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家访(一)
德平公主还要回宫陪献庆帝一道儿用膳, 凤驾前脚离了惠景侯府,繁香坞中, 丫鬟婆子打帘子鱼贯而入, 奉上一应晚膳吃食。
只见暖阁锦榻上设着一张乌木勾莲纹小几,上头摆着一例山药茯苓乳鸽汤、一例金丝燕窝粥、一例溏心鸡头米、一例糖姜蜜蟹、一例茄汁凤尾虾、一例清炒白果西芹。
薛亭晚正准备动筷子, 那厢有丫鬟来报, “二小姐来了。”
眼见着薛楼月进了门儿, 薛亭晚干脆叫丫鬟多添了双筷子, 招呼薛楼月一同用晚膳。
薛亭晚喜吃甜食,因在伤病中, 苦药喝的太多, 每日用膳也爱吃些甜口儿的菜, 竟也不觉得腻得慌。
薛亭晚夹了只凤尾虾放到薛楼月碗碟中, 笑着问,“阿月, 这几日你头痛之症可好些了?”
只见薛亭晚一张莹白的鹅蛋脸儿略有消瘦, 一双杏眸带水含烟, 秀美琼鼻,一颦一笑, 果真风姿无两,我见犹怜。
薛楼月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收回目光, 微微点头道, “阿姐, 我好多了,今日已经去国子监众销假读书了。”
薛楼月是内向之人,从小话就不多,姐妹二人一边吃饭,一边有一搭没一搭说两句话。
薛亭晚用完膳,捧着盏玫瑰清露漱了漱口,不动声色地望向对面儿的薛楼月——不知为何,今晚,薛亭晚总觉得薛楼月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过了片刻,薛楼月终是在薛亭晚探究的目光中放下筷子,颇为艰难地开口道,“阿姐,我想问你件事。”
薛亭晚放下粉彩的茶盏,示意道,“你说便是。”
“阿姐觉得太子哥哥如何?”
“太子?”薛亭晚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虽说薛亭晚和太子是同辈人,一起在御前长大,但她对太子只有远亲表哥的情谊,并没有旁的男女之情,思及此,薛亭晚颇有些惊愕,“难道,阿月你对太子”
薛楼月不假思索道,“阿姐,我倾慕太子哥哥已久。”
大齐风气开放,女子若是有新意的男子,大可叫媒人撮合,也并非什么难事。只是
薛亭晚面带顾虑,顿了顿,才开口道,“你若是钟意太子哥哥,回头便叫父候母亲去御前探探口风。只是,你可要想好了,太子将来荣登大宝,身侧少不了三宫六院,后妃佳丽三千”
“我早就想好了!”薛楼月声音猛地拔高,眸中略显痴狂,激动打断道,“此生我一定要嫁给太子哥哥为妻!”
是了,她早就想好了。
她心仪太子已久,若是一朝入了皇族,登上皇后凤位,荣华富贵满身,不知道要比薛亭晚这个区区县主尊贵多少。
到那时,整个惠景侯府都要对她这个不是亲生的女儿行三跪九叩之礼!
薛亭晚听闻薛楼月竟是如此铁了心的要嫁给太子,心中大为惊讶,细细回想起往事,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以往每次见面,薛楼月看太子的眼神确实是有些不一样
薛楼月听闻薛亭晚对太子没有男女之情,心中一块大石头算是落了地,她自知失态,忙故作满面娇羞道,“阿姐,我想过段时间再亲自和母亲说此事,你能帮我保守秘密吗?”
薛亭晚瞧着方才薛楼月的神色有些奇怪,还以为她是因提及心上人而羞赧,倒也没说什么其他的,点了点头道,“放心,阿姐定帮你保守秘密。”
翌日,国子监女学。
上回端午节,借秋亭中许飞琼和德平公主起了争执,永嘉公主又身受重伤的事儿在京中传的沸沸扬扬。故而这两日,女学中的贵女们许是受到了家中父母敲打警训,皆是恪守本分,安生了不少。
许飞琼被许父用藤条毒打的事情并没有传的人尽皆知。
一是许飞琼翌日便如常来了女学中读书,一身伤痕掩盖在衣袍下,倒也看不出来有什么异样。
二是惠景候和宛氏虽然不满许飞琼重伤了自家女儿,可许飞琼是待字闺中的女儿家,宛氏见许飞琼已经受到了应有的惩罚,终是不忍将这件许家丑事传出去,损了许飞琼的闺誉。
这两日薛亭晚没来读书,女学中有些人,有些事,可谓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就比如上节课,从上师徐颢刚踏进门,整个学堂便静的落针可闻。
讲台下首第二排,一向不学无术的德平公主竟是整节课都埋头苦读,孜孜不倦,从未抬眼看过上首的蓝衣上师一眼。
从昨日起,徐颢便察觉到了德平公主的刻意躲避,全程冷漠。只见蓝袍上师褪了一惯的和气笑容,温润玉面上变得阴阴沉沉,一下课便甩袖出了学堂,甚至连今日的功课都忘了布置。
别的贵女也察觉出公主和徐颢之间的不对劲儿,可也不敢问其中详情,只以为这两位神仙又和以往一样生了龃龉,冷战几天罢了。
课间时分。
“你们听说了吗?今天早晨焕容斋新品发售,我一早派了人去排队抢购,不知道买到枫叶色口脂了没有!”
