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四章 家眷
初冬的清晨, 晨雾迷蒙,天光虽已大亮,可太阳还没冲破浓雾的包围,清灰色的天空中什么也看不见。
赤术带着薛可蕊回凉州了,除了他不是孩子的生父, 他真的很照顾薛可蕊。他怕薛可蕊回到凉州会情绪波动, 便陪着薛可蕊一起坐马车,给她说笑话, 替她把果子分成汉人喜欢的一个个小块。
他们契丹的姑娘从来不这样吃东西, 可是他知道薛可蕊一定不会捧着一只苹果就张开大嘴直接那么啃, 所以他愿意自己麻烦一点,给她分成小小的一块又一块, 只为让她能吃得舒服一点。
马车走上了明仪大街, 透过半开的窗帘,薛可蕊看见车窗外鳞次栉比的商铺也有了零星的开张。她留意了一下, 发现从前卖包子的变成了卖炉饼, 卖胭脂水粉的变成了卖皮草。
赤术一边替她分割着手中的苹果,一边耐心地温言向她介绍:
小娘子许久未曾回来, 一定不清楚咱们契丹王的最新政令。因着战乱, 不少汉人商贾都跑了, 如今的契丹王为繁荣市场,发展经济, 除了对农户和牧民们免租, 还将这明仪大街闲置的铺子都分给了平民, 免三年租金,鼓励有能力的平民从商。
薛可蕊轻轻靠上了身后的锦垫,她扬起嘴角,望着赤术手中舞动不停的,正在替她分割果子刀,自喉间发出一声冷笑:
“是啊,你们把汉人商户都杀了,终于有位置腾出来,给你们的人来卖这些臭烘烘的动物尸皮与不知所谓的面饼了。只是我很好奇,现在还有足够的人来买你们的东西吗?”
赤术停住了手,他抬起头来,看见薛可蕊嘴角的嘲讽与眼底的鄙薄。他轻笑,将自己膝盖上的果碟轻轻放置一旁,再扬起头来对着薛可蕊和颜悦色地说:
“小娘子似乎很瞧不起我们契丹的商人,可行曰商,处曰贾,有所谓商者无域,相容共生。都是行商坐贾之人,何来高贵低贱之分?”
薛可蕊凛然,“我鄙薄的不是你们的商人,而是你们契丹人得以立足凉州的手段。”
赤术挑眉,他盯着薛可蕊那一脸寒冰目光微闪。
突然他裂开了嘴,似乎发现了一个很好笑的问题,他笑眯眯地冲薛可蕊开了口:
“本王知道,我的小娘子娘家乃豪商,那薛恒一人便独遏河西商界龙头。你家与从前的藩镇军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与勾连,我们契丹人控制不了他,也控制不了薛恒手中的产业,自然只能杀了他。”
他伸手握住了薛可蕊的一双柔荑兀自轻轻摩挲,“如若父汗要杀你,本王就算背上忤逆的恶名也会尽力将你救下,因为你是我的小夫人。只若是旁的人,本王可没那个义务去救……”
薛可蕊不拒绝他的抚摸,她望着赤术那多情的眉眼一脸淡然:“你们戕害百姓,涂炭生灵,杀我父母,毁我家园。你们是刽子手,是恶魔,总有一天你们统统都会下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赤术笑出了声,“小娘子天天咒你家相公死,也不想想我若死了,你岂能独活?”
薛可蕊也笑,满眼悲悯地看着他:“我活着也是行尸走肉,如若能让你下地狱,我不介意没有来生。”
赤术看进她的眼,满脸温柔,他抬手轻轻抚上她的脸,“八王殿下的小夫人岂会没有来生?你相公会杀了那阎王,夺了他的阴曹地府,这样我的小娘子便能永生永世都与我赤术在一起了……”
说话间,他轻轻拉过她滑腻的脖颈,低下头,覆上她樱花般红艳的唇……
……
赤术的府衙坐落在明仪大街的尽头,赤术将原本属于两家大户人家的府宅打通了合作一家。宅子青砖黛瓦,高墙大院,别有一番浓墨重彩的沉稳与厚重。
薛可蕊不知道这宅子的主人现在何处,不过能住得起这样宅子的人,薛可蕊想,他们多半就在那日点将台的安民仪式上,便与她的父母兄弟一道,做了契丹王祭旗的献食。
薛可蕊垂着眼一言不发跟着赤术往宅子的最深处走。
赤术一路走的是偏门,薛可蕊想,他一定是在躲着什么人。
不过她完全没有心思去猜。
赤术是皇子,他的父母双全,同所有皇子一样,他拥有庞大又健全后宅人员那是一定的。薛可蕊对赤术的家宅完全不感兴趣。
直到,赤术终于停了下来。
薛可蕊抬头,看见不远处的屋檐下站了几个人。
人群的正中央立着一个中年妇人,她穿着朴素的衣裙,绾着简单的发髻,头上也无甚钗饰。她的身后则跟着一位峨冠博带的女人,环佩玲珑,锦罗玉衣。
中年妇人遥望着赤术,流露出慈爱的目光。薛可蕊看见赤术大步朝那妇人走去,朝那妇人躬身跪拜:
