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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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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顺王躺在榻上,绿鬓华服的丽人轻抬素手, 温柔喂给他一个剥了皮的剔透葡萄。

把手从那女子的衣襟里掏出来, 忠顺王不耐道:“怎么还不来?”

丽人眼波流转,娇声道:“今儿十五大朝会,听说贾家的人大清早就进宫去告你了。满朝文武都等着王爷去问罪, 你还在这里快活……”

忠顺王嗤一声, 翻身坐起把那女子揽在腿上, “进了宫, 先往上皇那里哭去,谁敢动本王?”

软玉温香在怀,忠顺王正有些意动,小厮连扑带爬地跪在门外,“王爷,有宵小闯进内宅后院了!”

忠顺王把那女子一推,大步出门将小厮提起,“你不是去接皇帝禁军, 这是怎么回事, 是哪个不要命的混账东西?”

“就是禁军里的一个,没头没脑往后院去了, 沿途的人都拦他、拦他不住……”

忠顺王眼里闪过寒光,疑心是皇帝刻意安排,冷声道:“点起府兵,本王要那混账玩意儿死无全尸。”

戴权深觉今日运道不济。

本来嘛,那贾家眼看着就要败落, 突然教贾元春混出了名堂,成了一个有名有姓的娘娘主子。

命好生了皇子,听说那娃儿还有些奇象。原还当贾家就要起来,又惹上了忠顺王爷。

偏那史太君不知道天高地厚,还敢去上皇那里告御状。忠顺王若是那么好告,甄太妃也不能独宠数十年了。上皇看着雷霆大怒,实际见了王爷,还不是雷声大雨点小,谁吃亏还说不定呢!

戴权只当是来走个过场,看到事情被闹大到皇帝那里,心底便当这贾家死到临头,盘算能从中得些什么好处。

这一切都被禁军里那个愣头青毁了。

禁军们候在门外,隔着薄薄的门扉也听不出一点动静,便有些站不住。

“指挥使怎么不见出来?”

“别是有什么不测……”

殿前司是天子亲卫,里头的人没有一个身份简单。那独自跟进去的领队是正四品副都指挥使,跟皇后娘娘还沾亲呢!

只是传唤忠顺王入朝,又不是抄家,好端端伤了指挥使,可如何交代。

禁军躁动一刻,一齐往那小屋走去。

凑近了那血腥的味道更浓重许多,众人掩鼻屏息,口里叫着领队的名字,拿脚踹开了门板。

这屋子只小小三间,桌椅薄薄积了一层灰垢,应当空置不久。因屋外遍植苍竹,窗棂又糊了暗色的窗纸,采光不好便有些幽暗。

诸人咽咽口水,握着佩剑四散寻找。

“副都指挥使!”

有人大喊一声,众人涌去左侧偏房,见那出声的人跌坐在地,伸手指着地上一个毛茸茸的圆球。

走近看时,见那圆球竟是一颗人头,五官正是他们找寻的领队。

戴权挤进来一看,心先凉了半截。暗骂一声晦气,正盘算如何回禀能把自己摘出去,忽听人道:“没有血!不是被断头了,是被埋下去了!”

戴权壮着胆子走到近前,一看果然脖子上没有血渍,忙抬手挨近了探他鼻息。

“哎呦呦,快快快!”他一甩拂尘,喝令道:“快把指挥使挖出来!”

他说着心里又觉玄乎,怎么这会时间那愣头青就挖了个坑?也不曾听见打斗声,更不见那人身影……

戴权心里发怵,急急跑出屋子,只在院里候着,透过那房门瞧里头动静。

王府管事被这一连串的变故惊的回不过神,眼看他们寻摸铁锹、铲子才忙阻道:“这可是忠顺王爷府上,我看谁敢轻动!”

“那也不能就让指挥使被这么埋着……”副手也觉踌躇,终究咬牙道:“卑职会亲自向王爷请罪!”

他们出了宫就是天子的颜面,宁肯仗势欺人也不能被人压住。

王府不给工具,便拿剑鞘掘土,只要揭开了铺排的青石,底下都是土壤,并不难挖。

忠顺王被小厮引着往这处走,远远瞧见那小院的粉墙就心里一咯噔。

怎么这样巧合,偏偏是这处……

等进了院子,见戴权站在院中,忠顺王略略松了口气,“戴内相也惊动了,真是惭愧。”

戴权忙拱手行礼,“今日实在荒唐,还请王爷恕罪才是。”

忠顺王往那门里一探,回首笑道:“这是在做什么,不是宣本王面圣的吗?”

