着能不能直接问主人要来几株凤丹。 王放要是在的话,这事就没多大障碍,毕竟妹妹摆在第一位。

刚进抄手游廊,鼎沸人声就随着一片明晃晃的灯火扑面而来,只见树梢上挂着各色琉璃彩灯,托着杯盘的侍女们鱼贯而入,衣香袅袅鬓影绰绰,恍惚便是瑶池琼宴,阆苑仙境。

通报的人拖长嗓子喊了她的职位,屋里两列席位上的人依次弯腰一揖,女眷手持团扇遮住面容,俯身行礼。

罗敷就这么冠冕堂皇地被抬上了堂。

她朝两旁一瞥,徐步阳没来,却见令老夫人和挽湘已然入座,面带微笑地望着她,敢情弄这么浮夸就是为了等她来……主位坐着位胖胖的中年男人,头戴乌纱折角向上巾,身穿盘领窄袖朱赤袍,两肩织着蟠龙纹案,是正经的常服。

左首坐着赵王世子,不过十□□岁,银冠玉带,正襟危坐。本是很有风度的少年郎,被旁边的人一衬,竟如同蒹葭倚玉树一般。

她被人扶下小辇,眼看那空着的座位越来越近,最后落了地,有人伸来一只仿若玉雕的手。

南齐的礼节,华族女子赴宴,若旁边没有男性亲属,便要隔着手帕扶最近的一人入座。侍女忙着布菜斟酒,看到客人主动相帮也不会扫了兴,于是罗敷只好冷淡地搭了一下他的手指,意思意思。

方琼低笑道:“我的命系在秦夫人身上,之前多有得罪,秦夫人见谅了。”

罗敷刚想说话,赵王爷就与王妃一起起身敬酒:“今日几位客人从京城远道而来,小王这里真是蓬荜生辉啊!如有招待不周之处,只管差人往这报,小王定会好好教训他们。早就听说秦夫人在太医院统领御医有方,百闻不如一见啊!”

他着实不像个王爷,倒像个腰缠万贯的财主,后院的妻妾们个个插金戴银、锦衣瑶佩,还有人穿着鸳鸯戏水的宫裙,在隆重的场合里一枝独秀。

罗敷略微提了嗓音:“我是和众位御医陪同方公子来祁宁的,不好喧宾夺主。殿下容谅下官身子不便,不能站起来受王爷的酒。”

赵王呵呵道:“小王知道,都让他们住在望泽城最好的客栈里了。驿馆离城远,惠民药局又陈设简陋,担不起御医大人们的贵体。”

他将酒水一饮而尽,“秦夫人自便,自便。”

丝竹悠悠响起,身披绸子的舞姬踩着莲花碎步,从半透明的屏风后款款移出。她们梳着灵蛇髻,蒙着面纱,媚眼如丝地挑逗着满席男客。世子是个血气方刚的,挥袖让为首献花的美人近前倒酒,顺手就将她揽住了。

罗敷要是个男的还凑合,可惜女人对这种妖娆的舞姬半点不感兴趣。方琼的风姿在宾客中脱颖而出,不停地有女郎往他身上靠,脂粉浓香让罗敷掩住鼻子打了个喷嚏,骂了一句。

酒过三巡,罗敷坐着有些累,虽然未喝酒但灵台还是不太清明。

赵王突然在一片奢靡中询问道:“方公子是否答应小王,把黎州的贩盐权……”

罗敷估摸,大约是要让方琼把贩盐权暗渡给他吧。

方琼阖目,似是有些微醺,“王爷太急了,不如再等等看,这席上的商人朋友们会如何发难?”

世子偷香窃玉的手僵住了,舞姬娇嗔一声,无人去管。

罗敷举目望去,正堂很大,从主位到门口两边一共坐了三四十人。女眷与男客交错,纤纤素手上的指甲套交织成金闪闪的一片,有几枚玉扳指在其中若隐若现。

她记得端阳候手上好像也有一枚,这种戒指有的雕成两头翘起的元宝,所以商贾戴上了就不愿意离身。

赵王不知如何是好,支支吾吾道:“啊,这些人都是小王请来的,公子是客,何来发难一说啊?”

