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塞上宴曲(五)
大帐之中, 四名塔尔特兵吏跪于下首,七嘴八舌地用塔尔特语说了许久。
塔尔特虽马肥兵壮,却不如大齐国力强盛, 塔尔特人中,只有地位较高的贵族们会从小研习大齐之语,普通民众和下等兵吏通晓大齐之语的实在凤毛麟角。
帐中众人皆听不懂这几个塔尔特兵吏叽里咕噜说的什么,纷纷望向上首的庶王子律琰。
方才, 燕妈妈禀报了御膳营帐外驻守的塔尔特兵吏们语言不通的事情,众人皆是心急如焚, 眼看着就要揭开幕后下毒之人的面纱, 事情却陷入了难解的僵局, 众人千思万想,难以寻觅到破局之法, 怀敏郡主心中内疚难当, 和德平公主冲动出帐而去,本想硬闯御帐, 求得布汗首领的帮助,没想到竟是在御帐外偶遇了庶王子律琰。
律琰听二人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当即便点了头, 答应愿意倾囊相助, 为此事略尽绵薄之力。
因着律琰的生母是大齐女子,自小便十分精通两国之语。等下首的兵吏说完, 律琰神色凝重, 略顿了顿, 才沉声用大齐语道,“这几名兵吏上午在御膳营帐外戍守之时,的确曾目击过形迹可疑之人——约莫是巳时一刻,有位御厨出了营帐,和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妇在角落里密谈许久,末了,那位老妇拿出一只纸包递与御厨,两人窃窃私语,目光躲闪,似乎达成了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
上午那盘被下了毒的点心,是余妈妈亲自带着点心方子去御厨营帐中,叫两位御厨经手烤制出来的,从点心出炉到呈到柳侧妃面前,都是余妈妈亲力亲为,没有经过别的丫鬟婆子的手。
余妈妈是薛亭晚的心腹妈妈,打小看着薛亭晚长大,自然不可能被人收买,刻意陷害自家姑娘。既然余妈妈没有嫌疑,如今点心出了事,总归是和做点心的御厨有关。
方才怀敏郡主和德平公主出帐的时候,薛亭晚便料到了这点,当即叫燕妈妈带人将那两名御厨捆了来,在帐外候着,一是防止幕后之人杀人灭口,销毁人证。二是确保二位御厨随叫随到,以备不时之需。
宛老太太闻言,当即冷哼一声,“阿晚猜的果然不错。燕妈妈,快快将那两名御厨押上来!叫这几名兵吏亲眼指认一番!”
那两个御厨已经听说了糕点差点闹出人命的事情,此时被押着进帐,皆是战战兢兢,伏地不敢抬头。
那四个塔尔特兵吏交头接耳了片刻,指着其中一位御厨叽里咕噜说了一番。
那御厨名为张阜,京城人士,在御膳房当值五年,平日里没少顺手牵羊,是个贪财好利的市侩之徒。今日一早,余妈妈带着点心方子来到御膳营帐,吩咐两位御厨制出薛亭晚要用的点心,那张御厨前脚应承了余妈妈,后脚便和薛楼月的心腹婆子在帐外密谋,收下黄金五十两,行下毒之事,可谓是胆大包天。
张御厨见自己被塔尔特人认了出来,忙伏地磕头,哭求道,“贵人明鉴!那婆子说,那碟点心是要拿给柳侧妃吃的!只是要给侧妃下毒!并没有说县主和郡主也会用这糕点!没想到那杀千刀的婆子是在诓骗小人呐!小人就算浑身是胆,也万万不敢连带县主和郡主一同谋害!望贵人们开恩!望贵人们开恩!”
张御厨之所以有恃无恐,答应往糕点里下毒,一是想着小小侧妃,怎么能拗的过王妃的大腿?这等高门的后宅争斗多了去了,他下了毒,拿了钱,自然可以独善其身,全身而退。二则,那守卫在营帐外的塔尔特兵吏不通大齐之语,就算和那婆子高声交谈,塔尔特人也听不懂他们密谋的什么——然而万万没想到,怀敏郡主和德平公主竟是寻来了塔尔特的庶王子相助,而这位庶王子,竟是如此精通大齐之语!
身为御厨,与人勾结,下毒谋害,当诛九族。思及此,张御厨已经是汗毛倒竖,胆战心惊,伏地瑟瑟发抖不止,
宛老太太吃过的盐比在场小辈儿们吃过的饭都多,见御厨那抖若筛糠的模样,知道他的心防已经崩溃,当即威吓道,“事已至此,指使你下毒的婆子是何人,还不快快交代清楚?难道还要等律琰王子派这几个兵吏去满营地的搜人,一一指认出那婆子不成!?”
薛亭晚冷冷看向下首跪着的人,“张御厨,你可想好了,若是你此时不交代清楚,来日那同谋的婆子反咬一口,把下毒的责任都推到你一人身上,你可真是有理都说不清了!”
律琰闻言,知道宛老太太和薛亭晚是有意恐吓逼问这位御厨,也作势道,“你们四人即刻去营地中搜人,莫要放过每一个角落!”