管事在里头正阻挠禁军挖土,听到忠顺王的声音,又见了那土里翻出来的东西,腿肚子一哆嗦。

副手摸出指挥使身旁的一截森森白骨,狠狠掷在管事脚边。这竟是一座尸山!

“快马去禀告圣上!”

有人应声往外走,见了那长髯带笑的忠顺王,只斜斜看他一眼,匆匆往府外奔去。

“不知礼数!”戴权骂一句,对忠顺王笑道:“这帮人在禁军里学了一身坏习气,活脱脱都成了泥腿子,王爷不要和他们计较。”

忠顺王心却一紧,抬步往那屋子去。

戴权忙追上去,“哎呦呦,那里头腌臜,哪是……”

副都指挥使已被挖了出来,一个小兵围着他照顾,其他的人都在埋头苦干,全不理会忠顺王二人。

戴权视线在那一排排的白骨上逡巡过,等见到旁边放置的脏布娃娃,他抬手捂住了嘴。

大明宫里,上皇久等不见戴权回来,又派人去问,听说一等将军当庭状告忠顺王,心又偏向了儿子。

他重重把茶盏一放,再开口就失了和善,“史封君,朕已允诺为你做主,为何还要把此事告到皇帝那里,惹得满朝皆知!”

贾母忙跪下请罪,“老圣人恕罪!臣妇乍然遇到这样的事,慌的六神无主,只知四处求告,行事失了章法……”

“你是在讽刺朕昏聩偏私?”

太上皇冷笑一声,把对老臣的怀念之情散个干净,“贾家两代国公的功劳,就是留给后人依恃犯上的不成!”

贾母见他如此反复便觉心凉,再不敢开口说话,只叩头请罪。

太后见老命妇凄惨如此,生了恻隐之心,劝道:“陛下才服了那药,可不能动怒。忠顺不知何时才来,陛下倒不如先歇息片刻,养养精神。”

太上皇爱惜身体,果然不再诘责贾母,甩袖往内间龙床躺下。

“史封君。”太后叹一声,把人拉起来,“你这又是何苦……”

告那母子两个,哪是那么好告的。

贾母红了眼眶,却不敢落泪,“出了这样的事,臣妇进退两难,只能拼死一试。”

太后知晓她家里不容易,轻轻拍拍她的手背。

义忠亲王立为储君的时候,贾家正煊赫,满朝无人能掠两公锋芒。太上皇就钦点了两府嗣孙贾敬、贾赦做太子伴读。

那贾家与甄家同出金陵,是数代的老亲。点给太子做伴读,一是安太子的心,示意虽宠爱忠顺却无意抬举他更进一步;二来,也是敲打甄太妃母子,不要有不该有的心思。

谁知后来义忠亲王犯了事,龙位禅给了当今天子,贾家倒落个里外不是人,各处受那夹板气。

“老封君跪了这许久,可有哪里不适?”

太后听着她磕头那声儿就觉害怕,这老天拔地的年纪,轻轻跌一跤可能就去了。

贾母本也豁了出去,谁知磕在那地上,虽也砰砰作响,却并不觉痛,竟仿佛撞在棉花上似的。

她只当是命不该绝,也不过多探究,见太后垂问,只装出虚弱模样。

太上皇沾榻既睡,酣眠间忽听耳边惊雷一炸,忙坐起身。

“父皇可还记得孩儿?”

榻边阴惨惨立着一个中年男人,两颊凹陷,眉骨凸起,显出些嶙峋叛逆的模样,正是已故的义忠亲王。

上皇的心扑扑乱跳,脸上却强自镇定,“你既已伏法,就早点投胎去,来世不要再入皇家!”

义忠亲王轻轻嗤笑,“儿臣不见父皇下场,望乡台上流连难去,饮不下孟婆汤,自然也投不了胎。”

太上皇心中一哽,“朕富有四海,皇帝也孝顺赤诚,天下太平清盛,只等坐化升仙……”

义忠亲王摇摇头,眼里满是讥诮。

“儿臣等着看忠顺割取父皇首级那日。”

太上皇心下骇然,“你嫉恨朕疼爱忠顺,做鬼也要诅咒我们父子成仇!”

“孤所言就在眼前,只等着好戏上场。”义忠亲王笑容阴森,轻飘飘隐入墙中。

“孤等着那一日……”

太上皇猛地睁开眼,才发觉这是一个梦中梦。他抬手擦去额上冷汗,袖里护国寺呈上的辟邪玉符掉落锦被,碎裂成两半。

他抖着手捡起那碎玉,眼中满是惊惧。

这玉符本有两块,取自同一块老玉。他自留了一块,另一块在二十年前爱子忠顺王加冠之时,赏赐于他……

他一把将那玉摔在地上,看它溅的各处都是。

“戴权!”