方琼看了一眼倚在世子怀里的美人,她的玉盏就要递到世子唇边,玉葱般的手指紧密贴合,形如螺壳。

赵王看看左右,下定决心,无奈叹道:“公子莫非不想与小王合作?小王这里虽然地方偏僻了些,可也有好处不是?洛阳的手伸不到这么远……”

“啪嗒!”

清脆的碎裂声传入耳,罗敷骤然抬头,不过弹指的功夫,大堂里就变了个天。

“手滑,不小心砸了。”

方琼笑意盈盈,看向那名劝酒的舞姬。此时她手中的玉盏已经碎裂,凭空多出一把红色的利刃,不过寸长,与舞衣同色,一刀刺了过来。

世子吓得瘫坐在地上,赵王惊愕地挺着肚子,声嘶力竭:“护驾!护驾!来人啊!”

罗敷看着满堂涌动的人,那些戴着玉扳指的商人们脱掉行动不便的外袍,或从身下的坐垫里抽出刀,或从腰带里拨出软剑,疾步如飞地冲上台阶。舞姬们挡了路,刺客毫不留情地砍瓜切菜,顷刻间杯盘狼藉、灯影剧晃,殷虹的鲜血像洒开的葡萄酒淌满了金边地毯。

方琼握住那女刺客的手腕,出手如电地卸了她下巴,罗敷惊叫一声:“她背后!”

他一掌掀翻罗敷的案几,菜肴和杯子叮铃咣啷地撞在刺客的身上。罗敷再看时,对面的令老夫人和挽湘不见了踪影,这厢行刺世子的女刺客得了手,仰身躺倒在刚刚碎裂的玉片上,刹那间脸色发黑,人已没了气。

酒盏上涂了厉害的毒,一接触血肉立马发作。罗敷看得心惊胆战,下意识撑住软垫想站起来,突然发现左腿能使力了。她还来不及高兴,就被迎面刺来白花花的刀刃闪了眼睛,喊道:

“方琼,这是怎么回事!”

他不知从哪儿变出一把极细的剑,镇定自若地挡住四面八方袭来的刺客,罗敷不得不往他那边靠,以免让兵器伤到自己。赵王和世子那边也多了人护卫,但落了下风,王妃中了一刀,痛叫一声摔在阶上,世子红了眼,抽出侍从的刀便往母亲那里冲。

“爱妃!”

“家风倒是不错。”

方琼淡淡地评价了一句,罗敷皱起眉,听他道:“伤兵过来些,接下来就可以看戏了。”

“伤兵”这个称呼让她有些恼怒,“你们不会是要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吧?我可不想陪你们玩。”

她话音刚落,堂中最亮的那架烛台轰然倒下,一眨眼的功夫,灯火全灭,偌大的屋子里暗了下来。

“终于来了么?”

方琼蓦地拉住她的手,她一下子伏倒在他的垫子上,额角呯地撞到了案沿,眼泪猛地飚了出来。

他也变了脸色,用手揉了揉她的额头,“真是对不住,可能咱们两天生就没有默契。”

“默契个头!”她终于骂了出来,“小人!混账!有本事别第一次见我就躲在树后面偷听啊!我要是再信你就出鬼了!”

骂完了她深吸一口气,感觉从来没有这么通体舒泰过。

方琼以左袖掩口,再也忍不住笑出声。王府的护卫从前院增援赶来,他放心地撤了剑,道:

“秦夫人目光如炬,方某甚是欣慰。”

庭院里飞起几只鸟雀,一个府兵惊恐地大喊:“后门又来了一批!是……是审雨堂的人!”

审雨堂的势力在南部十分强大,只要雇主给出满意价钱,谁都能杀,可今日竟前所未有地登了一国藩王的家门!