帐中,天潢贵胄的贵人满座,你一言我一语,早已经把那御厨吓得魂飞魄散,惊恐万状。心中悔不当初,抬手自扇了几个耳光,伏地不住地磕着响头,将薛楼月的心腹婆子如何指使他下毒之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那勇毅王妃身边的妈妈拿五十金贿赂了小人,叫小人在糕点中下了大剂量的凉药小人为了蝇头小利,犯下如此滔天罪行,实在是悔不当初!小的愿意指认那婆子,和她当面对峙!只求贵人们开恩!小的上有老下有小,满门十二口性命,不能断送在小的一人手中哇!”
凉药,乃是禁廷中常见的落胎之毒,此毒中含有大量麝香,若是大量服用,孕妇吃了,见红落胎,未怀孕的女子吃了,则会导致终身不孕。
薛亭晚紧握着椅子扶手,脸上惊怒不定。
薛楼月心如蛇蝎,作恶多端,先前下霜花草之毒毒害薛亭晚,宛老太太本欲把她乱棍打死,不料献庆帝的圣旨突然而至,赐婚于勇毅小王爷怀敬,将其从乱棍之下救出,算是勉强饶她一命。没想到,她竟是屡教不改,执迷不悟,一错再错。
听了御厨这番坦白,知道幕后指使之人是薛楼月,宛老太太已经气得浑身发抖,连手中龙头拐杖几乎都握不住。宛氏听了,也怒意上头,几欲昏厥。
薛亭晚见状,强压下心头之火,勉强安慰了一番宛老太太和宛氏,忙叫费妈妈将宛老太太和宛氏搀扶了下去。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宛老太太和宛氏庇佑她十几年,如今她已长成一府主母,非任人欺凌的雏鸟,不该叫祖母和母亲再为她动气,为她忧心。
薛亭晚并非是以德报怨的圣人,被薛楼月一而再再而三的陷害,甚至多次下毒,妄图置她于死地,尚存的几分姐妹情分也随风散尽,悉数化为怒火和失望。
薛楼月三番五次蹬鼻子上脸,叫她忍无可忍。这次,倘若不给她颜色看看,只怕薛楼月会忘了,当年惠景侯府能叫她活下来,今时今日亦能叫她死无葬身之地!
帐中只剩下德平公主、怀敏郡主、庶王子律琰和薛亭晚。
怀敏郡主万万没料到幕后黑手是薛楼月,惊得脸色苍白,许久没有回过神来。
虽然她和怀敬这个哥哥兄妹情分浅薄,薛楼月终归是她的嫂子。亲嫂子给薛亭晚下毒,叫怀敏心中羞愧难当,恼怒难言,终是忍不住起身一拜,“此事终究是勇毅王府对不住县主,我先给县主赔罪!既然王妃嫂子做错了事,理应得到严惩。我不为嫂子说清。也望县主不要顾及怀敏的颜面,秉公处置此事,怀敏先行告退,随后再来探望县主!”
上首的律琰听了侍从古青一番耳语,明白了薛楼月和薛亭晚二人的复杂关系,心中也一阵惊讶,又见怀敏郡主羞愧行礼出了帐子,忙告罪一声,起身追了出去。
那御厨已经被拖下帐去,暂时关押,德平公主怒道,“好一手借刀杀人!她薛楼月五毒俱全,不配为人!竟然想除去侧妃,往你身上泼脏水!来人,即刻把薛楼月那贱人捉来!”
薛亭晚面色冷凝,沉着开口,“德平,眼下她是勇毅王妃,又是公主之身,怎能随意动用私刑。我知道你想为我出气,但若要治她,有的是法子。她会借刀杀人,咱们反杀也不必脏了自己的手。”
德平公主见薛亭晚从容不迫,也渐渐冷静下来,冷笑道,“听说当初怀敬求娶我不得,对薛楼月极其厌恶,一直偏宠柳侧妃和周侧妃二人,如今薛楼月毒害侧妃腹中胎儿,怀敬不会轻饶过她。阿晚准备怎么做?”
“眼下,御帐中议事就要结束,我会此事的将来龙去脉拟成密信两封,一封呈给皇上,一封呈给怀敬,等她薛楼月受尽折磨,再取之性命。”
薛亭晚垂首饮茶,长睫微颤,“这回,我不会再给她一丝一毫喘息的机会。”
众臣在御帐中议事许久,终是敲定签下了和平条款,两国臣子纷纷出帐,看似喜不自胜,实则各怀心思。
怀敬出了御帐,属下便递上一封密信,又上前耳语了一番。怀敬听闻耳畔之言,脸色登时大变,当即疾步行往帐中。
“王妃,自打一个时辰前那御厨被押入惠景侯府的帐子中,就再也没出来过!那塔尔特庶王子也随着德平公主和怀敏郡主一同进了帐子老奴恐怕恐怕此事已经败露了!这可怎生是好!”
“慌慌张张的东西!”
薛亭晚被婆子说得方寸大乱,心神不定,张口呵斥道,“那律琰身为塔尔特王子,和薛亭非亲非故,想必不会轻易伸以援手!妈妈莫要自己乱了阵脚!若是无事便快些退下吧!”
那心腹婆子心慌意乱,只得听命退下,不料刚走到帐门口,怀敬一把掀开帐子,抬脚狠狠揣在婆子心口,上前掐住薛楼月的脖颈,怒声骂道,“你这贱人恶妇!竟敢妄图残害本王未出世的子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