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新令
李霁侠逃也似地奔回了枫和园, 迎面而来的是芳洲温暖的笑。
“世子爷回来啦!芳洲给您洗漱。”
“走开。”
李霁侠黑着脸, 头也不抬就把芳洲推开,他心情很糟糕, 得不到排解,他觉得自己快要憋死了。
冯驾是他的仲父,他宽厚又儒雅, 能文又能武, 他拥有有击不垮的雄兵,还拥有有打不倒的身躯,冯驾从来都是他仰望的目标。可是,从前心里对冯驾有多濡慕,今日便有多愤慨。
李霁侠想挥起拳头揍上冯驾的脸,可是他这瘦弱的身板怎能撼得动自己的仲父。也想冲到冯驾院门口大声呵斥他为什么要抢自己的世子嫔,可是李霁侠知道冯驾一定会说:一个男人却跟女人似的, 成天疑神疑鬼、见风就是雨, 他不过是找薛可蕊交代几句话而已。
李霁侠暴躁地蹬开自己的靴子,轰隆一声倒上床。帐外传来芳洲温柔的呼唤:
“世子爷, 芳洲给您洗脚。”
心头恶气顿生, 李霁侠两腿一抬, 狠狠朝芳洲面上蹬去……
伴随一阵响亮的桶盆杂响,芳洲惨叫一声扑倒在地, 半边脸肿起老高。
“世子爷……”芳洲望向李霁侠, 满眼不可思议。
“滚!我叫你滚, 你听不见么!”床上的李霁侠坐得笔直, 目眦尽裂。
“是……是……”芳洲一个激灵,从地上翻身而起,连滚带爬逃出了房门……
李霁侠和衣胡乱睡了一晚后,第二日早早离开冯府去了节度使府衙。他没有去偏房看过芳洲是否被自己踢坏了,也没有问过蔡九娘芳洲被他伤得有多严重。他彻底忘记了头一晚他的“暴行”,寅时不到,便拍拍屁股离开了枫和园。
芳洲伤得很重,脸肿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却还躬着身子在窗边绣着什么东西。芳菱看见了,口里啐骂着便往芳洲身边奔去:
“嗨,芳洲,你是不想要你自个儿的眼睛了么?”
芳菱来到她身边,看见芳洲在借着窗外漏进来的阳光,眯缝着眼绣着一件金丝流云纹滚边襕袍的角,芳菱认出来这是李霁侠的。
“世子爷多的是衣裳,破了就扔呗,你绣这个作甚?”芳菱气不打一处来。
芳洲笑,将浮肿的红脸扯动出一个怪异的笑:“恩,反正躺着也没事,不如动手做点事。这件衣裳是世子爷最爱穿的,扔了怕是不好。前几日世子爷都不肯脱下来洗,非要穿着去吃唐将军的喜酒,昨晚吃完喜酒今早才换下的。”
这件宝蓝色金丝流云纹滚边襕袍,芳菱倒是记得清楚。那时世子嫔与世子关系尚可,二人要同出府门,是她伺候李霁侠穿的这件衣裳。当时便被世子嫔夸赞了一句,说那宝蓝色像蓝孔雀的羽,亮闪闪的衬得世子爷气度不凡,器宇轩昂,从此以后这衣裳便成了李霁侠上身最多的那一件,这不,穿破了还被芳洲捡起来补。
芳菱有些气结,只觉得芳洲有些蠢。世子爷自打娶了世子嫔便没再发过狂,可是世子嫔搬去了秋鸣阁后,世子爷似乎又开始变得越来越暴戾。芳洲叹了一口气,一把夺过襕袍,拉过芳洲的手:
“芳洲……咱们只是做婢子的,你莫要生出旁的心思了。”
“嗨,我能有什么旁的心思?世子爷能让我住进偏房,每日能让我多看他两眼,我就心满意足了。芳洲只是心疼世子爷,打小没了爹,跟着荣国夫人长大,虽然冯大人也尽力照顾他,但怎比得上自己的亲生父亲。世子爷脾气不好,只是因为没人真的疼他,关心他,没有人真的问过他究竟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芳洲抬手擦了擦自那肿成核桃般的眼缝里流出来的,不受她控制的分泌物,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世子爷他还是小孩心性,可是冯大人和荣国夫人都只当他是发疯,非要强力将他控制起来,让世子爷更加痛上加痛。其实你们都没搞清楚,世子爷打闹,犯浑,都只是为了引起你的关注,让你能看见他的不安与焦虑而已。”
芳菱语迟,她想起李霁侠那时常痴痴凝望窗外的背影,似乎开始有些明白了芳洲的话。她咬了咬嘴唇,看着眼前那张已然变型的脸,将嘴边的话重又吞了回去,她想说的是:世子爷打闹,犯浑,的确只是为了引起人的关注,只可惜那人不是你。
……
李霁侠早早地来到了节度使府衙,每日卯时是冯驾例行的议事会时间,届时,冯驾手下的文职武将,包括各大副将、参军、统军,及副使、行军司马、判官、掌书记都会来议事堂参加议事。李霁侠想趁此机会与冯驾好好谈谈,直接向冯驾表达他的抗议。
卯时,冯驾准时出现在议事堂的大门外。众将拱手,各文职官员见礼后众人归位。唐纪新婚休沐,冯驾的另一位副史宣读了今日议事会需要涉及的议事内容,李霁侠意外地听见,冯驾要整顿藩镇的军纪。
彼时中原的文职武将们都有狎妓的习惯,遇见自己喜欢的还会带在自己身边,或替对方赎身。冯驾对自己的部下向来要求严格,严令禁止官员在公务时间狎妓。这原本没什么好再争议的,只是今日突然重提军纪倒是让众人惊讶不已。
冯驾清了清嗓子,气定神闲地颁布了他预备施行的新的整顿官吏风气的政策:
从今日起,不允官吏私自替官妓赎身,也不允官吏在除教坊司之外的其他地方私会官妓。如有违背,罚没一年月俸,三年内不许升迁。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虽说为官需要讲清廉,讲正气,但是官妓她存在的本身便是给当朝各大小官吏休闲、交流、甚至做公干辅助用的。不仅有各地教坊司作为统一的管理部门,宫中还有专门执掌教坊司的有司,可见这官妓也是得到天子认证的官方从业人员,与咱衙门里的差役那是一样一样的!
