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七章 金匙
翌日清晨, 薛可蕊最后一次替冯驾穿戴明光铠。她紧了紧他腰间的活舌带,给他带好铁胄,冯驾最后一次搂了搂她的腰,便再度离开家门。
薛可蕊没有去送他, 她怕自己忍不住要开口留住他。
她立在上房的门口,朝着冯驾离家的方向久久凝望。她将双手放置在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上,轻轻抚摸。薛可蕊在心底默默地安慰自己, 待到明年春天, 他还能赶得上陪她一起,迎接他们的第一个孩子……
冯驾踌躇满怀地离开了凉州,他只带了魏从景这一名副将随他一道领军南下。有魏从景这拼命三郎在,他有十二分的把握,可以迅速击败高淮昌与赵綦。这样一来, 他偿还了他欠李家的债,从此以后便能与他的蕊儿一起,踏踏实实地守在凉州这一方小天地过日子了。
冯驾派出的探马回报, 冯予接了薛恒夫妇并薛战,正加紧朝凉州赶。冯驾长舒了一口气,这也是他为何能放心离开凉州的重要原因之一。
薛恒一家能顺利离开余杭, 说明元帝对冯驾这门亲事还没有反感到无法接受的地步, 不然冯予也没法如此顺利就将薛恒夫妇带出余杭了。
其实冯驾认为, 他与薛可蕊的结合, 唯一的错处便是:薛可蕊是作为李霁侠遗孀的身份存在的。彼时寡妇再嫁并不惊世骇俗, 只是除了皇帝自己的女儿, 作为皇家的媳妇,几乎不可能有再度嫁人的机会。
眼下李氏皇族似乎纵容了冯驾迎娶康王世子嫔的行为,这让冯驾禁不住对元帝及李家感恩戴德。李氏肯放薛可蕊,元帝肯承认他迎娶李霁侠的世子嫔,他便不惜再披战袍,为李家,为元帝赴汤蹈火一回。
冯驾安慰薛可蕊:冯予回来了,他带着你的父母兄弟回来凉州陪你。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有你的家人相陪,蕊儿定然也不会孤独的。
薛可蕊心内感叹:父母兄弟是为她那未能顺利完成的亲迎仪式才回凉州的,只可惜他们回来了,冯驾又走了,那亲迎,还是迎不成。
虽说补办亲迎泡了汤,但父母兄弟正在回凉州的路上,倒真是一桩好事,多多少少的确缓解了薛可蕊因冯驾离开带来的苦闷心情。从此她便安安心心地呆在冯府养胎,除了每日烧香拜佛,替冯驾祷告祷告,便是望眼欲穿等自己父母兄弟的到来。
薛可蕊没有告诉冯驾她已有了身孕一事,一来是那时阴差阳错,她正好没来得及告诉冯驾,冯驾便先告诉她他要回余杭勤王,为了不给冯驾增添心理负担,不让他带着后顾之忧上战场,薛可蕊选择了暂时隐瞒自己的孕事。
二来,薛可蕊其实也不能免俗,她对冯驾承诺的补办亲迎仪式,其实抱着挺大的希望,她不想以后外出还被人唤做薛三小姐。或许每一个闺阁姑娘心中都有一个粉色的梦,她们希望自己能在万众朝贺中出嫁,希望自己与夫君的爱情能得到亲友的祝福,大众的艳羡。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筹措再周全,这珠胎已暗结,他又要上战场。
薛可蕊想,她或许应该放弃让冯驾再迎她一次的打算了,待他明年归家,她已临近分娩。孩子都有了,这些虚头巴脑的仪式,怕是只能就这样算了吧……
便宜冯驾这老小子了!
薛可蕊在心底恨恨地想:好在从前六礼还走完了“五礼”,收到了他的聘礼,虽说都是些柴米油盐,但好歹也算是份聘礼。不然她这个媳妇,还当真是白捡来的。
直到一次沐浴,怀香突然发现薛可蕊那本应平坦的小腹,没有预兆地竟微微隆起!怀香惊呆了。
薛可蕊淡淡地说:“我与大人在一起也有好几个月了,有了身孕,不是挺正常吗?”