“悬!焕容斋一连上了两批货,每回枫叶色的口脂不到两个时辰便被抢购一空,这回还真说不好!”
怀敏郡主闻言,面有不屑地插话道,“你们聊的是什么金贵的东西,竟还要排队去买?”
周笙笑着解释道,“焕容斋乃是近来京中特别火的一家脂粉铺子,它家每次上架新品,每样口脂、脂粉一律只限量发售一百件,虽说它家脂粉、口脂价格贵了些,可每回早早便被抢购一空,若是去晚了,真是花钱也买不到!”
宋瑾探身,附和道,“是啊是啊,她家口脂颜色饱满,用料上乘,和市面上别家的货色不一样,脂粉不禁颜色多样,还有养肤的功效!若是抢不到,便要等十日之后的下一批发售再排队去抢了!”
一贵女看向史清婉,“听说史姐姐上回抢到了焕容斋的三盒口脂、两盒脂粉,不知道用着如何,可真如传闻中的那般好用吗?”
史清婉缓缓抚了抚面容,颇为得意的笑道,“上个月我用了焕容斋的脂粉,确实觉得肤色细腻了许多。”
此话一出,一圈贵女纷纷围着史清婉,盛赞其气色佳,颜色好。
众贵女正聊得热火朝天,那厢,宋瑾纳闷儿道,“这焕容斋如此别出心裁,短短一个月便在京中一炮而红,不知道背后的东家是何许人也!”
“听说焕容斋的背后东家,乃是京中贵人!”
“我听小道消息说,焕容斋似是和惠景侯府有些许关系。”一贵女露出隐秘神色,望向一直默不作声的薛楼月,“楼月,此传言可是属实?”
薛楼月不动声色地听了许久,不料竟是突然被问到,心下略顿了顿,状作无意道,“你们竟是都不知道吗?焕容斋的背后东家,的确是我阿姐。”
此言一出,四下哗然。
几个平日里和薛亭晚不对付的贵女立刻倒戈相向,低声议论起了焕容斋的不好。
“每件口脂要价二两银子,真真空有噱头!和当街抢劫有什么区别?”
“没想到焕容斋的东家竟然是永嘉县主,咱们以往没少说她坏话,她若是记仇,在脂粉掺些东西卖给咱们,可怎生是好!”
“就是就是,以后我再也不买焕容斋的口脂脂粉了!”
那厢,史清婉听了这则出人意料的消息,又是惊怒又是嫉恨,双手紧紧交握,攥的指尖发白。
那日永嘉县主薛亭晚受伤,裴勍亲手抱着薛亭晚出了借秋亭不说,甚至还带着她共乘一骑,送她去了裴国公府中医治。史清婉听说此事之后,气的七窍生烟,一口银牙几乎咬碎。
——她才是大齐第一才女,才是可以和裴勍比肩而立的女子!这么多年,她从没得到裴勍的关注,她薛亭晚凭什么受了区区小伤,便能得到裴勍这般亲力亲为的关心对待?!
史清婉心里头醋海翻涌,妒意丛生,酸涩无比。
那厢,一直沉默的许飞琼突然笑着开口道,“看来永嘉县主不禁能格外得裴上师关心照顾,就连打理铺子也是一把好手。”
这话看似是夸薛亭晚,却是对着史清婉说的。
史清婉狠狠剜过去一眼,许飞琼当即讪讪垂下头,理了理自己的衣袖,遮住手臂上纵横交错的伤痕。
那厢,一直伏案假寐的德平公主缓缓睁开眼眸,回过身,不动声色地打量了薛楼月一眼。
薛亭晚跟着宛氏学管家的事儿,德平公主是知道的。当初焕容斋开张,薛亭晚还特意装了一匣子瓶瓶罐罐的膏脂,说是焕容斋的新品,叫德平公主免费试用一番。
薛亭晚压根儿不想叫别人知道她是焕容斋背后东家的事儿,究其原因,乃是顾虑到惠景侯府世袭闲散爵位,又得献庆帝恩宠,眼红之人不在少数。权贵之家总是不经意间便结下仇怨,若是有小人和惠景侯府不对付,暗中伺机报复,从铺子中作梗。到时候,只怕是我在明处,敌在暗处,防不胜防。
德平公主暗自狐疑——她都知道的事儿,难道薛楼月这个亲妹妹不知道吗?
