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中秋(二)
今日琼林宴上, 史清婉也跟着史家人一同出席了。
经历过上次陷害薛亭晚、加害怀敏郡主的事儿, 史清婉受了重罚, 关在屋中整整一个月足不出户, 如今看来,整个人显然消停了许多——不仅没了阴阳怪气儿的妒忌气焰,更是连和薛亭晚对视一眼都不敢。
薛亭晚看着她安分如绵羊的模样, 简直是通体舒畅, 侧身举起手中雕着蟠螭龙纹的玉酒樽, 和旁边的德平公主、怀敏郡主碰了下,扬起秀气的下巴, 饮尽了一盏桂花酒。
御宴上玉食遍桌, 绮罗满目,宫婢们鼓瑟吹笙, 缓歌缦舞。
这天潢贵胄的富贵之气叫新科进士们纷纷看的目不暇接,人人皆是面带悦色, 喜上眉梢。
当日殿试, 他们满心紧张的忙着应试, 压根不敢直视献庆帝的龙颜,故而今日的琼林宴,乃是这些读书人头一回亲见天颜,亦是头一回见到朝中文武重臣和皇亲国戚们, 自然也是激动非常。
觥筹交错, 酒过三巡, 君臣宴饮微醺, 皆是带了几分松散随意。
献庆帝召了礼官上前,先是口述了大赦天下的圣旨,接着为新科进士的一甲状元、榜眼、探花三人赐锦袍、玉带,最后又召此次负责科举诸事的主考官上前一一听赏,各赐黄金百两,宝物数尊,更有直接提拔品级者。
裴勍自然也身处其列。
这番赏赐君臣尽欢,等诸臣纷纷叩首谢恩,准备告退入席,献庆帝望向下首的白衣臣子,开口道,“若没记错,裴爱卿已在国子监女学任教数月了。裴勍为我大齐人才的遴选之事衣不解带,夜兴夙寐,朕实在是过意不去,如今恰逢新臣入朝,刚好解决了国子监女学上师人选不足的事。依朕只见,裴爱卿便不用日日忙完朝堂之事,还要去女学任教了,裴爱卿意下如何?”
这番话看似无比体谅裴勍的辛苦,实则是最近大部分朝臣都去忙科举之事,朝中大事无人可差使,朝中能臣无几人可用,献庆帝忙的焦头烂额,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未开女学之时,还有一个得力的裴勍在身旁。这才起了调裴勍离女学的意思。
此事献庆帝三日前便私下和裴勍商量过,问过了裴勍的意见,如今在宴会上提及,不过是叫众人知晓罢了。
裴勍今日穿了件天青色团花暗纹锦袍,玉冠束发,男人生的宽肩窄腰,身量颇高,身形更是如飒飒束竹,清清朗朗。
裴勍闻言,略抬了眸子,启唇道,“臣遵旨。”
当日裴勍去国子监女学任教,本就并非自愿,后来,献庆帝被国事扰的无暇分身,几次想把裴勍调离女学,都被裴勍婉拒了。
外人以为他是为人师表,恪尽职守,可他骗不了自己。
以往二十多年,每日早起,裴勍心中的所有期待,不过是等着看今天早朝朝堂上那些酒囊饭袋还能提出来什么祸国殃民的下策来。
可自从遇到了薛亭晚之后,一惯生性淡漠的裴勍,第一次有了隐隐期待的事情——只因有薛亭晚在,就连日日去女学教书这等索然无味之事,都变得有声有色了起来。
直到上回,得知了皇上赐婚苏易简和薛亭晚的消息,裴勍才恍然一惊,才发觉自己对薛亭晚的心思竟然不知不觉陷入了如此深的境地,再然后,便是从未有过的慌乱焦急。
裴勍谢了恩,入了酒席,伸手执起桌上的白玉杯,缓缓斟了一杯酒。
如今,只有他调离女学,消除了他和薛亭晚之间的师生名分,日后的行事才能少一些礼法上的顾忌。
席上众人寒暄不止,又是一阵推杯换盏。因着今日乃是琼林宴与中秋宴并行,便有臣子提议,不如分别以“登科”和“中秋”为题,玩一局赋诗的比试。
薛亭晚一听要玩儿这等没劲的游戏,当即便皱了两条远山眉,和身旁的德平对视一眼,两人一同起身离席,准备去外头琼林苑中透透气。
裴勍正兀自饮酒,余光瞄到一抹茜色的身影离了席,刚放下酒杯准备起身,便被献庆帝叫住了。
九龙御座上,献庆帝正面含笑意地看向他,“今日中秋佳节,裴爱卿可有兴致赋诗一首?”
