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霁侠
当薛可蕊将提篮装满鲜花与兰草,准备就要回家时,她抬眼四顾,发现薛可菁不知何时竟不见了踪影。薛可兰告诉她,一盏茶的时间前,薛可菁的手被虫子咬了,她带着云岑回去马车上拿药膏了。
薛可蕊颔首,她询问薛可兰是否也想回家,因为薛可蕊认为兰草和花都已经采得差不多了,并且她们出来的时间也已经够久了,是时候回府了。
薛可兰摆手,她还没玩够,既然薛可蕊累了,她让薛可蕊先行回去,她可以等到薛可菁折返再与菁姐姐一同回府。
薛可兰迫不及待地推着薛可蕊便往杨柳堤带,她巴不得薛可蕊也赶紧走了,一会儿张家六郎就要来了,那个闻名河西的美男子,她还想送兰草与他呢……
薛可蕊的确有些乏了,这几日,府上的马术夫子不知从哪里学来了一套马步舞,据说是从京城传来的,当今天子发明的马术新玩法。薛可蕊一见便喜欢上了,天天缠着夫子学,这几日都可以算得上是“马不解鞍”了。薛可蕊颔首,也不再准备等薛可菁回来,她现在就想回家,回到自己的闺房,倒头好好睡一觉。
薛可蕊带着自己的贴身丫鬟怀香兀自往杨柳堤外走,她们一早来这凉水河时,马车便停在了杨柳堤外的一棵大樟树下。可是,当她立在那棵记忆过无数遍的大樟树下时,薛可蕊傻眼了——
马车怎的不见了?替而代之的是一排排披坚执锐的兵士。
怀香也一脸茫然,陈老五不好好等小姐,却把马车赶去了何处?
看出了姑娘们的疑惑,自近前走过来一名嘴角才钻出一层绒毛的年轻士兵。
“小姐是寻马车的吧?今日荣国夫人与康王世子进凉州城,经过此处,此官道须得设防,不允停车。小姐请自往西行,此前停这官道上的车,都被赶去了西边的栗子坡。”
薛可蕊了然,原来是节度使的家眷来凉州了,正好赶上上巳节,连这路上的车马都给清空了。真是早不来迟不来,偏偏赶上人多的时候来,害得大家过节都过不好。
薛可蕊实在有些累,如今还要继续走路去栗子坡,自然憋了一肚皮的火。但人家是官,她是民,虽然心中不爽利,却也不敢言,只好让怀香搀着自己避开了官道,绕进湖岸的小路,继续往西边走。
一路上有柳絮翻飞,带动满树五彩的绮罗,像春风吹开了千树繁花,又似烟火纷纷,乱落如雨。各式豪华的马车挤挤挨挨,散布满路芳香。凤箫声动,玉壶光转,笑语喧哗中有两骑疾驰而过——
一匹赤红大马喷着响鼻,踏着零落的步伐在人群中打着转。其背上跨骑一名少年,神仪明秀,朗目疏眉。他身穿玉色团领袍,织锦蝠云纹滚边,镶金嵌宝玉銙带,墨黑长靿靴,通身气派,却略有病态。
他勒紧缰绳,止住了马步,扭头急切地望向身后,眸中微闪。
“予二哥……”
其前方不远处,一名身穿绯色锦袍的少年闻声策马折返,“霁侠在寻什么?”
玉袍少年浅笑,“二哥可曾看见那个姑娘……”
“哪个姑娘?”绯袍少年极目看向眼前接踵擦肩的茫茫人流,一脸茫然。
“提着一篮花草,头上带个草圈……”
“草圈?”
绯袍少年快要笑出声来,“卖身的?”
