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整饬
冯府忙炸了锅,世子爷与世子夫人不过出门去了一趟西大营,回来便分成了一个骑马一个坐车。堂少爷伤了鼻子,流血流到衣袍都红了半截,世子爷的手也破了,包成了一个棒槌。
柳玥君皱着眉头急急忙忙往枫和园赶,侍女仆妇们皆大气不敢出一个,低着头只顾当哑巴闷头赶路。虽然都只说世子爷与世子夫人闹不愉快了,对堂少爷的鼻子绝口不提,但众人无一不能从这奇葩又诡异的三角事件中,嗅到一丝不同于寻常的暧昧气味。
进得枫和园,柳玥君便直通通往上房赶。此时正值午时,她压根不等婢女通传,便自己抬手推开了上房的门,也不管儿子与儿媳妇有没有休息,会不会不方便。
进得卧房,绕过那面富贵满堂落地大插屏,柳玥君便敏锐地捕捉到了紫檀雕花拔步床上的那一个熟悉的身影。
儿子李霁侠正独自一人侧卧床上午睡,一只手搁在被子的面上,上面包着厚厚的布,
“我的儿!”柳玥君高呼一声后,疾步来到床边,小心翼翼地捧起李霁侠的手。
“我儿伤势严重吗?”柳玥君的眼中有泪光闪闪。
“母亲勿忧,只是一点皮面伤。”李霁侠安慰自己的母亲,脸上挂着淡淡的笑。
“可是那冯予将你伤成这样?”
李霁侠踯躅:“……是……也不是……”
柳玥君奇道,“此话怎讲?”
李霁侠望着自己的母亲缓缓开了口,“与二哥打斗在先,与娘子争吵在后。霁侠气不过,不小心在马车壁上伤了手。”
柳玥君面沉如水,“你那小娘子现在何处?”
李霁侠苦笑,“不知,她独自骑马走的,或许她回娘家了,我刚派了蔡九娘去寻。”
柳玥君怒,“她是你的娘子,却在你最需要关怀的时候与你争吵,然后不顾你受伤流血,又弃你于不顾,这种女人,留着还有何用!”
柳玥君扭头冲着身后一声爆喝:
“胡嬷嬷,传我的话,让张统领带人去将那恶妇给我捉回来!”
胡嬷嬷被吓得浑身一个激灵,抖抖索索就要跪下,却见李霁侠翻身自床上坐起,他急急握紧柳玥君的手,哀求道:
“母亲别这样,饶她这一次吧,她还小,不懂事……”
柳玥君掩面,“她还小?都为人妻了还能有多小?我的儿就是太过心软,你看你都与咱冯府烧柴火的鳏夫任五叔差不离了,凄苦无人顾,你却还在念着她的好,这又是何苦……”
李霁侠黯然,“母亲……孩儿离不得她……”
柳玥君默然,良久才又开口,“芳洲呢,你为何独自一人躺着,却无人看顾?”
胡嬷嬷上前一步接过了话头:
“芳洲去了后厨熬药,今早配药时才发现,石斛或许搁得不是地方,受了潮,有些发霉。芳洲便临时带了人,亲自去宝善堂选了好一些的石斛,折腾到午时才回来,怕误了世子爷喝药,这不,正在后厨煎药呢……”
柳玥君追问,“管药材的翠珠在做什么,为何任由石斛生霉而不顾?”
胡嬷嬷一脸讪笑,“夫人……这可怨不得翠珠,是世子夫人埋怨那些药材放在东厢有药味,她闻不惯,非要翠珠把全部药材搬去了后院,这才……”
“胡闹!”柳玥君抚掌大怒,她噌地一声直立起身。
“这枫和园怕是要翻天了!给我把剩下的婢女、仆妇、马夫、粗使丫头,统统给我唤来!这里究竟是冯府还是薛府,你们眼里还有这天道伦常吗?”
……
枫叶园热闹了整整一个下午,全部婢仆们都奔忙得热火朝天。
柳玥君又将存药的仓库搬回了东厢,她要把仓库里的药统统都给清理一遍,检查还有没有再受潮的药材,以免变质药材伤了李霁侠的身子。小院里,全部人都出动了,婢仆们捡药的捡药,晒药的晒药,搬药的搬药,忙得是不亦乐乎。
薛可蕊临近太阳落山才回了枫和园。
她独自一人在碧峰山跑了一下午的马,看了一碧千里的草场,呼吸了沁人心脾的山林气息。薛可蕊的心气终于顺了,她决定原谅李霁侠,谁叫他身子虚弱,需要人照顾呢?
薛可蕊急匆匆往上房赶,李霁侠该用晚膳了,她得去陪着。
一推开门,便看见一脸慈爱,拿着箸往李霁侠口里喂送鸡肉的柳玥君。
李霁侠最先看见薛可蕊,他大喜,含着满嘴的食物就开始唤,“娘子……”
看见柳玥君在这里,薛可蕊的心便开始甩起来。柳玥君严格又死板,自己擅自离府如此之久,她有些怕她。
柳玥君转头,看见薛可蕊立在门边,她并不说话。只慢慢放下手中的箸,她神色淡然,抬手示意立在一旁的芳洲过来坐下,代替自己给李霁侠喂晚膳。
“可蕊回来啦,随母亲来,我有话要问你。”
柳玥君直起身,朝薛可蕊走来,她的声线平静无波,似乎并没有生气薛可蕊失踪了这一个下午。
“母亲!我要娘子陪我用膳!”李霁侠扯着嗓子朝柳玥君喊,他满脸通红,眼中全是急切的期待。
“啐!喊什么喊!”柳玥君回头,望着李霁侠,眼中全是怜爱。
“谁陪不是陪?这么大的人了,还要缠人,又不是细伢崽,还要吃奶?”
