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侍疾
心头有诡异的情绪翻涌, 母亲走了, 就自己一个人,他应付起来应该能自如一点……
李霁侠愣愣地没有回应, 耳畔传来冯驾提高嗓门的询问:“侠儿,侠儿?”
李霁侠回过神来,眼前是冯驾放大的眼。“侠儿究竟怎么想?”
李霁侠急忙拱手, “谢仲父体恤, 仲父此计甚妙,便依仲父所言罢。”
“只是……”李霁侠皱眉。
“仲父,若母亲也不肯回京呢?”
冯驾揉揉额角,淡淡地回答。“她不会不回去的。”
李霁侠奇道,“是么?仲父为何如此有把握?”
冯驾挑眉,“呵,你也不瞧瞧究竟是谁出马?”
“……”
冯驾说出那句“让你母亲回去, 你就可以住进秋鸣阁了”时, 李霁侠看见冯驾一脸坦然与理所应当。他说不清楚自己心里的感受,仲父与薛可蕊, 一个是他最亲的人, 一个是他最爱的人, 同时将他碾入尘土狠狠践踏。
“那……侠儿便静候仲父佳音了。”李霁侠冲着冯驾淡淡地笑,心头却有苦水横流。冯驾是节度使, 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 唯有靠自己, 才是最好的出路……
冯驾说他今晚就会回去劝说柳玥君回京城, 李霁侠无可无不可,他和母亲都是仲父的棋子,他想怎么走便怎么走吧。
因冯驾要回拢翠园用晚膳,冯府的大厨午时刚过就开始准备今晚的膳食。柳玥君亲自来到后厨,吩咐做菜的厨子少放点盐,并给冯驾炖一盅糖水雪梨。前几日她听见冯驾有些咳嗽,也不知是不是受了风寒。
厨子笑,提醒柳玥君:荣国夫人,节度使大人定然不会受风寒的,现在还是暑夏……
柳玥君不悦:让你做你就做呗,无拘是风寒还是风热,喝盅糖水雪梨总是对嗓子有好处。
见柳玥君生气,大厨忙不迭跪下,赶紧承认柳玥君说得有道理,小的一定会少放点盐,并给节度使大人煮一盅糖水雪梨的。
酉时不到,冯驾就到了拢翠园,拢翠园的丫鬟婆子立马严阵以待,一个个打起精神,直如有天子临巡。柳玥君为着晚上这顿晚膳已经纠结了一个下午了,从厨房的吃食到拢翠园的凉垫,冰盒子,再到门外的花盆摆放,都不知有多少婢仆遭受到柳玥君的叱责。一番折腾,弄得整院子的婢仆们都心惊胆战,生怕一个不小心没做好引起两位贵人的不满,给自己招来灾祸。
柳玥君满心欢喜,往日再多的愁怨统统都一股脑儿丢去了爪哇国,再也想不起,她情绪饱满地向冯驾迎了上去:
“大人可是许久没曾来过拢翠园了,玥君还以为大人真的觉得我碍眼,要想撵我走了……”
冯驾定睛,看见迎面袅袅而来的美妇人香粉轻施,娥眉淡扫。正嘟着嘴,脸颊飞红,冲着他嗔笑。
冯驾扯起嘴角冲柳玥君一笑,兀自转身就往堂上走,一边走,一边同柳玥君作揖:“呵……是么,那么今日得向玥君告罪了,最近实在太忙,我自己都已经不知时日了。”
柳玥君拿起罗帕捂着嘴儿盯着冯驾吃吃笑,“大人说笑,怎敢受了您的告罪,大人能记得这拢翠园还有我这个人就好。”
冯驾不说话,只顾自己坐好,又笑眯眯唤胡嬷嬷给他拿把折扇来扇风。
“走了这许久,屋里太热,窗户都给开大一些。”冯驾头也不抬便如是吩咐。
柳玥君见他去掉了头顶的幞头,只用一根发带束紧头发,他身上穿了一件明蓝色的葛纱广袖袍,筋骨丰沛的胸膛随着他的动作自那轻薄的葛纱底透出遒劲的线条来。尽管如此,冯驾的额头上依然满是擦不尽的汗水。柳玥君忙不迭抬起手中的绢扇凑到他跟前可劲地扇,口里絮絮念着:
“你到底走到哪里去了,就从府门口走到这拢翠园,需得出如此多汗么?”