怀香目瞪口呆,过了许久才咽下一口唾沫,幽幽地问她:“可……可是……三小姐,咱们都还不知道……”
薛可蕊咧嘴一笑,“现在你不就知道了嘛。”
怀香无语,这算什么事儿啊!
“可是,三小姐,你有了身孕,也不同我们大家说。薛老爷和二奶奶还没回到凉州,冯大人便忙着去南下勤王,你看你现在身边都没个亲人照顾,婢子们也是愚钝,你害了那么长时间的喜,咱们大家伙愣是没瞧出来!”
怀香捶胸顿足,一脸懊恼。
薛可蕊见状只是笑,她说,她不想让冯驾担心,她虽从没上过战场,但是也知道打仗切忌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冯大人向来以作战迅猛彪悍著称,此次出征他本就顾念重重,如今又陡然添了家室,她怕他心中负担太重,反而失了手。
“大人是出征打仗,可不是去游山玩水的。”薛可蕊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他既然打定了主意要南下勤王,若是因为我腹中的孩儿害得大人耽误了行程,或害他分心,生出什么意外,我们娘儿俩的下半辈子可就没着落了。”
听得此言,怀香忙点头,表示附和:
“三小姐说得是,要说这冯大人可真是好福气,能娶得我家三小姐作妻子。现如今兵荒马乱的,像三小姐您如此知书达理,识大体顾大局的贵人可真不多了。更多的是像二小姐那样,趁着有了身孕或旁的理由,想方设法也要离开这凉州,你看人唐将军还在凉州,二小姐不也抛下自家相公去南方养胎了嘛。”
薛可蕊挑眉,她想起冯驾同她说过,薛可菁有了身孕,唐纪曾向冯驾求一份离开凉州的过所。
“阿姊她已经走了么?”薛可蕊忍不住向怀香发问。
“可不是走了嘛!听说拿到过所的当天她就走了。”怀香一脸鄙夷。
薛可蕊默然,眼前浮现出唐纪那张沉寂又内敛的脸。
她想,唐纪定然也希望薛可菁去一个更加安全又舒适的地方准备生产,可是她觉得唐纪在送走薛可菁的那一刻,一定也是很难过的。
……
薛可蕊不想对薛可菁的行为作出任何评价,在她自己来看,这里有她的夫君,所以凉州就是她的家,她是一定不会离开自己的家的。
薛可菁则与薛可蕊不同,凉州城破那次,她已经被吓破了胆,虽然事后凉州又被冯予给夺了回来,如今冯驾更是将整个河西给夺了回来,她依然觉得,孤悬大西北深处的凉州绝不能再呆了。
她想劝唐纪离开凉州,可唐纪是副使,怎么可能走得了?好在很快,薛可菁发现自己有了身孕,有腹中胎儿做要挟,区区一张离开凉州的过所,当然可以信手拈来!
如今这好容易摆脱了“泥潭”的薛可菁正在十数名军士的陪侍下,在玉门一家酒馆吃酸汤面。
天气太热,薛可菁一边吃面,额角汗水一边汩汩直流,云岑忙着帮她擦汗打扇。
“奶奶,张统领让奴婢来告诉您,今日奶奶想在这店里用膳便用吧,只是往后可别再这样了。张统领说,眼下契丹残兵尚未清理干净,离凉州越远越猖獗,为奶奶安全计,咱们还是低调赶路比较好……”
“唔……唔,行了行了!”薛可菁不耐烦地打断了云岑的话。
“吃一碗面,你也能说如此之久,残兵猖獗,你看这大街上,行商叫卖,吃面吃饭的人还少吗?偏偏就我一人露不得面?”
“……”
云岑语迟,她望着薛可菁那圆瞪的双目,再不敢吱声,只得拿把扇子,闷头替薛可菁猛扇风。
薛可菁心下烦闷,那张统领估计是属老鼠的,在河西地界儿也跟做贼似的昼伏夜出。她又不是逃犯,多日不见阳光,今日出来吃碗面也被催得个屁滚尿流,再这样下去,怕是不等到余杭,张统领自己就先把自己给吓死了。
薛可菁吃了酸的还想吃点甜的,她看上了隔壁桌要的酿梅子羹,很想让店家给自己也来一份,可是张沛亲自上阵来劝说薛可菁。他挂着满脑袋的汗,向薛可菁施礼:
“大奶奶,您若是想要那酿梅子羹,我叫小七他们在这里替您候着。末将在您马车内备好了冰块,您随末将先赶路,咱们今日还得赶着出关门。店家做好酿梅子羹后,小七会追上咱们给您送过来,也好过您守在这里受热。”
薛可菁无语,好心情早被这帮奴才给耗得一干二净了,哪里还能再吃东西?她白了张沛一眼,自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
“得了得了!你们跟着我一路,我吃了一肚子的气,吃气都吃饱了,哪里还需得吃东西?”
