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二章 处置
虽说薛可蕊万分不情愿为了死去的李霁侠晚一些与冯驾成亲, 但是为了让母亲别再那么反感冯驾, 薛可蕊勉强接受了王氏的建议,她说她会在晚上, 待冯驾回府后与他谈。
王氏却一脸坚定,“你不用担心,为娘今晚不回家, 就在你这儿呆着, 我去同他说。”
“……”薛可蕊无语,为了那莫名其妙的一年时间,母亲也真是偏执得够呛……
今日,冯驾回府得稍微早一些,他在晚膳前回的冯府。冯驾让厨房把饭菜摆在抱松园,然后让冯状去相请王氏与薛可蕊来他抱松园用膳。
王氏义正严辞地拒绝了冯状,她要冯状还是把她和薛可蕊的晚膳送来秋鸣阁, 二人既已谈婚论嫁, 薛可蕊便不好再与冯大人见面了。
冯状颔首领命,忙不迭统统应下, 转身飞奔回抱松园, 如实相告冯驾。
听完冯状的转述, 冯驾笑,他摇摇头, 笑得无可奈何。
既然薛可蕊的母亲都这样说了, 那么大家便照办吧!冯驾要管家赶快摆饭, 用完晚膳, 他要亲自去秋鸣阁走一趟。
冯驾出现在秋鸣阁的篱笆墙外时,王氏已立在院门口等他好一会了。
“民妇见过冯大人。”王氏朝冯驾深深道福。
冯驾亦拱手作揖:“驾,见过薛家二奶奶。”
王氏抬眼,看见冯驾身上墨黑地莲花盘绦纹锦袍的下摆,飘飘荡荡垂了一根鲜红色的如意丝绦,当中一颗蜜黄色-猫儿眼,大如指面,通体细腻干净,有如蜜糖配乳白。
王氏不悦,猫儿眼可谓锱铢千金。这样一颗大如男子大指面的蜜黄色-猫儿眼,就王氏所知,就放在过去,整个凉州城有能力寻得出货的商户也就她薛家二老爷一家了。
如果王氏没有记错,这颗最上等的猫儿眼是薛可蕊十四岁时,薛恒送给她的庆生礼。薛可蕊很喜欢,如此大一颗猫儿眼不好带头上,她便配上五彩丝绦将这石头挂在腰间。从前跟着李霁侠时,王氏还见她带着这猫儿眼未曾离身,也不见她把这石头送人。李霁侠不过一闭眼,这猫儿眼便瞬间去了冯驾的身上,这让王氏怎么想得过去?
王氏深呼了一口气,按下心头的巨浪滔天,只暗暗告诉自己:人冯驾也是一代贵胄,这一定是他自京城带过来的……
“冯大人请进。”王氏扬起笑脸,抬手请冯驾进门。
冯驾颔首,笑眯眯撩袍便大步进了门。
进得厅堂,冯驾四下里一扫,并未看见薛可蕊。立时心中了然,暗道这王氏也是个耳根子软的,受了旁人的气,便要在自己这里找补回来。
不过冯驾并不准备对王氏的心思做什么动作,他只静静地坐着,等王氏先开口。
王氏坐好,招呼怀香上茶备果子后,便温言细语地对着冯驾开了口。她告诉冯驾,明日她就要带薛可蕊回家了,这么多年承蒙冯大人照顾,薛家满门对大人您都是感激加敬佩的。
冯驾笑,对王氏拱手道:薛夫人不必多礼,驾照顾蕊儿和薛家是应该的,可别再拿出来单独提了。再说驾马上就要迎娶夫人您的女儿,能为薛家分忧,是我冯驾的荣幸。
王氏比冯驾大不了几岁,单就这一点,她就没法将冯驾当作自己的女婿。再加上有过李霁侠那一层,王氏几乎是臊红了老脸冲冯驾建议:
世子爷过世不到半年,大人您与小女的婚事……看能不能晚点再说……
冯驾面不改色,依旧笑眯眯地说:
“不能。”
王氏一噎,望着冯驾那锋利的眉眼,笔直的腰板,忍不住想拽过薛可蕊来狠狠揍她一顿。
“大人,这世子爷才刚走,蕊儿不替夫君守节,只着急着嫁人,怕是会遭人非议……”
“什么非议啊,有谁敢非议节度使夫人,莫不是嫌命长了?”不等王氏说完,冯驾便打断了她的话。
“薛夫人放心吧,你只管嫁女儿,旁的事,统统交给我。若有谁敢妖言惑众,你来同我讲,我让推官去处理。”冯驾一手端茶盏,一手轻掀浮茶,说得淡然,脸上的笑也淡淡。
“……”
王氏张口还想再说,冯驾却抢过了话头。
