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四章 突变
凉州城百废待兴, 城里原有的医馆早已七零八落, 薛家原本开了凉州城最大的药铺正和堂,却因契丹人的入侵与薛恒的离开也彻底关了张。
摈开多余的随从,只由两名仆妇的搀扶着, 薛可蕊挪动着脚步来到了这家小小的医馆前。不及到门口, 便看见了堆山塞海的人:
挑担的, 背箩筐的,抱孩子的, 形形色色的荆钗布衣挤在一处, 纷纷伸长了脖子, 极目看向数丈之外的那一处小铺面。
薛可蕊强忍着难受, 抬头看向人群尽头,医馆门头的那块柴木牌匾:
杨氏医馆。
薛可蕊了然,这是一家闻所未闻的平民医馆。大夫或许是从前哪一家医馆或药铺的帮工或学徒,先头的东家关了张,只因目前凉州大夫稀缺,他便支了这家小医馆来赚点钱。
一旁的怀香似也看出了这家医馆的档次有些低, 她踯躅着开口:“这里人太多, 三小姐若是还能忍, 咱慢慢驾车回府寻张大夫……”
不等怀香说完, 薛可蕊抬手止住了她的话。
“我忍不了了, 我不走, 就在这里看病。”
薛可蕊面色惨白, 唇色乌青, 额角汗水止不住地往外冒,的确是再也走不得了。怀香见状,心痛难忍,忙不迭应下了,让两名婆子扶着薛可蕊在人群的最外面候着,她独自一人挽起袖子直奔人群的最深处而去……
时值盛夏,路上偶见中了暑热之人,人们皆知此病甚急,拖延不得,这暑夏的高温,一个不小心可是要夺人小命的。薛可蕊发病得急,怀香挤进人群,一通好说,也博得不少排队候诊的百姓的理解,竟让怀香给顺利寻到了杨大夫的跟前,让薛可蕊插队看病。
两名婆子扶着薛可蕊缓步进了医馆堂中,坐诊的果然是一名年轻后生,身穿葛布衣,脚穿粗布鞋。薛可蕊知道,这后生一定就是医馆的主人,杨大夫了。
医馆的门脸儿小,就连坐诊的厅堂也只有巴掌大,薛可蕊进到堂中时早已有了几名五大三粗的妇人将那杨大夫团团围住。待薛可蕊再加入进来,巴掌大的杨氏医馆已经被人塞得是满满当当,连转身都打不过来了。
杨大夫拨开围缠住他的几名妇人,探身看向刚进门的薛可蕊。见她金钗华服,显见得出自富贵人家,却面如土色,由两名仆妇搀了,颤颤巍巍立在堂中央。
杨大夫心下了然,今年暑夏来得特别陡,这段时间大道上热晕的人可不在少数。他抬起手腕擦擦汗,自座上起身,径直走到薛可蕊的面前,冲两名仆妇扬声吩咐道:
“你们把夫人送到墙边那张小榻上平躺着,我同这几位大婶交代完了便来替夫人看诊。”
怀香与仆妇们赶紧照办,将薛可蕊往那吱嘎作响的小榻上安顿好了,便听见杨大夫急匆匆地继续吩咐:
“随行的婢仆们都出去,我这儿太小了。你们都堵在这里,我没法给人看诊,病人也没法透气了。统统都给我出去,候在门口,我看诊完了自会出来叫你们。”
怀香听得此言,张嘴就想拒绝,却见薛可蕊惨白着脸冲她一个示意,将怀香想说的话给堵了回去。
“你们……便依大夫所言,出去罢……”
“可是三小姐……”
“出去……”薛可蕊双眉紧蹙,“我无碍的,门口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怀香无奈,又墨迹了好一阵,终于带着那两名仆妇依依不舍地退出了诊室……
……
怀香提心吊胆地守在医馆门口,眼睛死死盯着屋内靠墙躺着的薛可蕊。
其实这医馆也就巴掌大一点,她站在医馆的大门外,不消伸脖子,一眼便能尽揽屋内一切景致。她看见那年轻大夫立在薛可蕊的身前,毫不避讳地探手把住了她的脉搏,又弯腰同榻上的薛可蕊说着什么。
怀香想听一听大夫都说了些啥,只是身后待诊的人太多,叽叽喳喳过于嘈杂,扰得怀香的脑袋嗡嗡作响。天气本就炎热,再加上这无休止的吵闹,怀香止不住汗如雨下,暗道这杨大夫真是不容易,终日生活在这样一种嘈杂的环境里,还要看诊、开方子,当真非一般人能忍受的。
也不知是因为薛可蕊中的暑热比较严重,还是什么其他原因,杨大夫守着薛可蕊一边说话又一边比划了许久。就在怀香急不可耐,就想迈步冲进厅堂听个明白时,她看见杨大夫离开了薛可蕊,任由她独自从榻上坐起了身。
“哎呀,我的姑奶奶啊!”怀香一个箭步冲进了医馆,三两步便奔至小榻旁,她抬手扶住了薛可蕊的胳膊:
“三小姐别动,我让嬷嬷们过来扶你。”
“不必了。”薛可蕊轻轻捋了捋腮边的碎发,浅浅呼出一口气。
“躺了一会儿,我好多了。”
说着她便自小榻上起身,扶着怀香的手来到堂中央,对那杨大夫盈盈一福:“谢过杨大夫。”
接着,薛可蕊又转过头来对怀香说话:“交一两银的诊金予杨大夫。”
那姓杨的大夫手下一顿,他要的诊金是十文,这夫人给他一两银,果然是大户人家出来的……
杨大夫抬头看向薛可蕊,见她一脸喜色,感激中有愉悦,这一两银明显给得舒心又畅快。如若推拒怕是要引来一番纠缠,反倒耽误他看诊。思虑至此,杨大夫扬起嘴角,远远地冲薛可蕊施礼,便不再拒绝。
怀香点头,急忙照办,交了银两与那大夫后,正想问他自家夫人究竟是何病,劳烦大夫开方子,身旁的薛可蕊却拉紧了怀香的手腕:
“怀香快走罢,莫要打扰杨大夫替后面的人看诊。杨大夫辛苦,民妇告辞了。”
怀香错愕,这方子都没开,为何就要走了?