再说了,与官妓交流又不是与人断事,还需要正经危坐,升堂鼓、令牌、惊堂木伺候,大家说话做事必定是很闲适的。情到深处给官妓赎身,从此相守白头,成就一段传世佳话,或带着官妓回家,进衙门,推荐给家人、部下、顺便接待同乡、同僚可不是人之常情吗?
现如今,冯驾封杀了官员们与官妓深交的一切可能。大家只能公干结束后,利用自己的私人时间,争分夺秒与自己心水的官妓享用一番短暂的相会时光。或与自己的同僚、佐属一道,如今日议事一般与官妓坐在一处,探讨人生利益、礼义廉耻。冯驾不准人将水灵灵的官妓带走,不许纳官妓为妾,甚至不许将官妓带出教坊司,这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众人皆不明所以,冯驾却以手拂颌说道:昨日,他在副使唐纪的喜宴上,竟然看见有人带了妓家女子,男男女女同咱们藩镇官吏们混作一处,跟那市井小民一般衣不端,帽不正地当众喝酒行令,高声喧哗,成何体统!为官就需得有为官的样子,所以,今日他要在整个藩镇推行这一政策,要求各大官员洁身自好,遵照执行。
李霁侠默然,知道冯驾是在说自己。昨日冯驾当着自己的面叫人带走了自己的世子嫔,今日就要借着由头出手来敲打自己了?这真是让李霁侠肝肠寸断啊!
李霁侠后牙槽咬得嘎嘣响,心里已是巨浪滔天,浑身热血翻涌了。昨日冯驾唤了婢女来寻托辞带走薛可蕊,好歹还给自己留了一丝脸面,今日当众提及自己的事,还专门为此出一道禁令,要推广至全藩镇执行,这就是赤-裸-裸的打脸了!
李霁侠忍不住一个迈步上前,拱手道,“仲父……”
谁曾想冯驾比李霁侠还要先发难,他一口就截断李霁侠的话:“世子爷,昨日唐纪喜宴上与你同坐一处的,带了个妓家女子的人是谁?”
“……”李霁侠哑然,冯驾什么意思?
不等李霁侠多说,他听得冯驾继续说道。
“昨日喜宴虽非公务时间,但世子爷带着你的世子嫔与那男子并一桌男人于众目睽睽之下,同一妓家女子嬉笑打闹,实在有损皇家威严,还请世子爷能如实告知本官那男子姓氏……”
“节帅!”李霁侠受不了了,再不管礼节不礼节,他扬声打断冯驾的继续追问,并果断抛弃了“仲父”这一带有浓重感情意味的称呼。
“节帅,那男子非凉州人士,是霁侠昨日才认识的朋友,那女子虽出身青楼,却是他自玉门赎出来的,怎能再算妓籍?节帅就算要推行新令,法不溯及既往,过往之事,节帅如此紧逼不放,又有何正义可言?”
李霁侠站在堂中,怒目圆睁,他不服气极了。王沛武和宛娘不过拉着薛可蕊喝了一杯酒,便被冯驾看在了眼里,忌恨心里。冯驾今日出这个禁令,摆明了是要拿他李霁侠和王沛武做筏子,从前还能隐瞒一二,今日便憋不住自己上手了,这厮对薛可蕊的龌龊心思已是昭然若揭!
冯驾却不管,只沉着脸淡淡地问,“那么你觉得无拘什么人无视皇家世子嫔的威仪,当众拉着灌酒是合情合理的咯?世子嫔是你的不假,可也是皇帝陛下的侄媳妇,太后娘娘的孙媳妇。我冯驾倒想问问世子爷了,你眼里还有没有陛下,有没有太后了?”
“……”
李霁侠气堵,快要被憋死,想反驳却不知从何说起!能把一番见不得人的话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他冯驾也算是开天辟地第一人了。
满堂众人皆哗然,这事可真闹得……合着大家都跟着世子爷做了给他配盘的菜!
不管怎么说,这事都不是在座哪一位个人可以轻易插得上手的。开始还对冯驾如此武断做派略有微辞的文臣武将们都纷纷低下了头,一个个锯嘴葫芦般极力缩小了身子,可劲往大殿的最深处挤……
看李霁侠被气得不轻,冯驾或许觉得自己有些不近情面,便转头问向堂下早自行堵了眼耳口鼻的众将及僚属。“你们当中可有认识他的?”
众将哑然。
一股难以言说的神秘气氛自这雄伟的大殿中幽然散开,四下里静谧一片……
直到大殿最深处传来一名参军气若游丝的颤颤回音:“节……节帅……他叫王沛武,岭南人氏,其兄为剑南道青溪县县令王沛文……”
“……”众将恻然,只恨今日自己为何没有同那都团练使一样,坏了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