赵王腿一软跌在地毯上,红色的常服沾了血迹,颜色愈发深。眼看府中女眷们死的死、伤的伤,他双目圆瞪,发冠歪斜,吼道:

“卞巨误我!”

罗敷分了神,那位越王殿下又做了什么天杀的事了?她朝侧后方瞧去,也被吓了一跳,黑衣蒙面人犹如潮水涌进堂内,身形如夜枭。

方琼轻笑道:“现在察觉,王爷觉得为时已晚么?”

赵王批发哭道:“可怜我一家老小今日就要葬在这懿德堂了!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他!”

罗敷看不起他这个德性,默默转头,恰巧对上方琼潋滟的凤目,“你们的人到底什么时候来?”

方琼道:“我就是说了你也不信。”

她气的面色发白,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半晌才狠狠道:“说什么命在我手里,我要是管你,就把我名字倒过来写!”

“秦夫人以前没骂过人吧?覃神医贵为郡王世子,家教果真不错。”

见她快要爆发,他修长的手指点了点门口:“来了。”

罗敷努力告诫自己要平静,目光在触到奔来的人时却再也平静不了。

卞巨率领几十名河鼓卫,一声令下,把懿德堂包围得水泄不通。审雨堂的杀手去年在京城折了一批,知道河鼓卫的厉害,使出全力对抗,一部分人不顾自己身负重伤,拼死也要取赵王性命。

赵王认出了河鼓卫的服饰佩刀,连滚带爬到妻儿跟前,老泪纵横:“统领!统领救我!”

卞巨气沉丹田,运力道:“陛下口谕,不留活口!”

两名河鼓卫飞身闪到赵王一家旁,与老练的刺客缠斗。地上堆着死不瞑目的府兵,世子捡起掉落的剑,也要加入,被一刀鞘拍回了地上。

“保护王爷王妃和世子!”

惨淡的月光从天窗里漏下,照着血气弥漫的大堂,一刻之前,这里还是歌舞升平的接风宴。

院子里忽地大亮,手举火把的渝州卫黑压压地出现在王府中,审雨堂的人知道形势不妙,两头都被堵,准备越墙逃走。哨声尖锐地响起,杀手们兵分两路,脚下生风地跃出懿德堂,跳上两边的云墙,如同草丛里受惊的蚱蜢。不料上面倏然迎头罩下两张大网,将逃窜的刺客兜了个满。

“收!”

渝州卫蓄势待发,数百根利箭瞬间射出,网中的鱼被扎成了刺猬,惨叫连连。

卞巨朝影壁的方向单膝跪下,“恭迎陛下!”

“恭迎陛下!”

河鼓卫们气壮山河地一同高呼,渝州卫亦齐刷刷地跪倒,以额触地。

赵王满眼泪花,如遭雷击,恍惚道:“陛……陛下?”

今上不是在禁中吗,虽说月前命他好生接待方琼和秦夫人,可他怎么带着卫兵跑来渝州了!他贺新帝登基时曾在朝会上面过圣,这风姿仪态确是今上无疑,并非他的幻觉。

他膝行两步,“请陛下为臣做主啊!臣差点要被那卞巨给害死了!”

正堂里悄无声息,院子里也格外寂静,风吹过竹林,带起阵阵涛声。

月亮穿过云层,影壁上映着摇曳的竹枝,一人从琉璃砖后缓步走出,黑色的甲胄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罗敷不禁低念了声:“十九郎……”

她从来没有看过他这样的装束,他的表情也不是她熟悉的。发如墨,肤如雪,眼如潭,就好像是世间最深的深渊,拉人坠落,万劫不复。

他嘴角冷冷地噙着丝笑,长眉斜扫,眼光锋利,打量着地上狼狈不堪的赵王,就像看着一件没有生命的死物。

“王叔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拿不到贩盐权,反被人捅了一刀?”