在他印象里,人市上卖身的女人才会在头上插束稻草。
“嘁!二哥说笑……”
玉袍少年来不及再搭理他,兀自急切地催马便往来路走。
那姑娘有一双转盼多情的眼,如一汪明月陡然照入他的心房,他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只无意识地随着人流往前走。
身后一只遒劲的手拉住了他的胳膊,“霁侠,你如此四处乱跑,夫人本就不高兴了,如若你再耽误了进城的时间,让你义父枯等,当心你母亲拿板子抽你。”
玉袍少年不说话,兀自催马向前,他抬手想要推开绯袍少年阻拦的手,却没能走出多远。绯袍少年将他拽得紧紧的,一边往回拖,口中一边念:
“霁侠不是向来都说庸脂俗粉怎能入眼?如今太阳可是打西边出来了,在这穷乡僻壤竟然还能看见清水芙蓉了?”
玉袍少年急,无奈力气比不过别人,只好一脸焦灼的且行且退,一边继续转头往回找。
他想找那水红的袄,粉蓝的裙。她的云鬓低垂,松垮垮拢在兰草环间。娉娉婷婷,出尘脱俗,如神仙妃子。
姑娘们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笑语盈盈地随人群走过,空气中有香气飘洒。少年在人群中寻了千百回,猛然一眼,他看见在红飞翠舞的尽头,她正立在摇曳纷飞的落英间——
心头有韶光乍现,李霁侠粲然展颜。
姑娘,我一定会来娶你……
……
薛可菁老远便瞧见了自己的父亲,立在官道的对面,混杂在人群中,正一脸讨好的仰头冲他身侧一名魁梧的男人说话。
心中一阵激荡,她似乎能笃定那名身材魁梧的男人的身份。他肩宽背阔,猿臂蜂腰,周身充斥着的是满满的,经年沉淀后的遒劲的筋骨。他剑眉修目,英气逼人,站在人群的最前面,身后有威风凛凛的侍卫与兵士。
薛可菁一个示意,云岑明了,她低眉颔首冲值守在官道边缘的执戟兵士走去。
云岑来到卫兵的身后,她越过卫兵的肩冲官道对面的薛恒大喊:“二老爷!”
薛恒听见了云岑的呼唤,他转过头,看见立在卫兵空隙间的大女儿冲自己道着福。他有些惊愕,忙向身侧的男人告罪,并三两步穿过官道来到薛可菁身边。
“菁儿,寻来此处有何事?”
“爹,女儿被虫咬了,鼓起好大个包,却寻不见马车了……”薛可菁一脸委屈,说话间撩起袖口,露出手腕上老大一个红疙瘩。
薛恒低头见那红包,心疼得口里啧啧直吸气,“咳!我说你呀,准是钻去不该去的草笼子里了,来来来,爹爹车上有香茅油,随我过去,爹爹给你取来搽搽。”
说着,薛恒领着薛可菁便往人群背后走,好一番折腾,总算收拾妥帖了,待父女二人折返,只见官道中央一阵人马喧哗,原来是荣国夫人柳玥君的车驾到了。
薛恒一阵激动,急急便往人群中央挤,今日他是代表薛家前来迎接荣国夫人与李霁侠的,他还带了两驾车的礼品,可别在关键时刻给落下了。
薛恒常年经商行走江湖,讨人好颜色可是一把好手。他热情洋溢地准时出现在了冯驾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就在冯驾将柳玥君自马车上迎下来,抬手指向身后那帮随行迎接柳玥君到来的,有头有脸的各色人物时,冯驾第一个便看见了薛恒那张见牙不见眼的笑脸。
“玥君,此乃薛府的薛二老爷,咱河西最大的正和堂药铺便是他开的,我藩镇军的马匹与草药也全靠薛老爷鼎力支持呢。”
冯驾立在柳玥君身侧,脸上挂着暖暖的笑,他的声音低沉又温和,他如常耐心又仔细地向柳玥君介绍着身后那乌泱泱的一大群人。
柳玥君很有名,不仅仅因为她是李霁侠的母亲,柳玥君自己的爹本身就是煊赫的柳国公爷。柳国公爷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嫁给元帝做了皇后,剩下一个虽然比较惨,嫁入康王府成了寡妇,但也是地位高贵的,有诰命的荣国夫人。
