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兔子生涯
兔子是如一捡回家来的。
彼时, 它的腿被狐狸咬伤, 倒在山间路边,动弹不得。
如一恰巧路过, 将其救回, 也不过是顺手为之。
伤好了,它便自作主张,在佛舍里住下了。
相对其他僧侣而言, 老天分给如一的好生之德实在淡薄, 并不足以支撑他长时间地发善心。
如一常年在外,无法时时照看, 便对这兔子采取了自生自灭的方式。
没想到自灭未成, 它反倒在院中做出了不少秽乱佛门之事,由此发展出了一个小家族。
如一某次离寺半年, 一朝回返, 一推院门,注视着遍地乱窜的兔子,看了大约半盏茶时间。
在那之后, 他放生了一批兔子,任其在后山林间觅食,只在院中养了四五只不愿离去的。
因其好·淫, 他对兔子印象甚是一般, 容许它们住在院中, 也只是因为习惯了院中有跑动的活物而已。
如今, 他见封如故大有学习兔子之势, 心中难免发愁。
然而,最坏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封如故蹲在兔窝边的第三天,如一在舍内打坐调息。
封如故进了屋子,就势坐上他身旁的蒲团,不由分说地往他盘起的双腿上一躺,姿态大方至极。
如一:“……义父?”
封如故枕着他的大腿,睁着眼睛看他。
如一发现,他的义父颇有唱念做打的才能,小动物无辜澄澈的眼神,他模仿得可谓惟妙惟肖。
由于早有预感,如一也并没有多少惊讶,只略微叹了一口气:“……需要我做什么?”
封如故巴巴望着他。
如一指尖拢住他散开的头发,动作极轻地揉了两下。
封如故一把搂住他的脖子,绽开笑颜,把脸凑上去,和他蹭了蹭面颊。
如一心神大乱:“胡闹!不……”
“庄重”二字还未出口,遇上封如故的眼神,如一便住了口,忍耐着撇过脸去,不敢唐突了义父,
如一觉得封如故疯得颇具特色,即使自己有心多多顺着他,弥补过往过失,也忍不住想引导他重新认识自己的人身,至少不要学习兔子的习性。
他循循善诱道:“你既是兔子,那你的尾巴呢。”
封如故回头找了找,摸摸尾巴骨,露出了困惑的神情。
如一松了一口气。
但封如故很快找到了相似之物,拍拍大腿,得意道:“长在前面呢。”
如一:“……”
不管如一怎样想,封如故很喜欢自己现在的新身份。
不论其他,单论兔子的可爱与腿长,还是勉强能与自己比肩的。
他每日会与他的兔子同伴待在一处,昼伏夜出,仔细揣摩其习性起居。
他还时常搂着一只与自己最投缘的、在同一窝中最是美貌的小母兔子,轻抚脊背,与之交流感情。
见封如故打定主意要做兔子,无奈,如一只得接受。
好在,义父做兔子时,比做花草时话要多些。
封如故和那只母兔子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以至于每每封如故带着兔粮去拜访它时,它都会欢天喜地地第一个跑出来相迎,趴在他怀里,尽情撒娇。
而封如故如法炮制,常常在摸完兔子后,便自行回屋,往如一怀里一窝,把后背亮给他,请他抚摸。
他并不知道如一喜不喜欢他这种行为:因为如一总是不笑,也不晓得对自己的亲近是欢喜还是不欢喜。
但封如故不管他喜不喜欢。
他只知道,如一既不会毛手毛脚,也不会推开他,而且抱着他的时候,身上热腾腾的,贴着自己的脸也红得很可爱。
唯一的缺点,就是他太矜持规矩了,自己时常得不到小兔子应该享有的安抚,算得上有三分遗憾。
没办法,封如故只好把满腔的委屈化作对同族的友善,倾注在了小母兔子身上。
如此,过了三月左右。
近几日,封如故发现,他的兔子朋友精神恹恹,时常吐出草团。
封如故前去关怀它,它依偎在封如故怀里,长脚一蹬,是个任其揉捏的模样。
封如故拨开它腹部绒毛,拎来另一只兔子,比照着量了一量,发现它的腹部鼓鼓,好像是有什么异物。
他把蔫巴巴的兔子抱给如一看:“它病了。”
见过无数兔子的如一淡然得很,他手捧一本医书,平静道:“它没有病。只是……有了孩子了。”
“不可能。”封如故信誓旦旦道,“它还是黄花大闺女呢。”
如一嘴角动了动,差点笑出来。
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波动,他将兔子接过来,指尖聚起一团灵气,在它腹部碰了一碰。
这一触之下,如一便知道发生什么了。
他说:“假的。义父不必管它了。”
封如故听不懂,微微歪着脑袋。
“兔子会有这种习性,被人抚摸得多了,就会自以为结下胎儿,身体亦会有种种受孕的反应。”如一翻过一页医书,若无其事地对封如故提出要求,“……义父以后少碰它些就是。”
话说到此,如一突然感觉有些不妙。
封如故:“哦——”
这尾音拖得如一眼皮跳了一跳。
封如故很快抱着兔子出去了,如一便以为此事算是揭过了,小小出了一口气,暗笑自己是想得太多了。
第二日,清晨时分,跟兔子在院中玩了一个通宵的封如故拱上了床。
如一惯性摸摸他的后背:“义父。你回来了?”