说完,她抬手“嘭”地一声往桌上一拍,起身便往店外走去。张沛惶恐,忙不迭躬身告罪,一行人诚惶诚恐地忙伺候着薛可菁,一路浩浩荡荡地朝大街的深处走去……
张沛策马走在薛可菁车驾的左前方,他面带倦色,却依旧全神贯注地替薛可菁警戒。他从前不是护卫薛可菁的,他本是冯驾赤翎军中的一名校尉,因领了军令,才来护送薛可菁回余杭。
可是他从未与薛可菁接触过,这一路走来,薛可菁与他都一直不对付。薛可菁不喜欢他一板一眼的死板作风,凡事都要与他作对,就连吃碗面这样的小事,都能生出一番风波来,这让张沛大呼吃力。
张沛很忧虑,他并不是天生胆小,而是自离开尧关,他便发现了不妥。
他们被人跟踪了。
可是一路经过了十余个关口,他让守关将官协助查找可疑跟踪者皆无果。众人得到的结论都是:一切正常。
而那诡异的跟踪者,也一直不曾有什么动作,薛可菁一行没有遇到过被人投毒,也没遇到被人偷袭,他们这一路上都顺顺当当的,连个山匪都没遇到过。
被人跟踪,似乎只是张沛一个人的错觉。
张沛抬起手腕擦擦自己额角的汗,他在心底默默安慰自己:今晚就能出玉门,出了玉门便是朔方节度使王良辉的地界了,届时没了可接应的将官,薛可菁应该不会像现在这般挑三拣四,张扬跋扈了吧?
可是张沛终究没有等到薛可菁对他的态度变得柔和,他的担心很快便成真了。
不等走到玉门的南关门,薛可菁的车队在经过一条空旷的小巷时,从小巷两侧的高墙上突然跳下一大群身着劲装,黑纱蒙面的刺客。他们一个个手持大刀,自半空中飞身而下,直通通便朝薛可菁的马车而来。
张沛大惊,忙不迭安排一队人阻截来袭的黑衣人,自己则带了剩下的人马紧紧护卫着薛可菁的马车,急速朝小巷外撤退。
一阵人仰马翻,张沛护着薛可菁的马车疯狂地冲出了黑衣人的围剿圈。
青石路蜿蜒,转过这个弯道,巷口就在眼前。
张沛的额头受了伤,鲜血汩汩直流,迷糊住了他的眼。他一手紧握缰绳,一手抚上自己的眼,想将自己的眼晴擦得更清亮一些。
不等他呼出胸中一口浊气,车队已转过这弯道,黑压压一大队人马出现在巷口。
更多的黑衣人手持劲弩列阵于前,眼前有寒光闪过。张沛勒马,电光火石间,他依然拔刀飞身跃起,想要护住身侧这辆马车。
可蚍蜉怎能撼树?不等张沛口里发出一声叫喊,伴随“嗖”的一声嘹响,一只闪着寒光的毒箭已射穿他的咽喉……
……
巷口外,停着一架宽大的青帷马车。马车直剌剌地横亘路口,将那原本就狭小的路口给挡了个严严实实。
一名黑衣人来到马车前,他一手抚肩,单膝跪地,躬身冲马车内禀告:
“八王殿下,人都清理干净了。那女子,需要现在就带来给您看吗?”
马车内,赤术半眯着眼,支着肘,斜靠在缎面软垫上。听见小卒的禀告,他没有睁眼,只咧嘴轻轻一笑:
“知道了,不用给我看。带下去,好生给本王伺候着,她是本王打开凉州大门的金钥匙,可别再有丝毫的闪失……”
黑衣人正色,愈发恭谨:“是!属下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