圣心堂中,国子监祭酒拿着一张名单,笑着冲白衣上师打招呼,“裴大人。”
裴勍刚拿起一摞教案,准备去学堂讲课,见了来人,微微颔首道,“祭酒大人。”
“裴大人和徐大人整日焚膏继晷,夙兴夜寐,为国家大事繁忙,皇上将两位大人派来女学授课,已经是国子监莫大的荣幸了!家访之事,琐碎又劳累,下官不敢劳烦裴大人亲自一一走访生员的府宅,故而这次家访,只给裴大人、徐大人留下了四个生员的名额。”
须发皆白的国子监祭酒笑的满面褶子,将手中那纸名单往裴勍面前递了递。
国子监一贯有家访的传统。
每学期,上师们都要对生员家中进行走访,与生员父母沟通生员在国子监众的学习情况,顺便交流感情,密切国子监和权贵府上的关系。
裴勍俊脸上神色淡淡,伸手接了那张纸,略扫了眼,只见上头只剩下德平公主、怀敏郡主、薛亭晚、薛楼月四个人的家访无上师认领。
国子监的老师也不是好当的。
因国子监中的监生大多是贵族权贵子弟,家访的时候既不能得罪权贵,又要拿出上师的尊严,可谓是难上加难。再者,因国子监中的上师既是老师,亦身兼文官之职。若是家访的时候一不小心说错了话,得罪了权贵,拖累了以后的仕途,那可真是得不偿失。
德平公主是金枝玉叶,去献庆帝跟前做家访,压力有多大自然是不必说。
怀敏郡主出身的勇毅王府,战功赫赫,功勋卓著,也是十分不好惹的。
薛亭晚是献庆帝宠爱的永嘉县主,和妹妹薛楼月皆是出身惠景侯府,若是惹了惠景侯爷不快,只怕更是吃不了兜着走。
故而想来想去,指派裴勍和徐颢这两位年纪轻轻,却身居高位的天子近臣去做这几位生员家访,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国子监祭酒心中打着金算盘,望着身前的白衣上卿,抬手捋了捋胡子。
只见裴勍提笔在纸上圈了“薛亭晚”、“薛楼月”两个名字,唇角微微勾起,“祭酒大人严重了,身为女学上师,这本是裴某人应尽职责。”
说完,男人便施施然而去了,白衣翩翩,宛如神君风姿。
国子监祭酒看了眼手中名单,招了一旁的助教童子上前,“一会儿,记得将这份名单转交到徐上师手中。剩下的德平公主、怀敏郡主,是徐上师要负责家访的生员。”
助教童子接了那纸名册,拱手应了声“是”。
是夜,史府。
今日女学之中,史清婉无意得知焕容斋背后的东家是薛亭晚,心中醋意大发,嫉恨上头。没成想,下学回到史府之后,恰逢史府的铺子管事儿上门和史母汇报账务,史清婉听了几耳朵,更是怒不可遏,妒火中烧。
原来,史氏有家脂粉铺子,就开在焕容斋的对面儿,原本史府的脂粉铺子客源平平,每月略有盈余,生意还算过得去。可自从这个月焕容斋开张以来,史府的脂粉铺子便被挤得没了生意可以做,日日亏损,隐隐有倒闭之态。
“薛亭晚真真是嚣张跋扈,欺人太甚!”
史清婉眸中染着怒意,猛地扬手拂落了桌上的琉璃果盘,盘中瓜果应声滚落一地。
她和薛亭晚一直不和,如今她踩在自己头上不说,竟还想踩在史氏头上,叫她怎能坐以待毙!
思及此,史清婉心下一横,当即召心腹婢女上前,冲她耳语了一番。
那婢女闻言,面上一惊,为难地道,“婢子听说,那惠景侯府上下都是忠仆,怕是不好插进去人手办事。再者,若是因此闹出了人命,只怕老爷夫人知道了……”
“废物!此事若是叫父亲母亲知道了,我先拿你开刀!”
史清婉眉眼间满是不耐,恨铁不成钢地怒斥道,“利诱不行,便威逼!我还就不信了,她家的忠仆难不成都诚心护主!这铁桶般的惠景侯府,当真连一丝缝隙也无?!”
至于人命……
史清婉冷笑一声,清丽寡淡的面容上泛上几分阴毒。
她就是要把事情闹得越大越好,到时候薛亭晚的铺子砸了招牌,堂堂永嘉县主摊上官司,惹上一身腥臊,坏了惠景侯府的名誉,看她还怎么勾引裴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