方琼捡起几案上的酒壶,给自己倒了满杯,安然看戏。

赵王嗫嚅道:“臣……臣有罪!臣不该见钱眼开,不该贪得无厌。”

“自古盐铁官营,王叔是觉得朕将一部分权力交给方氏,太过独断,想为朕分忧么?”

“臣不敢!陛下明察,是越藩对臣说方公子……方公子初来祁宁,黎州的盐矿就这么白白给他太过可惜,就让臣从中做些手脚……”

他老实巴交地全吐露出来,说到最后自己也没了底气,垂头丧脑地不吭声了。

“于是王叔就请了十一位祁宁的大商人,想在刚才的宴上刁难方氏,把盐矿掌控在自己手里?如果朕没猜错,这些早就被刺客送上西天的商人们都是对盐矿起心思的,王叔邀他们前来,是对让渡贩盐权志在必得罢!”

赵王磕头如捣蒜:“陛下圣明!只求陛下放过小儿老母!臣鬼迷了心窍才会听信此等奸佞小人的胡话,臣……臣真是罪该万死!”

王放淡淡道:“恐怕你也没想到刺客会扮成商人的模样混进来,目标还是尔等的项上人头。若不是方公子识破了那女刺客的招数,世子现在已经踏进鬼门关了。”

王妃推了儿子一把,世子连忙道:“多谢公子相救!公子向父王提什么要求,定是准许的。”

罗敷都不忍心看了,赵王这一家子也是奇葩,还准许,这词用的让人还以为他才是大爷呢。

方琼适时道:“女刺客以捏碎酒盏为暗号,方某先试了试手,果真如此,审雨堂就是要王爷一家子的命。王爷可想过,越藩为何要这样做?”

赵王经了这番惊吓,汗流浃背地思索良久,道:“他十日前写信与小王说,小王若是得到贩盐的利润,就得和他分。这些刺客不仅冲着小王来,还冲着方公子和秦夫人,明摆着是要灭口……定是他想独吞!是他雇了审雨堂来杀我!还杀了那些商人!”

王放一哂,不置可否。

罗敷总以为这个理由太过简单,越王给她的印象是潜伏多年,连方继都没杀,就敢动身份和他相同的宗亲?

可赵王十分笃信自己的推测,破口大骂卞巨乱臣贼子,王妃好歹有几分明智,捂着伤劝他消停些。

“王叔轻信他人确是大错,但如今回头还不晚。”

王放平静的声音传到赵王耳朵里,他双眼一亮,今上的意思是不追究他的责任?

“朕可以当今晚什么都没发生过,王叔只要今后略无二心,荣华富贵的日子还在后头。季统领。”

卞巨应了诺,带领河鼓卫和渝州卫开始清理院子大堂,血的气味让赵王扶着台阶干呕,面色惨白如纸。

世子看他父亲这个样,咬牙顿首:“臣等唯从陛下之命,愿肝脑涂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王放轻抬下巴,黑如曜石的眸子扫视一圈,落在某个地方,眉心微不可见地舒展开来。

“方公子与秦夫人是客,让客人受了惊,王叔该怎么做自己知道。”

“是是是!”

“秦夫人腿脚不便,王叔将她安排在哪里?”

赵王赶紧表忠心:“秦夫人住在玉翘阁,是原先臣祖母住的地方,断不会缺了什么。至于方公子,若是他想留在王府,臣定周全安置,若是不留,臣就在望泽给他寻一处好园子。”

罗敷的脸红了红,居心叵测,绝对居心叵测。

世子到底比父亲机灵些,“陛下若不嫌弃府中简陋,小子愿侍奉左右,献犬马之劳。”

王放抬头看看天色,月亮升到了檐角。

“今日已晚,权且在王叔府上歇息了。到底是一家人,没什么可避嫌的,只是王叔的府兵损了一批……”

“臣从渝州卫调些人来!”

藩王有从当地卫所调兵的权力,但谁也不敢随便用,怕只有赵王能理直气壮地当着圣面讲出来。

王放扬手丢出一块象牙鱼符,身后的渝州卫的指挥使眼疾手快地接过,俯身道:“某等定会护陛下安全,请陛下放心!”