“三小姐,大夫的方子呢?”
薛可蕊脚下不停,她拉紧怀香的手,兀自往外走,口里淡淡地说, “我本无病,开甚方子?”
怀香一愣,凝神看向薛可蕊的脸,见她脸色虽然依旧有些苍白,但乌青之色尽褪,走道也自如,显见得是好多了。
怀香瞠目结舌,暗道这大夫果然是神了,她看得分明,那杨大夫也就替薛可蕊把了脉,说上了几句话,三小姐的病怎地就好转了,连药也不用吃?
不等怀香再问,薛可蕊已牵着怀香的手走到了外面的大街上。
“怀香,去唤严老伯,叫他回府赶辆敞架子的牛车来,我乘牛车回府。”
……
夜幕中,诺大的冯府烛光点点,荷塘里的荷花开了,空气中被浸染上了悠悠荷香,伴随着阵阵蛙声,抚慰人们操劳一整日后疲累的身心。
向来准点放衙的冯驾今晚没有回府,冯状专程来到抱松园,他告诉薛可蕊:傍晚时分冯大人曾差人回来禀告过,今晚他有要务需要处理,一时脱不得身,叫薛可蕊不用等他。
薛可蕊了然,点点头说知晓了,她让冯状代替自己送一点瓜果与汤面去节度使府衙,白日里她才不舒服过,晚上就不去折腾了。
冯状领命,回薛可蕊的话道:他这就去安排冯大人的宵夜,待拾掇好了,他亲自给大人送去,叫薛可蕊放心。他又转头吩咐丫鬟仆妇们伺候夫人早点休息,一切安排妥当了,才离开抱松园。
薛可蕊坐在妆台前,怀香替她解散发间的珠钗。
“三小姐,真的不用再请张大夫替您再看看吗?我总觉得白日里那泥腿子大夫不靠谱。”
换乘牛车回府的薛可蕊果然没有再犯恶心,虽说一群人跟着那老牛车沥沥拉拉走到午时才走回冯府,但薛可蕊总算是平安回到了家。怀香就奇了怪了,薛可蕊自小马背上长大,骑马、驾马车向来得心应手,怎会像那些从没坐过车的村妇们,只能坐敞气的牛板车,挨不得锦幔的大马车?
怀香依旧觉得薛可蕊的身体是有毛病没被杨大夫瞧出来,薛可蕊头晕绝不可能是因为那马车,试想,从今以后节度使大人的夫人出行都只能靠牛车,岂不笑掉人大牙?
薛可蕊眉眼淡淡,她让怀香放宽心,她的身体好的很,不需要再看病了。在家休息几日,过段时间说不定就能再坐马车了。
怀香无奈,本想再劝,可是看见薛可蕊面上的倦容,便不得不就此作罢。
薛可蕊睡得很沉,冯驾什么时候回来的她也不知道,只是待她睁眼时,看见他穿戴整齐地坐在床头等着她醒来。
“唔……大人这是才回来还是要出去?”薛可蕊揉着眼,口中嘟囔着,挣扎着就要起床,却被冯驾伸手按住。
“蕊儿不用起,眼下还不到寅时,我一会就得去府衙,你就别管我了,再睡一会吧。”
冯驾的眼底一层青色,他冲薛可蕊眨眨眼,探身而下,和衣挤到了她的身边。
“蕊儿……这段时间我会很忙,怕是不能陪你太长时间……”
“嗯,知道了,大人自己也要注意休息,再忙也需要睡觉。说,昨晚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冯驾伸手探进薄褥,寻到了她的手,握进手心慢慢地摩挲,似在思考着什么,却并不回答薛可蕊的问题。
良久,冯驾终于开了口:
“蕊儿,有件事,我想听听你的意思……”
“唔……你说。”薛可蕊睡眼惺忪。
“咱们的仪式……可以再晚些吗?”冯驾的声音温柔又陪着十二分的小心。
“嗯?”
薛可蕊皱眉,她虽然并不介意那尚未真正完成的亲迎仪式,但如果能耀武扬威地嫁给冯驾,她自然也不会拒绝。毕竟因为这个仪式的缺位,冯府之外的人见到她,除了深谙内幕的机灵人儿会尊称她一声节度使夫人外,唤她薛三小姐的人并不在少数。
薛可蕊睡意全消,她扬起头,望着身前的冯驾发问:
“怎么?可是那契丹人又打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