小宦官忙跪答:“总管出宫尚未归来。”

太上皇大跨步转入堂中,见太后和那贾史氏都噤声恭立一旁,踱了两步,才吩咐道:“都坐吧。”

太后听着他在内间发脾气,还当要发落了贾家,不料有这样的转折,忙拉着贾母谢恩。

金銮殿上,朝臣焦急等着忠顺王入朝与贾赦对峙。人迟迟不来,拖着他们也不能散朝。

“贾卿先起吧。”天子等的不耐,又不好对忠顺多做催促,心底生了一股邪火。

天子传召还敢磨蹭拖延,当真无法无天!

又等了一柱香,那传信的殿前司兵卫终于进了宫。他将忠顺王府遇到的怪事详细回禀,激的朝臣又无休止地争吵起来。

林如海和天子交换一个眼神,取出随身携带的奏章举过头顶。

“臣林海有本启奏!”

朝里闹的不成样子,京中各官邸久久不见自家老爷归府,和那相熟的人家一打听,都知道出事了。

细问起缘由,有那耳目灵通的便道:“荣国府老太君带着两个儿子告御状去了。”

贤德妃省亲让贾家大出了一次风头,而今又闹出这样的事,立刻就有诸多猜测冒出来。

荣国府关门闭户,把探究的目光都挡在了府外。

邢王二位太太各自在自己院中佛堂里念经,凤姐又在坐月子,全靠李纨一人苦苦支撑。

姑娘们察觉不对,却也无可奈何,有心想去找宝玉问问主意,偏小红又说宝二爷出门去了。

“这个宝玉,”迎春揪着帕子,“这时节还在外头跑,可别遇着什么事……”

黛玉见三春面色惶惶,便道:“大舅舅已安排了人守住宅院,与其在这里乱猜,倒不如都各自回自己院子,看好门户。”

三春散去,黛玉托腮出了会神,朝廊下喊道:“飞琼儿!”

飞琼儿扑棱棱飞到她书桌上,偏着脑袋拿那豆子眼瞧黛玉。

黛玉自己磨了墨,提笔沾了沾,飞速写好小笺,扇着风等那墨迹干了,这才匆匆卷好放在它腿间小筒里。

“去吧。”

飞琼儿不见她说地名,转着眼睛略一思索,拍着翅膀飞走了。

戴权领着忠顺王进宫的时候,被小黄门提示一声,直接把人带去了金銮殿。

殿上文武两列,因是大朝,那不够品级入殿的还有长长两列,俱整齐站在殿外道旁。玉阶丹陛之上,天子高坐明堂,后背挂一珠帘,其后是早已禅位的太上皇。

忠顺王脱冠散发、衣带斜系,跪在那汉白玉铺就的地板上,高举忏罪书自陈其罪。

贾赦闻听他承认自己所告之事,紧绷的身子放松下来,默然出列,跪在忠顺王身后。

只是今日议的罪里,忠顺王对贾家做的反而是最不值一提的。

那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已清醒过来,参忠顺王坑杀人命。

众人听他说那地下白骨如山,俱是倒吸凉气。

天子皱起眉头,问忠顺王如何解释。

忠顺王重重叩首,泣道:“臣生性暴烈,打死家奴,将他们尸骨丢入坑中掩埋。王妃不知底细,在那处盖了小院。”

他见太上皇临朝,心知自己不会伤筋动骨,对那些罪责便承认的很是痛快。

天子知他心中所想,只拿眼去瞧林如海。

林如海道:“王爷推说生性残暴,臣却以为,此乃厌胜之术。”

忠顺王悚然一惊,“子不语怪力乱神,你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吗!”

天子正要开口,身后太上皇道:“殿下可是林海?”

林如海叩首:“回太上皇,小臣正是林海。”

“朕记得你,还是朕钦点的探花郎,博闻强识,很有见地……”太上皇沉默片刻,叹道:“你说厌胜之术,可有什么凭据?”

林如海引经据典,将历代厌胜传说信手举出,忽又转了话锋,提起当年义忠亲王被废。

太上皇被他勾起心病,不由沉思起来。

他与元后少年夫妻,皇后早亡,他便将一片哀思都寄托在孩子身上,钦点他为太子。后来甄妃入宫,生下忠顺,太子一天天大了,惹起他的忌惮,渐渐就偏疼起了幼子,一心维护甄妃母子。

太子是为什么被废,他竟有些想不起来。

太上皇一个恍惚,又想起今日那个梦。

太子含冤,久久不肯投胎……

“寡人累了,”他撑着戴权的手颤巍巍站起身,“皇帝!”