“如此便好。”

他转身绕过照壁,颀长的身影消失在月色清辉里。

罗敷不知是喜是忧,攥着裙角好一会儿,才低低道:“回去了。”

赵王好容易爬起身,剧烈地咳嗽着,命令还留着条命的府兵和小厮们:“都散了,散了。各自回房反省反省!”

他朝方琼和罗敷看过来,目光复杂,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出一个字,任由儿子把他扶去了后门。

从大门外进来两个侍女,这下也不抬辇了,搬了个藤椅让罗敷坐上去。一直等进到竹林里,才发现灯火通明,几乎转过一个弯就有守卫的府兵。她宴上忘记问赵王能不能摘几朵花,很悲催地发现连花圃都有人举着火把看着,可能是主人被吓破了胆。

抬椅子的侍女手有些抖,她犹豫地开口问道:“那边的银丝凤丹很漂亮,在王府里种了多久?”

侍女还没从刀光剑影中回过神来,“是……是王妃的陪嫁,养了有二十年了……”

罗敷不好再问,沉默着到了玉翘阁。

阁楼外多了好几层侍卫,她望向对面的小竹楼,黑漆漆的不见烛火,徐步阳不知道在不在里面。

他晚上干什么去了?

她总觉得王放瞒着她什么,而徐步阳就是帮凶,知道一些她完全不清楚的事情。

楼下亮着灯,千步香的气味幽幽地混进黯淡的月光里,人影杂着树影摇晃,大晚上有些怕人。

她拒绝了侍女送她上楼,自己扶着木梯一格格地磨蹭,左腿确实能使劲了,胀胀地刺痛。距离掉下山过了大约二十天,这个恢复的速度她闻所未闻,受的罪也闻所未闻。

她抹去额头上的汗珠,瞄准最后一级,单脚发力一跳。

“哎……”

新换上的裙子又重又长,她一脚就踩了上去,绸缎分外滑,眼看脑袋就要磕到地面上。

地面出乎意料地软。

她趴在地毯上,维持了一会儿这个难堪的姿势,用胳膊撑着,眼睛慢慢远离压在脸底下的那只手。

很好,晓得她爱护脸,对症下药呢?

刚才摔倒的咕咚一声被底下的侍女听见,有人急急问:“大人怎么了?”

脚步声响了起来,罗敷刷地坐起身,对着下面喊:“没事!不用上来!”

“大人不方便的话就唤我们!”

她敷衍地应了,转过头皱眉看着面前的人,压低嗓子道:“你怎么进来的?”

王放褪了甲胄,穿着一身黑衣,窄袖收腰勾勒出精致优美的线条,她看着看着就不那么生气了。

他扶着她站起来,从背后环住她的腰,埋在她的颈侧,“想见你,就翻进来了。”

她脖子有点痒,迈开步子拖着他走到窗边,拉下帘子,又拿起银剪拨了拨台子上跳动烛火。

他看似倚在她身上,却没有给她增加一点力,罗敷拍拍他的手:

“放开啊,我等会儿就睡觉了。你人也见到了,这就再翻出去吧。”

“暖暖。”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今晚……”

罗敷道:“我没有觉得你在公务上有什么可以指摘的地方,所以不用顾忌我的感觉,反正你别像对待他们一样对待我就行了。”

他浅浅地叹了口气。

虽然她喜欢他替她剪指甲时温柔的神情,但一天十二个时辰,□□个时辰他都要做臣民心中足够威严的国主。

她以为她的语气太僵硬,又自作聪明地加了一句:“你穿黑色还挺好看的。”

王放咬着她的耳垂,“我是说,今晚能在你屋里凑合一晚么?”