冯驾被元帝指给了柳玥君的儿子做“仲父”,却没有被指给柳玥君做夫君。一来是因为柳玥君毕竟嫁过人,再是高贵的贵妇,元帝也不好直接指定让冯驾来接盘。二来,冯驾接手了李霁侠,柳玥君也是京城有名的美人,只要她有点脑子,也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
冯驾对李霁侠爱得深沉,柳玥君心知肚明。冯驾经年东奔西战,柳玥君也长期随侍儿子左右。虽然冯驾并未续弦,但柳玥君与冯驾的关系,在众人眼里,似乎早已板上钉钉了。
薛恒恰到好处地提点:荣国夫人自京城一路行来定然吃苦受累不少,凉州地处西北边陲,却是河西的鱼米之乡,蜜瓜与人参果是凉州的一绝。今日在下用车马拉了,随夫人一道送去府上,晚些时候夫人便可以尝尝咱河西的瓜果了,定然与中原是大有不同的。
柳玥君抬眼,果然看见薛恒身后不远处,两驾鎏金朱漆大马车。宽大的车身沉甸甸的,马儿轻轻走动间,而车身竟丝纹不动,显见得非一般果子的分量。
柳玥君笑得开怀,这薛家她也曾听闻过一二,河西的大部分买卖他薛家几乎都有涉猎,早已非一般豪商所能比。她笑眯眯地望着薛恒,口中说着感谢的话,并提醒薛恒,过几日节度使大人要在府上开宴请,薛老爷务必要将家眷带来,她也迫切希望能早日见到薛恒的夫人与儿女。
话音刚落,身边递过来一篮花草,有女子娇软的声音传来:
“民女薛可菁见过荣国夫人,今日乃上巳节,民女无甚好送,只采得这一篮子花草,送与郡主,聊表寸心,只盼夫人也能喜欢上凉州的山水与花木。”
柳玥君转头,对上一双含羞带怯的翦水双瞳。
“这是……”
柳玥君看向冯驾,这女子自称薛可菁,显见得是薛家的人,只不知是薛家的哪位小姐,如此受到家主的重视,这种场合也给带了出来。
冯驾也愣,他不认识薛可菁,也不知道应该如何介绍这位小姐。
倒是薛恒很快便从惊愕中醒转了过来,薛可菁搽了防虫药还不走,居然跟到了郡主的面前,怎能如此冒昧?不过好在薛可菁言行举止倒也合礼,薛恒立马躬身向柳玥君介绍:
“此乃小民的长女,唤可菁,听闻夫人今日抵凉州,渴盼得紧,缠着要来,小民……便将她带来了。”
薛可菁生得一双桃花眼,柳叶眉,身形袅娜,也是一个美人。柳玥君看得欢喜,便抬手握紧她的玉手牵至自己身边,上下细细打量起来。
“薛老爷好福气,有如此漂亮的女儿……菁儿几岁?”
“回夫人的话,今年十七。”薛可菁巧笑嫣然,落落大方。
柳玥君颔首,面上欢喜非常,她转过头冲身后低呼,“侠儿,你在玉门买的那只紫檀小马呢?”
李霁侠明显不在状态,只呆呆望着西边不知道在想啥,还是他身旁的绯袍少年醒悟得快,他二话不说,探手自李霁侠身后小厮肩头的褡裢里摸出一只锦盒。
“夫人,自动马儿在这里。”
柳玥君瞪了李霁侠两眼,可惜压根得不到任何回应,此时的她没时间管自己的儿子,只接过锦盒转手递给了薛可菁。
“菁儿拿着这个,这是我儿在玉门一个西番人手上买的小木马儿。马腹上有机关,按下机关,马儿便可自行跑上小半个时辰,这一路上他们兄弟俩都在玩这个,本宫也觉得好玩,今日,送给菁儿玩。改日唤上你母亲,叫她带你来冯府,陪本宫好好说说话。”
薛可菁涨红了脸,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战战兢兢收下了锦盒,不住地致谢又称诺。
柳玥君望着薛可菁面上笑意盈盈,这姑娘虽说有些咋咋唬唬,倒也是娇憨得紧,她挺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