“能去哪儿,说了要回来,自然是完事了马不停蹄便来见你。”
冯驾兀自拿把大扇扇得猛,口里说得随意,倒让柳玥君生出些老夫老妻的感觉来。心里头有止不住的缱绻缠绵生发出来,柳玥君眉梢眼角皆含笑,侧过身子来,放柔了声音冲他幽幽地说:
“去花厅摆饭罢?那里风大。”
“唔,最好不过了。”
柳玥君一个眼神示意,侍立一旁的胡嬷嬷立马得令,转轴似的飞出房门火速安排起来。
冯驾并柳玥君移步到花厅不多时,李霁侠也来了,他笑容满面地冲冯驾与自己的母亲见礼。因着各人皆有所想,不久前才吵得不可开交的三人重聚一堂,竟也显得喜气洋洋,一派和谐。
待得饭食上桌,李霁侠迫不及待地便夹起一块鸭腿送到冯驾的面前,笑容满面:
“仲父快些用,这些日子仲父辛苦了……”
冯驾笑,只当他渴盼世子嫔,心下暗暗骂了一句小兔崽子,便抬手捂住嘴干咳了几声。他定了定心神,最后捋了捋白日里整理过的思路,便无比温和地冲柳玥君开了口:
“玥君……今日我收到京里的消息了。”
“嗯,说什么?”柳玥君笑意盈盈,头也不抬兀自帮着桌上的两个男人剥着鲈鱼的刺。
“康王爷病重,要我们派人回京侍疾。”
柳玥君顿住了手,收到信倒是不意外,从前只要一离开京城,催侍疾的信不也是三日一传两日一封的吗?
可是她不想回去,康王爷病重十几年了,一直就那么躺着吃喝拉撒,除了一口气上不来驾鹤西去,柳玥君实在想不出还能有什么症状可以算得上是病得更重了。
“那么侠儿自己回去吧,我在凉州照顾你仲父。”柳玥君淡淡地冲李霁侠如是吩咐。
“……”李霁侠被自己的娘堵得说不出话来,只鼓起了腮帮子,瞪着眼睛可怜兮兮地望向冯驾。
冯驾抬手,果断地冲柳玥君抛出了自己的反驳:“咳!侠儿不能回去,最近边关吃紧,都走了谁来干活?”
柳玥君嗤笑,“说得跟没人似的,你不还有唐纪和冯予吗?”
“唐纪要护送艾沙回京,陛下下了诏,要诏艾沙进京。这事冯予做不了。河西道下辖十二州,就我与幽州节度使驻防,原本大家的活就排得满满的,如今东走一个西走一个,留下的人岂不要累死?”冯驾回答得斩钉截铁。
“那你说怎么办?”柳玥君放下了手中的箸,神情开始变得严肃,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你回去,跟着唐纪一起,这样也好,省得我还要再派人送你。”冯驾波澜不惊。
“那么侠儿跟你留在凉州?”
“那是当然,我自会照顾好他的,你且放心。”
“世子嫔呢?”
“……”冯驾无语,都这样了柳玥君还能盯着薛可蕊。
“她是世子嫔,当然得跟着侠儿留在凉州咯。”
“我不同意。”柳玥君直身端坐,唇角绷得紧紧的。“那个狐媚子不能与你们单独在一处,我不放心。”
“你说什么?”冯驾黑了脸,放开手里的碗,坐直身来。“她是世子嫔,不是狐媚子,你再这么说,就连陛下也会生气的。”
“打住,打住!看看,看看,大帽子又来了。”柳玥君笑得意味深长。
“我不过说了一下,就立马抬出陛下的大旗,要是我真走了,你们两个怕不是要为了我的儿媳妇打起来。”
冯驾的脸色很难看,他皱了皱眉,忍下胸口一口恶气,放缓了语气继续轻言细语同柳玥君说话:“我说你就放一万个心吧,世子嫔是皇家的媳妇,我是做臣子的,怎敢以下犯上?”
柳玥君不说话,如果依照她的性子还会说出难听的话,可是自己图了口舌之快,伤的只会是冯驾的心。柳玥君闪着杏眼,抿着嘴儿只望着冯驾笑得深沉。
冯驾无奈,只叹了一口气问她,“那么你说怎么办?”