“薛夫人带蕊儿回府后,驾会派我的大司马来府上问名。驾在凉州没有亲人,时间仓促,也来不及回乡请兄长,这往后的六礼过场皆只能由我的大司马代为处置了,还望薛夫人海涵。”
王氏笑,“大人,其实民妇也不急,大人尽可慢慢来。”
冯驾放下手中茶盏,扬起嘴角,冲王氏拱手:“主要是在下很急,所以……委屈蕊儿了,还望薛夫人恕罪。”
王氏无语,双手无力地绞着手中罗帕,一脸为难:“冯大人决定了的事,我们平民小户的自然不好拒绝,那么……大人怎么说便怎么办吧……”
冯驾定睛,看向一脸难色的未来丈母娘,心中了如明镜。他敛了笑兀自低头,暗道,就当自己真的是以势压人吧……
他直起身来,拍拍身下的袍角,立定在了王氏的面前,恭恭敬敬冲她一揖到底:
“夫人肯将爱女嫁与我冯驾,驾感念在心,定当结草衔环,以报夫人恩德。”
冯驾喜着墨袍,凝重的墨黑暗藏绣虎雕龙,搭配他魁梧矫健的身材,愈发显得昂藏七尺,气度非凡。此时的冯驾对着王氏躬身作揖,收肩敛腰,背若负弓,尽管他伏低做小,迎面依旧一股迫人气势。
见冯驾诚挚如斯,王氏也禁不住心下微动。女儿命苦,头一个丈夫身体不好,走得早,这冯驾好歹身强体壮的,总强过那病恹恹的瘦猴子。自己为人父母的,被旁人说道两句比起女儿的幸福来,自然还是蕊儿的终身幸福比较重要。这样想来,嫁给冯驾也算是一个好出路了。
王氏轻叹一口气,“大人能如此真诚待我女儿,民妇也放心了,只是民众对大人尚有误解,所以民妇初始才会对大人有那番建议。只是现在,民妇也想通了,有道是流言止于智者,如今凉州不太平,大人与蕊儿呆在凉州也住不安生。待到大人赶尽契丹贼人,还我凉州一片太平天,大人与蕊儿便能守得云开终见日了。”
冯驾直起身来,眼角低垂,唇边挂着淡淡的笑。
“薛夫人放心,用不了那么久,待驾真的迎娶了蕊儿,自然也就没有人会再说什么了……”
“哦?”见冯驾如此肯定,王氏惊讶,“大人此话怎讲?”
冯驾笑,掩去了眼底深藏的雾霭。“不怎讲,薛夫人到时候便知了。”
……
薛可蕊被母亲禁止再见冯驾,她虽心有不甘,却也不好违背母亲的意愿。无奈之下便抄起手来在屋里转着圈,仔细又将府中诸事在心底给默默过了一遍。猛然想起还有文草园的那个青楼女子没有来得及处理,便趁着夜色带上才回府门的怀香就往文草园赶去。
进得文草园,便见那周采薇一身打扮得规整,带个老仆从,手里提个包袱,立在窗明几净的大院当中迎她。
“采薇叩见薛三小姐。”周采薇对着薛可蕊深深道福。
薛可蕊本不想来见这种青楼出身的女子,可是因为冯驾的存在,让她不得不正视周采薇,并亲自来文草园处理周采薇的事。
“怎的,收拾齐整了可是要出门?”薛可蕊淡淡地问她。
“是的,三小姐。”周采薇答得恭谨。
“采薇自觉叨扰贵府多时,是时候该回去了。”
“呵……”薛可蕊禁不住发笑,自己来了,她便要开溜,这女子倒是灵敏得可以,怨不得自己才走,她就能入得这冯府。
“可是要再回沁芳楼?”薛可蕊挑眉,半挖苦半嘲弄地问她。
周采薇低着头,口里支支吾吾,一副踯躅样,显见得还没想好去哪儿。
薛可蕊定睛看她,碎花的衫,彩棉的裙,窄袖小衣,干净利落,一副市井姑娘的整洁模样,身后却跟了一个弯腰驼背的老汉。
老汉年纪很大了,面皮皱得像核桃,手指干瘦像枯枝,跟周采薇一样,穿得倒是干干净净,簇新的短褐,厚实的布履,显见得被人照顾得挺好。
薛可蕊知道,时下花楼里的女子也会像她们闺阁女子一样有自己的婢仆,伺候自己起居。而一般做婢仆的多为年轻女孩,身轻体健好干活,可从没见过带老头的。把这般年纪的老人家带在身边,别说伺候自己起居了,怕是得自己去伺候他了吧!
薛可蕊禁不住开口问周采薇,“他是你什么人?”