李霁侠被怼得收了声,望着自己的母亲与妻子,又羞又喜,只能咧着嘴傻笑一气。
柳玥君不再理他,转头对着薛可蕊低声吩咐,“你随我来。”
薛可蕊颔首,她示意李霁侠稍安勿躁,跟着柳玥君就往屋外走。
柳玥君不要婢仆跟着,就自己带着薛可蕊往外走。
薛可蕊以为柳玥君会带着她去厢房,可柳玥君却闷着头一路向外,出了枫和园。薛可蕊以为她会带自己去她的拢翠园,可柳玥君却是带着她往外院走。
一路穿花拂柳,左拐右拐,二人来到了一面高大的门墙外站定了。
薛可蕊抬头,她愣住了——
这里是李家祠堂。
薛可蕊初嫁进冯府时来过这里,当时她就为冯府里建李家祠堂感到过震惊。
李家祠堂,顾名思义供奉的都是李氏皇族,这里没有一个人姓冯。薛可蕊没有参拜过冯家先祖,参拜的却是李氏皇族,包括了当今天子的父亲与这李氏天下的开国皇帝。
后来薛可蕊想明白了,冯驾是李家的臣,也是李家的女婿,没有李家的恩典,就没有今天的冯驾,冯驾忠心事主是必须的。再说了,李霁侠是姓李的,她嫁给的是李霁侠,不是冯霁侠,自然应该拜李氏皇族。柳玥君就说过,李霁侠迎娶薛可蕊,完全是按照亲王娶亲的标准来的,在李家人眼里,她薛可蕊,就是王妃。
薛可蕊有点慌,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一路上,柳玥君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她只默默地带着薛可蕊走路,直到这祠堂门口。
柳玥君甫一站定,便有一老妪迎来,热情洋溢地替她开了门。
柳玥君依旧不发一语,她抬腿便大步进了祠堂,薛可蕊赶紧跟上。
进得祠堂,柳玥君在那一排排巍峨擎天的黝黑排位前立定,波澜不惊的柳玥君终于说出了她与薛可蕊独处的第一句话:
“你给我跪下。”
皇权的力量陡然压顶,眼前那一排排乌黑庄肃的木牌,似乎都瞬间变成了一排排深沉又威严的眼睛,将渺小的薛可蕊瞬间碾碎。
薛可蕊跪下了,她的大脑里一片空白。
“薛可蕊,今天你都做了些什么?”
那不怒自威的声音犹如自天庭飘来的质问,让薛可蕊不由自主开始哆嗦。
“我……我……”
薛可蕊觉得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因为她今天确实什么都没有做。
“我……我去碧峰山骑马了……”薛可蕊觉得去碧峰山骑马,算得上是她今日唯一做过的事,于是她便这样回答。
“骑马之前呢?”
“骑马之前?”薛可蕊觉得奇怪,骑马之前难道你还不知道?当然是跟你儿子在一起啊!
她挪了挪自己的腿,咽了一口唾沫:“我与霁侠一同去了西大营。”
“霁侠因你而与冯予斗殴,你知你犯了多大的罪孽吗?”耳畔的质问愈发的严厉,内里有柳玥君的怒火,咄咄逼人。
薛可蕊惊,什么叫因我而与冯予斗殴,我们大家都是一头雾水好不好?天知道李霁侠为何会有如此出人意料的举动!
“母亲!”薛可蕊急急开了口,“母亲!我什么都没有做,我只是看了看冯小将军打球,劝了劝霁侠莫要与冯小将军争执,谁曾想……谁曾想,霁侠竟然跟人打起来了……”
“啪”地一声响,柳玥君只手狠狠拍向手边的案几。
“你的意思是霁侠无理取闹咯?他早不闹,晚不闹,偏偏就选在今日与冯予翻了脸!今日之前,你可曾见过他兄弟二人红过脸?”
“……”
针对这个问题,薛可蕊发现自己竟无言以对。是啊!在此之前,他们兄弟二人的确一直都是相亲相爱的好典范,可是她也的确没有做过什么啊!
薛可蕊不说话了,她低下了头。事实摆在眼前,尽管她也说不清楚究竟是因为什么,不过她也知道,任她说什么都没有用。
见薛可蕊不说话,柳玥君决定一鼓作气,追击到底。“霁侠伤了手,你为何弃他于不顾?”
薛可蕊沉默,她快要被李霁侠逼疯了,所以才想去静一静。
可是她没有说出口,因为如果她这样说了,柳玥君一定会说,被逼疯的是她可怜的李霁侠好不好?所以薛可蕊决定闭嘴,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柳玥君想怎样便怎样吧。
听不到薛可蕊的反驳,柳玥君愈发气势昂扬,自认为已经清算完薛可蕊的全部罪证,她当着李家列祖列宗的面,用她那高亢的声音痛斥薛可蕊。
“薛可蕊,你身为有夫之妇,却置礼义廉耻于不顾,不遵妇道,不守礼节。举止放浪,行动自专由,不以夫为纲,不以家为本。尽管如此,霁侠身为天家嫡孙,依旧对你不离不弃,不因你出身商贾而轻贱,不因你恣意妄为而生嫌,恩深义重,从未敢有半句怨怼。李氏先祖在上,今日,我要你当着我李家列祖列宗的面,细细思过,认真反省,明日寅时,再来拢翠园细谈。”
柳玥君声色俱厉,说完这番话后,她冷哼一声,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