“世子嫔是康王爷的孙媳妇,从没在王爷面前尽过孝,要回也该她回去。”
“……”
李霁侠一直默默地坐在一旁,抱着胳膊望向冯驾,看自己的仲父与母亲争抢自己的世子嫔,冯驾寸土必争,母亲寸步不让。
李霁侠突然觉得很好笑,转瞬又觉无比悲哀,自己已经渺小到旁人都看不见的地步了,我李霁侠给李家列祖列宗丢脸了。
不等李霁侠再度开始伤怀,他看见冯驾自怀里又摸出来一封信笺放置桌上,推到柳玥君的眼前。
“那也行,我让世子嫔回去带话给太后娘娘,就说你不回去了。要选谁入赘康王府,她老人家自己定了就行。”
话音未落,柳玥君愣住了,“等等!入赘,什么入赘,你在说什么?”
李霁侠也愣住了,他听见了入赘,大概能猜到是指的什么。他想起冯驾说,荣国夫人一定会回去的,原来是因为这个。
可是这封信冯驾从来没有向他提起过,就连白日里冯驾说他今晚回来劝荣国夫人回京时都没提及过这封重要的信。李霁侠想,这封信一定是冯驾回府前才“变”出来的。
冯驾不理柳玥君的追问,拿手点点送到她面前的那封信笺,示意柳玥君自己打开看,他则低下头,继续对着碗里的鸭腿奋战。
柳玥君惊讶,拿起信笺拆开看,柳玥君只那么一扫,心情便荡到了谷底,原是一封催婚的信,上面还盖了太后娘娘的鲜红的印鉴:老太后怜惜柳玥君,想给这孙媳妇找个夫君,但康王府势弱,不希望柳玥君离开皇家,便想招个上门女婿帮衬着柳玥君过日子。今年正好赶上三年一次的科举考试,入了秋,元帝会在宫里举行殿试,老太后想让柳玥君也回宫里看看,跟她一起选个后生入赘康王府做柳玥君的夫婿。
柳玥君兀自拿着信,心里苦哇。找什么夫婿啊,眼前不就正好有一个嘛?还不用选,也不用入赘,老太后莫不是老眼昏花看不清楚?
从前在京里,老太后偶尔心血来潮,看着形容枯槁的柳玥君会心生怜悯,想着要收她做孙女帮她再嫁。可是柳玥君总是不肯,若真被老太后收作了孙女,她的婚事反倒没那么多好回旋的余地了。彼时冯驾还没被自己拿下,若老太后一急,觉得冯驾无望,把自己嫁给了旁人,自己还挣脱不得啊!
柳玥君原想自己天天跟着冯驾,靠持久战术将冯驾收入囊中后,再请老太后做主促成良缘。届时她与冯驾你情我愿,郎情妾意,从此恩爱到白头岂不美哉?只是她跟了冯驾那么多年,到现在也能看出他压根儿就不想娶她做节度使夫人。
如今老太太重提给自己选婿,柳玥君觉得若任由老太后自己处理了,怕是会带来不少麻烦事。按现在这形势看来,倒真的得回京一趟才行了……
沉静下来的柳玥君细细思量了一下,望望冯驾心无旁骛猛啃鸭腿的模样,心头倒是生起来新的念头:
这些日子以来,自己与冯驾的关系因为薛可蕊的意外插入,貌似走进了死胡同。二人这么对峙下去,哪怕再守着他十年也是无甚意义的。既然京城来信了,自己为何不跳出眼下这苑囿,借此机会从高处入手,从外围着力,一鼓作气,将冯驾拿下!
如此决定了的柳玥君倒是很快便放下了心中的芥蒂,她柔和了眉眼,轻叹一口气,幽幽地了开口:“那便好吧,既然太后娘娘着急让我回去,我回去一趟便是。只是将侠儿留在凉州,还望节度使大人尽心照拂才好。”
此言既出,李霁侠暗自惊叹,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感受。冯驾果然从不打诳语,围魏救赵之精髓,仲父当真运用得是得心应手。
李霁侠端坐一旁,应景地显上自己恰如其分的微笑,不管怎么说仲父一直以来都是自己奋力攀越的高山。他看见冯驾懒洋洋地坐直了身,轻轻靠向身后的凉垫,抬手拿起手边的细棉布,细细蘸过自己的嘴角,他轻轻颔首,挑眉道:
“那就这么定了,侠儿于我心中,早已胜过亲生骨肉。你且放心回,他跟着我,还有什么好担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