“回三小姐的话,王阿公是采薇的仆从,民女跳舞时,阿公是替我打鼓的。采薇从前从玉门辗转来这凉州时,尚年轻,不懂规矩,受到姐姐们的排挤。是阿公一直照顾采薇,从此便替我打鼓。直到节帅替采薇赎身,采薇来到这冯府,王阿公自然也跟着来了。”
薛可蕊颔首,暗道这花楼女子为人倒还有几分情意,受人点滴之恩,便终身相报。
看在她机灵懂进退,为人尚知节义,原本预备好斥责她的话就不必再说了吧。毕竟这事,冯驾自己也办得颠三倒四。
薛可蕊想了想,决定闭上自己的嘴,毕竟同为女子,周采薇主动避嫌了,自己也用不着赶尽杀绝。
薛可蕊转头,冲怀香一个示意,便见怀香端着一只木盒来到周采薇面前。
“这里是二百两纹银,你拿去,寻个地方学点手艺活,好好过日子吧。”
薛可蕊知道,花楼里出来的姑娘因经历原因,除了会些媚人的活,旁的可都不会做。她给周采薇一点银钱,让她学一门手艺傍身,无拘是绣花亦或做汤饼,自己开个店自食其力,总好过再回花楼卖笑。
除此之外,薛可蕊虽清楚冯驾与这周采薇之间谈感情应是杞人忧天,可是自己如若一毛不拔将那周采薇给撵出府去,也显得太冷硬了一些。为了让冯驾心里好过点,她愿意给周采薇这些银钱,做她生活的帮补。
见薛可蕊给自己银钱,周采薇一怔,转瞬明白过来,忙不迭接过木盒,冲薛可蕊叩首致谢,并表示,节帅与薛三小姐的大恩她会铭记在心,也一定会好好珍惜自己重获自由的新生的。
见周采薇没有半分想滞留的纠缠,薛可蕊也放心了。这周采薇为人干净利落,也不是个缠人的,这件事,就让它到此结束吧!
薛可蕊点点头,再不多说,只带着怀香,转身离开了文草园。
……
待薛可蕊离开,周采薇才直起了身,她探身望向薛可蕊离开的方向,轻轻叹了一口气。
望着手中的木盒,周采薇痴立片刻,才转过身来。她望向身后的王阿公,粲然一笑,挽起他的胳膊,凑近老人家的耳边,冲他大声地喊:
“阿公!咱们该走啦!”
老先生的眼随时随地都是半眯的,像是在打盹儿,听得耳边的喊叫才费力地抬起头。
“走吗?好啊,我要回房,站不住了,想睡觉……”
老人家口里嘀咕着,一般颤颤巍巍地挪动自己的双腿,就要往厢房走,却被周采薇一把拉住。
“阿公!走错啦!咱们家在院子的外面!”
老人家一惊,转过身来一脸诧异地望着周采薇:
“薇啊,你怎的又要搬家了?咱不是才搬来这里的吗!”
周采薇点头哈腰,发出震耳欲聋的回应:“是啊!阿公啊!昨天就告诉过你了,咱们又该搬家啦,你怎的又忘了?”
老人家一听,又搬家了,瞬时露出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他伸出手指指着周采薇兀自扬声数落:
“我说你啊你啊,都说居有定所,归有所依,哪能像你这般今日住这里,明日住那里?你说你如此定不下心来,往后你像我这般老了,又该如何?”
周采薇无语,不想与他多说,拽着他的胳膊就要将他往外带,“阿公,你最好少说两句,现在咱们去骠骑大街,你家薇儿看上了骠骑大街正中央的一户宅子,今日咱就去把它盘下来,保管让阿公你住得舒服,睡得开心!”
其实就在薛可蕊来文草园之前,冯状来过了,他给周采薇带来了冯驾的口信与两锭金。冯驾要她尽快带上手实去凉州府衙司户处开个过所,择日回乡,这两锭金,便是冯驾给她的“盘缠”。
周采薇无语,这冯驾就那么嫌弃她?宁可如此豪放地砸给她两锭金的“巨资”,也不愿她再留在凉州?
她默默地收下这两锭金,钱自然是有大用处的。
可是她为何就非得要如他的意呢?
“什么?”老先生拼命抽回了手。“婊.子大街?薇儿怎能去那种地方?咱只跳舞弹曲!”
“……”
周采薇一口噎住,咽了一口唾沫,凑到老爷子的眼睛跟前,指着自己的嘴要他看着:
“骠——骑——大——街。”
老人家眼睛瞪的溜圆,一副怒发冲冠的模样,口里发出震天的怒吼:“这不还是婊.子大街吗!我说你这妮子……”
周采薇扶额,抬手止住了王阿公那振聋发聩的喊叫,“阿公别喊,别喊!叫旁人听见了可不好,您老人家跟着我走便是,到地儿了您就睡觉,可好?”
一听说睡觉二字,老人家瞬间不说话了,他记得自己刚才就是要去睡觉来着,怎的还没睡成?
见他终于安静了,周采薇转过身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她无奈的望天,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可不就是婊.子大街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