封如故还要往他怀里挤。
如一轻声道:“义父,莫闹,现在是我巡寺的时辰了。你好好睡下,我准备起身……”
封如故回头看他,笑道:“再摸两下啦,我给你生个弟弟。”
如一:“…………”
封如故就是随口一说,没想到会看到如一羞耻得连手背都红了的奇景,甚觉有趣,笑了一阵,就倒在他的臂弯里睡去。
当日,如一居士称病,未曾参加巡寺检视的工作。
他只静静陪在义父身边,一边等着面颊上的红意退去,一边把脸埋在他的肩头。
在和那一窝小兔羔子的朝夕相处中,封如故摸索出了许多别样的快乐,前尘的忧愁尽是忘了。
他做兔子做了很长时日,长到如一种的一畦萝卜都成熟了。
如一每每回院,见到封如故捧着萝卜,和一群小兔子分而食之的模样,都觉心中生暖。
他衷心希望,这样的日子能够长长久久。
某一日,在如一持剑巡山之时,一名小沙弥匆匆跑来,向他施下一礼,并道:“小师叔,端容君来到寺中了,问你要不要与他见上一面。”
以往,如一只听到“端容君”三字,便会心中悸动,不敢多想,生怕玷污了他。
现在,听到这个称号,他只是驻足停留:“端容君?他下山了?”
“如一师叔……”小沙弥小心组织着措辞,“您不知道吗?”
如一:“什么?”
“自从风陵生变、被道门围堵之后……端容君就将山中事务一并交给了江南先生,离开风陵,继续追查那名杀人的唐刀客的下落。”小沙弥道,“端容君此来寺中,是要问询海净身亡一事的。”
如一一时无言。
经过众家道门围山、逼死封如故一事,天下人为封如故鸣不平的声音渐增,也有越来越多人知晓,如一与封如故、与常伯宁之间的爱恨恩怨。
寒山寺人知晓了他与封如故的义父子关系,怕他在调查中掺加私人情绪,此事便由戒律堂长老一力主理,不准如一再插手。
况且,封如故神智全失,需得有人照顾,如一也实在无法脱身。
常伯宁是义父的师兄,如一不怨他十年来的隐瞒,也愿意替封如故多问一声:“他……现在可还好?”
“这……”小沙弥拣着委婉的词句,道,“回如一师叔,踏莎剑法,而今不再被沉埋,闻名天下。”
如一心中一震。
以往,端容君常伯宁独坐深山,做他的世外仙,种他的寂寞林。而如一进入人世,游荡红尘,一心盼着有朝一日,扬名天下,能让义父时时听说自己的故事,那便够了。
现今,历尽千帆,端容君踏出道门,追查真凶;而他留于寒山寺间,收敛心性,再不出门。
如一怔在原地,有了些“山中一日,世上千年”的感慨。
最终,如一也没有去见上常伯宁一面。
一来,他对海净被杀一事未曾调查过,不能提供给常伯宁更多帮助;二来,二人原是最熟悉的陌生人,此时相见,除了封如故,也不知可以谈论些什么。
三来……
如一推开佛舍门扉。
……三来,他身上沾染了太多义父的气味。
他心中仍有一点私欲作祟,不愿让常伯宁有所察觉,领走义父。
……常伯宁已拥有了义父的十年,该允准自己拥有他一段时间罢。
他怀着满腔情感转入屋中,却见到了盘腿坐在榻上、沮丧万分的封如故,脑袋上无形的长耳朵都耷拉了下来。
如一在床侧蹲下:“义父,怎么了?”
封如故如是这般地讲述了一番。
今天,封如故算准了时间,觉得自己已经可以做适龄兔子应该做的事情了。
于是,他抱着一只兔子上床,准备与其苟合。
正当他研究该当如何苟合时,兔子对他嫌弃至极,当胸蹬了他一脚,跳下床,撒腿跑了。
封如故尾随着兔子来到兔窝,恰好见到那一窝兔子在两两结对,快乐成长,其中还包含了封如故极其珍视的那只黄花大闺女。
见状,封如故受到了极大的打击。
……他不是一只合格的兔子。
说到底,他根本无法合群。
他到哪里,都无法合群。
如一抱住因为做兔子做得毫无成就感而伤感的封如故,有点说不清自己此刻的心绪。
义父做花草时,并不曾有过这样的烦忧。
离人越近,他越是有人的烦恼。
如一正思索着安慰他的言辞,突然听得一声细细的“喵”声从窗台处传来。
他与封如故循声望去,只见是那只长大了不少的灰猫游历全寺回来,正好奇地舔着爪心,望向床上合抱的两人。
注意到封如故骤然亮起来的眼睛,如一再生不妙之感:
……不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