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三章 誓言
没了对薛可蕊安危的担忧, 冯驾放开手脚开始准备与契丹人的战斗, 他以军营为家,与将士们同吃住, 河西十数郡的军事布防工作也紧锣密鼓地有序开展起来。
只是人马够多的契丹人,很快便将整个河西藩镇不多的十几个城关团团围住,多头并进, 全面开花。冯驾虽以善战闻名于世, 可是,有道是双拳难敌四手,河西藩镇本就羸弱,如今又失了中原帝国的后盾,少吃少穿的,也没个出路,被契丹人疯狂碾压那是肉眼可见的事。
冯驾自知这是一场难熬的苦战, 很快他便收拢了担任出关伏击、偷袭任务的全部队伍。紧闭城关, 高悬吊桥,拒绝出城, 寄希望于险峻的城墙能助力守军御敌于城门之外, 尽可能地降低自我损耗, 加快契丹人人力物力的耗费速度。
今晚,冯驾难得地回了冯府, 连轴转多日, 呆在军营里他一直不得休息, 趁今日战事稍缓, 他便回府来准备好好睡一觉。
诺大的冯府灯火阑珊,与其他高门大户不同,冯府的婢仆并没有一个出逃。反正也出不去凉州城,他们见多了冯驾打仗,深知与其自己到那荒郊野岭躲着,还不如呆在冯驾的身边来得安全。如若跟着冯驾也得死了,就算躲去其他地方也定是死路一条。
冯驾回到自己的抱松园,用过晚膳后在府里信步乱走,不知觉间来到一排竹篱笆前便止了步。
这里是秋鸣阁。
有什么东西在细细啃噬着他的心,冯驾盯着那篱笆院内整洁的花圃与光亮的青石板地面微微愣怔一瞬,便只手推开那篱笆门,抬步往院内走去。
许是想到薛可蕊离开这里是为了准备回来做节度使夫人,一定不会再回来秋鸣阁的,薛可蕊的东西统统都被拉走了,只剩下冯府从前就摆在这里厚重家具。
诺大一座阁楼空荡荡的,铺床的各色锦垫、兽毛织品、锻帐皮货,吃饭喝水的金杯玉盏、琉璃的花瓶、玛瑙的彩罐统统不见了踪迹,就连原本摆在纱窗旁的那张玉雕牙床也不知道哪里去了。
冯驾一拍脑袋,暗自懊悔,他忘记提醒下人们别动这秋鸣阁了。如今这小楼变成了这般模样,想要找出些她的味道,又该再去哪里寻呢?
像孤独的小孩弄丢了自己最珍贵的东西,冯驾挂着一脸的愁云惨雾,熟门熟路地摸上了二楼。他颓唐地立在同样空荡荡的卧房正中央,死死盯着紧靠墙根儿那张空荡荡的床塌不错眼。
那一日,寒风呼啸中,他便是抱着醉酒的她回到这冷冰冰的秋鸣阁,再将她丢上这硬邦邦的榻,自己则作贼心虚般地自顾自逃走了。
冯驾心内酸楚,默默地来到床塌前坐下,细细摸过薛可蕊曾经躺过的那片光秃秃的木板,“蕊儿,驾欠你的,好多……”。
鬼使神差地,冯驾的手触开了榻边的小橱,咔吱一声,窸窸窣窣滚出一大包软绵绵的物事。冯驾抬手将这包物事捡了起来,放置身下这光秃秃的床板上细细打开来看。
这是一包缎布,有大有小,明显是姑娘做绣活后裁剪下的边角余料。冯驾随意了翻,都是些细碎的布头,残留的丝线,各种颜色,各种形状。冯驾将包裹这些布头的细棉布扯了扯,预备重新包好再塞小橱里去,一块艳红的绢布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绢布上五彩斑斓,块头也挺大,颇有些成品的模样,冯驾拿起这块绢布展开来看:
果然可以称作是完工了。有两只五颜六色的胖乎乎的鸳鸯紧靠一起,于荡漾的池水间游弋。冯驾之所以断定此乃鸳鸯而不是鸭子,倒不是绢布上那令人眼花缭乱的彩色羽毛,而是于绢布一角绣画出的那几个歪歪扭扭的字——百年好合。
冯驾再捡起几块小的布头展开来看了看,果不其然,不是半截长相怪异的花,便是只绣了一半的比这对儿鸳鸯还要浮肿的动物……
冯驾愣愣地看着这堆并不能被称为绣活的布头,心中隐隐发痛——
这明显不会是怀香的手艺,分明就是薛可蕊拿来练手的。冯驾似乎看见了薛可蕊在绣完这些剑走偏锋的花鸟虫鱼后,一脸懊恼,垂头丧气地模样。
冯驾善丹青,自然有一双苛刻的眼睛。虽然他知道,自己若真的与薛可蕊成了亲,往后自己的房里四处充斥着如此拙劣的绣品,那会是怎样一幅场景?