以往每逢这等写诗、射箭、投壶的御前比试,总少不了把裴勍这种天纵奇才的人物拉出来溜溜,裴勍虽然颇感无奈,可也对此习以为常了。
今日乃是良辰佳节,裴勍本不想扫了献庆帝的雅兴,不料还未开口,下首的一名文官便拱手笑道,“正是正是!许久未闻裴大人的佳作了!若是今日裴大人作诗一首,想必明日又是家家争唱,文人墨客们争相传阅呀!”
那文官说罢,看了上首的太子太傅史大人一眼,又笑道,“只不过,若是叫这些新科进士们和裴大人比试写诗,定是有故意为难新人的嫌疑……臣倒是有一个主意,史大人的嫡女史清婉素有才女之名,不如请史小姐出席,和裴大人共同赋诗一首,也好应了这中秋月满的才子佳人之意……”
“大人慎言!”
话未说完,便被人冷冷打断,那文官面带错愕,当即便愣住了。
只见裴勍陡然起身,唇角微抿,目含严霜,俊脸上神色阴沉,竟是带了几分不悦的戾气。
裴勍久居上位,又是御前能臣,身处庙堂十多年,心中所思所想从来都是滴水不漏,从不挂在脸上。故而,如今这般怒意外露,实在是少见。
只见他眉头紧皱,冷然开口,语气冰冷至极,“史小姐尚未出阁,裴某人尚未嫁娶,大人今日当着诸位同僚的面儿说什么‘中秋月满’、‘才子佳人’,所谓何意?莫不是想毁了裴某人的清誉,坏了史小姐的闺誉?!”
此言一出,那文官当即打了个寒颤。
上首的史太傅闻言,脸色更是猛地一沉。
自家女儿心仪裴勍已久,史大人是知道的。史氏乃是帝师之家,故而史太傅对未来的女婿颇有一番要求,若是裴勍这样有才华的权臣,一朝成了史家的高门贵婿,史太傅做梦只怕都要笑醒。
做梦做久了,就奢求美梦成真的那天,故而史太傅先前曾在献庆帝面前提过想和裴勍接亲的事情,希望献庆帝帮忙牵绳引线一番。
不料今日宴席之上,当着王公重臣的面儿,裴勍竟是毫不留情面地划清了和史清婉的界限。
他们史氏也是高门显贵!书香世家!难道和自家女儿作诗,还委屈他裴勍了吗?
史太傅心中怒火陡生,胸口起伏不定,可此时若是多言,难免有倒贴裴勍的嫌疑。故而,史太傅憋着一腔怒意,捏着酒杯的手都攥的通红。
那厢,史清婉亦是玉容煞白,贝齿死死咬着嘴唇,眼中盈满了泪水。
以往她每每和裴勍套近乎,裴勍一向是不冷不热,能说两个字敷衍的,绝不说一句话打发。
史清婉始终心存妄想,以为他生性如此淡漠,以为他能看到她的才情,以为他对她始终是不一样的。
直到如今听到这一席划清界限的话,史清婉才如遭雷击,一颗心坠落到了冰窖里。
原来,从始至终,都是她史清婉一个人在自作多情。
宴席上众人反映各异,裴勍却视而不见,置若罔闻,径直将眸光冷冷扫向上首的献庆帝,启唇道,“还请皇上赎罪,今日这诗作,臣怕是做不得了!”
说罢,清隽的男人一甩广袖,便径直离席而去了。
席上的新科进士们裴勍如此直接地拒绝献庆帝,皆是面面相觑,满心惶惶。一旁的老臣和王公大臣们却已经见怪不怪了——谁叫,别人破不出来的案子,他裴勍一查就水落石出;别人愁眉不展的难题,他裴勍一接便迎刃而解……如此治世安邦的能臣,不过是和皇帝吵两句而已,怎么了?
更何况,献庆帝对裴国公府有莫大恩宠,十几年来对裴勍更是宠信非常,献庆帝都不怪罪的人,他们这些臣子若是揪着不放,那简直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先前,史太傅在献庆帝面前提过有意和裴勍结亲的事,献庆帝也乐得做一回媒人,可说到底,这成婚的事儿也得两厢情愿不是?
此时见裴勍明明白白地表示了对史清婉没有任何男女之意,献庆帝便也打消了为裴勍做媒的念头。
只见献庆帝沉着脸,挥了挥广袖,叫那个出歪点子的文官赶紧坐下了——大好的日子,这是出的什么馊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