“孩儿参见母亲。母亲怎么自己出来了?孩儿安顿好了自会前往拜见母上大人的。”
那妇人却笑,眼中亮闪闪的,一脸慈爱。她抬手将赤术自地上扶起,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脸。
“为娘得知术儿今日归家,特来你府上候着。除了想尽快看看我的儿,也想看看她。我知道你不会带她来见我,所以我便主动在这里等你。”
赤术低头,一脸赧然。他转过头,看见薛可蕊只呆呆地立着,便冲她招手,示意她过来。
“这是本王的母亲,快来拜见母妃。”
赤术与他母亲的对话是用契丹语说的,薛可蕊虽听不大懂,根据眼前的场景也能猜出两三分。可是她不想动,便装作听不懂,直到赤术用汉话唤她上前。
薛可蕊垂着眼,双手交叉握拳在腰间,规规矩矩地屈膝对那吉拉氏行礼,她行的是汉人礼,是晚辈对长辈的礼。
吉拉氏并不介意,她的嘴角依旧挂着淡淡的,高雅的笑,目光却死死落在薛可蕊那高高隆起的腰腹上。
赤术则面色微沉,他弯腰将薛可蕊轻轻扶起,再转过头用契丹话低声冲吉拉氏解释:
“她不会契丹话,母亲多担待。”
吉拉氏颔首,表示她并不介意。她抬起头,笑眯眯地问赤术:看她这肚子,怕是有六七个月了,我儿知道她什么时候生吗?
赤术垂首,轻声告诉吉拉氏他当然知道,薛可蕊会在明年河水解冻的时候生。
薛可蕊看见吉拉氏身后那位峨冠博带的女人面色一变,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吉拉氏倒是依旧微笑,她面色如常地吩咐赤术将他这位新夫人带去后院休息,再叫赤术过一会将薛可蕊安顿好了就来陪她一起用晚膳。
赤术皆应下。
薛可蕊立在一旁,漠然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赤术没有跟她介绍那位立在吉拉氏身后的女子,薛可蕊想,她一定是赤术的正妻,可是赤术只同他的母亲说话,对那女人视而不见,也也没有让薛可蕊对她行礼。
赤术与他母亲道别后便带着薛可蕊继续往宅院深处走。
穿过一方小花园来到一处幽静的小院。薛可蕊抬头,看见院门口写着“葛园”。
赤术带着薛可蕊进了院子。
“本王喜欢这里,宽大又安静,初时曾想将此地做书房,可是这里距前院太远,走起来不方便。如今送给我的小娘子做卧房住倒是很不错。”
赤术一边示意下人们赶紧替薛可蕊收拾行礼,一边转过身来,拉着薛可蕊的手亲亲热热地向她介绍这个院子。
薛可蕊环顾四周,浅浅地笑,她冲赤术点点头:
“是的,我也很喜欢这里,殿下实在应该把这里用作您自己的卧室。”
赤术笑,他无不惋惜地说,他的卧室在东面的魁香园,是玉娆选的,他没法拒绝。
他顿了顿,又接着说,不过现在我的小娘子住进来了,这里就等同于是我的卧室了,也无甚区别的。
薛可蕊笑,这院子应是先头女主人清修,纪念自己心上人的地方,也不知有没有拿来做过祭堂。
可是她不在乎。
薛可蕊抬手指着院中一丛白似霜的花儿对赤术说:
“那个是你种的吗?”
赤术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那是大而饱满的喜容菊,开得正艳,纯白无暇,如白雪铺陈绿地。
赤术望着那花儿,摇摇头:“我们搬进来的时候便有了,本王觉着那花挺好看,就叫下人们将它养了起来。怎么,你不喜欢?”
薛可蕊不置可否,波澜不惊地说:“无碍,我们汉人只在人坟头种这种白花,人死了,便在他的灵堂摆上白花。如今这花能摆进你的卧室,我觉得挺合适。”
赤术挑眉,只一瞬,他望着身前的薛可蕊禁不住仰头哈哈大笑起来。
他低头,凑上薛可蕊的鼻尖,眼中尽是戏谑闪烁:
“那么我的小娘子是要在这院子里都种上这种花吗?”
薛可蕊点点头,不错眼地看着赤术的脸,“是的,如今这白菊已成功晋级为我最喜爱的鲜花。”
赤术笑得愈发开怀,他忍不住拉过薛可蕊的手,放置自己的心口:
“这就是你对本王的邀约吗?要我天天都来你房里住?”
薛可蕊一噎,扯过自己的手,拿背对着他。
“殿下,贱妾腹中的孩儿已近七个月,不多久就要生了,再不适合伺候殿下,还望殿下.体恤。”
赤术却不依,“还不还有两三个月嘛……”
他契而不舍地来寻薛可蕊的手,“为了这些花,你也得要敲锣打鼓地来迎我才对。”
薛可蕊瞠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