可是冯驾却忍不住眼眶一阵阵发热,只觉眼前这对儿骨骼清奇的鸳鸯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美丽的鸳鸯。
他一把抓起这绣着胖鸳鸯的绢布捂紧胸口,细细摩挲着,它就像蕊儿的手,细腻又光滑。他知道,他的蕊儿是怀着何种郑重又虔诚的心来绣这对儿胖鸳鸯的,就像她在狄台解下腰间的红绸带作牵巾,非要与他拜天为父,拜地为母,再与他交拜成礼一样……
薛可蕊对他的爱如此沉重,又赤-裸裸。
他却没命去接住她的爱。
冯驾突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到不能自持。他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湿润,笑着自言自语道,“真是个傻姑娘……”。
兀自笑了半晌,冯驾直起身来,虔诚又郑重地将这绣着胖鸳鸯的绢布折叠规整了放入怀中。他毅然决然地直起身来,干净利落地转身大踏步走出秋鸣阁,耳畔响起萧萧狄台上薛可蕊的铮铮誓言:
“今日我便与大人指天为媒,以地为聘,结为夫妇。薛可蕊愿以终身为托,陪夫君一道战蛮夷,斗逆贼,还我凉州乾坤朗朗,海清河晏!”
那声音清扬婉转,百啭千回,却振聋发聩,直击人心……
……
冯予在一小队赤翎军的护卫下,带着薛可蕊马不解鞍疾驰向东,他们顺利穿过尧关,途径玉门后一路向南。冯驾不仅懂进攻,也深谙在战争来临时如何选择逃命路线。冯驾的藩镇军吸引住了契丹人全部的注意力,冯予带着这人数也不少的一拨人竟无比顺利地逃出了契丹人围困河西的绵长阵线,一直奔往朔方地区。
薛可蕊昏睡了整整一天一夜,当她自马车中醒来时,冯予早已奔出了尧关,正趁夜疾驰穿行在一片丘陵之间。
她依旧穿着大红的喜服,身下马车辚辚,刚一睁开眼,薛可蕊便知道,冯驾果然骗了她。
他从来都没有放弃过把她推开的决心,明的不行便来暗的,硬的不行便来软的。他甚至不惜一并哄骗了她的全家,给她编织出一个五彩的梦,蛰伏一个月,只为在那最紧要的关头,一发中地!
果然是一个心狠手辣之人!
心中既愤怒又哀伤,愤怒的是:他不顾自己对他的一腔赤诚,骗取她薛家如此多人的信任,对她和薛家耍下如此手段;哀伤的是:冯驾送走了她,他自己却留在了危如累卵的凉州,这不是正好说明凉州早已保不住,冯驾这是抱定必死的决心了?
车窗外传来催马的低喝声,薛可蕊听出来了,那是冯予的声音。
薛可蕊了然,自喉间发出一声冷哼,嘴角挂着嘲讽的笑。她嘲讽自己眼拙,看不出冯驾的企图,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她是薛可蕊,不是那只会唱歌跳舞的周采薇,可以任由谁揉扁搓圆——
冯驾又错了,错在派了冯予“押送”她,如若派出的是他身边那个罗刹似的黑面副将魏从景,她也只能乖乖就范。不过薛可蕊想,冯予是他侄儿,对他来说也是另一个“不可有失”的对象,他让冯予同自己一同出逃,也是没办法的选择了。
只是,薛可蕊太了解冯予了,她依然是他的节度使夫人,她完全有能力要求“押送”她的冯予,听命于节度使夫人的安排。
薛可蕊抹了一把无声滑至腮边的泪,昂起头,抬手唰地一把拉开了身前颤动不休的车窗帘,冲车外低喝:
“停车!”
马车辚辚,终于放缓了行进的速度,渐渐停下,昏暗夜色中出现冯予的脸:
“薛三小姐醒了?你……”
“叫我冯夫人。”薛可蕊沉着脸,干净利落地打断了冯予的话。
“……”
冯予语迟,他咽了一口唾沫,觉得此事有点难办。
踯躅了半晌,冯予决定让步。不管怎么说,也就一个称呼而已,眼下逃命要紧,冯予也就不想跟薛可蕊就此小事纠缠不休了,他挠挠头重又做了个揖,开口道:
“予见过婶婶。”冯予很周到,他明白了薛可蕊的意思,便迅速调整了自己的位置,并对薛可蕊冠以最正确的称呼。
冯予比薛可蕊还要长几岁,这声婶婶却喊得无比洒脱又自然。
“……”
周遭众人皆面面相觑,军营里的人都知道冯驾的意思。从前冯驾娶了荣月郡主,就曾告令三军他们的将军娶妻了,还大摆酒宴犒赏三军整整三日。如今续弦,正逢战乱,就算不能犒赏三军,通告一下新节度使夫人究竟是谁总是应该的吧。
可是冯驾什么都没有说过,该干嘛干嘛,就像压根儿没有这档子事儿。反倒是小卒们自集市、酒肆中听见有民众议论节帅娶妻一事,才满怀狐疑地跑回来问,还被队正一通臭骂,让大家莫要做那长舌的妇人,眼睛只会盯着节帅家里的大姑娘小媳妇。
这个节度使夫人,怕是薛可蕊自封的吧?
不过赤翎军终究是赤翎军,将士们虽觉得眼前这“世子嫔”比原来那个柳玥君还要脸皮厚一些,但大家终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来,只是齐刷刷地,不露声色地统统往后退了一层,让自己尽量缩到暗夜的深处去……
唯有冯予,是不同的,这声婶婶,他喊得一点也不勉强。他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了二叔与薛可蕊之间那种“小榻琴心展,长缨剑胆舒”的情致与胆识,并为之折服。
他深知薛可蕊于二叔的意义,薛可蕊就是他的婶婶,虽然从此以后山高水远,薛可蕊无法再嫁给冯驾,但在冯驾的心里,冯予相信,薛可蕊早已成为他的节度使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