罗敷呆了一下,用力往外推他:“快走吧快走吧。”

“又不是第一次,这么慌做什么。”

他丝毫没有走的意思,罗敷晕了头,站在那儿瞪他,突然想起来:

“你要是不困,有件事想麻烦你。竹林东边的花圃种着几丛凤丹,云云的方子除了樊桃芝,最好有它做个辅料,晒干碾碎了洒在汤药里。那东西又贵又少,所以看到了才想起来。”

王放道:“你想让我和赵王直接要?”

“弄到就行。但是采的时候稍不注意就会弄坏,我不太放心别人来做……”

“你什么时候和赵王说都一样,他总之会答应。你明天在王府吗?”

他竟然开始解开腰带,“明早就走,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现在在这里?”

罗敷一瘸一拐地奔到床边,给他重新系上,眼睛亮晶晶的:

“所以今晚就一了百了,明天你和主人家提一句就好了。赵王经过今晚的事对方琼有意见,对我肯定也没之前那么殷勤了,而且那花是王妃的陪嫁,我去要的话不容易成功。”

王放看着她的左腿:“不疼了?能跑么?不想睡觉了?明早我和他说,你再去也一样。”

她立刻表态:“不疼,能跳,不困,你在给我壮胆,发挥的好一些。”

他无可奈何,“你还有个师兄。”

“他飞了。”

罗敷作出泫然欲泣的样子,道:“我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有时间来见我,上次不声不响地就走了……”

他向来受不住她撒娇,“你待在这,告诉我怎么处理,我去。”

她半开玩笑地说:“一般不都是行走江湖的侠客把小姐从楼上抱着飞下来么。”

“事实上我如果抱着你,会砸下去。”

她怒了,威胁道:“我听说你小时候被先生吊起来打过?”

夜上二更,残月如钩,竹林里万籁俱寂。

手持灯笼的府兵在东边巡视,罗敷头一次做贼,没甚经验,全靠他娴熟的技巧。

两人在林子中等着换班,他告诫她在这儿待一盏茶的时间,随后就率先出去查探了。这么晚,不便光明正大地取人家的宝贝,闹出动静来别人还道他市井做派,含蓄地先斩后奏方为上策。

他嘴上说她重,还是揽着她从二楼落了地。以前在手腕脱臼的情况下,他抱着她下那么高的山崖都没问题,区区木楼算得了什么。不过他做这些上不了台面的事还真是炉火纯青,不晓得他小时候先生是怎么教的。

更鼓敲响,侍卫打了个哈欠,慢慢地沿着小路消失在黑暗里。罗敷带着一袋子工具,提着左脚一跳一跳地进到花圃里,点了个很小的火折子开始忙活。

光线不好,她集中精力铲着一丛凤丹下的泥土,根不能铲断,否则一株就废了。这种花的根生的极细密,纠结在泥巴里,需要一根根地理出来,非常麻烦。

肩被人一拍,她浑身一颤,差点掐断了花茎。

“动作快。”

她松口气点点头,又弄了一会儿,王放道:“还没好?”

他越催她就越紧张,咕哝道:“你来啊。”

他看了眼远处隐隐约约的灯光,索性蹲下接过她手里的铲子,让她到一边望风去。

罗敷只觉得那些卫兵走的比平日快多了,灯火一下子就亮了很多,冷汗直冒:

“快点快点!”

所谓站着说话不腰疼,王放无暇管她,天知道这玩意多难弄!

她踩着脚下软软的泥,碎碎念:“快一点快一点快一点……”

他放下铲子,把花连根带叶塞进袋子里,拉紧了袋口的绳子,拎着她飞身跃进竹林里,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等到府兵就位,罗敷嗓子眼的心才落下去,伏在他胸口颤巍巍地笑。

他扶着额道:“阿姊,你是觉得这样好玩才让我陪的吧?”

罗敷不想承认,侧过脸勉力压着唇角,他看得心里发痒,扣住她的后颈吻上去。

月光透过林子里的雾气铺在他的睫毛上,耳畔是早春的风在絮语。

影子在地面被拉得很长,时间也被拉得很长,她的心沉甸甸的,里面全都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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