皇帝忙转入珠帘,“父皇,儿臣在此。”

太上皇拍拍他的肩背,“你是这江山的主人,如何处置,凭你心意。”

他每日服丹求道,精神矍铄,一双眼里满是滔天权欲,让天子日夜难安。这还是皇帝第一次在他身上看到颓丧,仿佛瞬息间苍老了许多。

原来他也只是一个年迈的老翁。皇帝猛然发觉这点,心底涌上一股狂喜。

他又端坐龙椅之上,俯视着殿下那些臣工,心底激荡着一股难以压制的喜意,险些当堂笑出声来。

“林卿,把你方才对满朝文武说的那些罪状,再说与忠顺听听,也给他一个自辩的机会。”

林如海沉声应了,将那早已倒背如流的折子又高声说了一遍。

什么□□掳掠、卖官鬻爵、私卖盐铁、烧杀人命,忠顺王其实并不惧怕被人知道。只要太上皇在一日,皇帝便动不得他们母子,等太上皇去了,这江山谁坐还说不准,就更无惧清算。

但他万万没想到,只牵扯到了太子,疼爱他四十年的父皇,竟就撒手不管他了。

那个窃得帝位的小人正瞧他笑话,平日在他面前夹着尾巴的官员一个个看他如丧家之犬,而害他如此的人……

他的眼里沁着毒,仿佛一条伺机而动的蛇,目光定在林如海开开合合的嘴上,忽而暴起。

林如海只见那忠顺王持着一道寒光朝自己刺来,文弱的身子让他来不及腾挪闪避,只一挥袖子,期望殿前侍卫能抢先阻下这恶徒。

副都指挥使就在他二人身后跪着,忙扑上去抱住忠顺王的双腿,把人往后一拖。

“林卿!”

“如海!”

林如海把忠顺王抓住了袖子,眼看就要被那匕首扎中心口,忽而身现金色光芒,将那忠顺王弹出数丈。

忠顺王倒在丹陛之下,口里喷出的鲜血如爆裂的烟花。

护在天子驾前的小黄门呆呆看向林如海。

“救、救驾?”

刚冲到林如海身边的贾赦愣愣瞧妹婿周身那光芒,见里头隐隐有梵文闪动,敬畏不敢上前。

“陛下,臣……”林如海揽袖四处摸摸,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天子惊疑不定,臣工里不知谁道:“林公文曲星也!陛下乃当世明君,又得星君辅佐,江山稳固矣!”

天子果然喜形于色,走下玉阶拉住林如海的手,“林卿忠君体国,确实当世良材!”

君臣相握之际,那金光忽而化作一个光球,倏忽飞往天上。

“奇观!真乃奇观!”

众人亲眼见那林海得金光护体,又是他一力扳倒忠顺王,对那文曲星转世之说深信不疑,当即恭贺天子得天降辅臣,千秋万代固守江山。

悟空靠着斗拱瞧下方君臣相得的场景,心底笑的直打跌。

飞琼儿落在他面前,略现迟疑,口吐人言道:“大圣因何发笑?仙子还有书信传来。”

听它说起黛玉,悟空忙伸手取那信笺,见那纸上一笔柔媚的簪花小楷,扬唇柔柔一笑。

“妹妹半日不见就想我的慌,让俺老孙快快回去一解相思。”

飞琼儿疑惑偏头。

“咕?”

绛珠仙子被妖神夺舍了,才会说这样的粗鄙之语吧……

悟空一拍膝盖,嘻笑道:“像你这样的小妖怪,连蛋都孵不上,你懂什么人间缠绵真情呢!”

他掐个诀缩地成寸,抬手拍拍荣国府的朱漆大门:“开门,是我!”

小厮仆役们借着那缝隙看出是宝二爷,忙忙开了门,等悟空进去又着急忙慌关上。

“我的二爷,你竟是什么时候出去的!这外头兵荒马乱,可不能……”

悟空见那人还有一大篇的废话,忙摆摆手:“老太太和老爷们过会就该回来,这门不必关了。”

妹妹想他了,谁耐烦听臭男人啰嗦聒噪!

他抬步兴冲冲往潇湘馆奔去,手里握着那短短一方信笺,竟汗湿了掌心。

潇湘馆幽竹茜窗,分外静谧。婢女们三三两两聚在廊下闲叙,偶尔几个做针线活的,凑在一起讨论花色针法。

悟空在门外略站一站,生出一分近乡情怯之意。

他深吸一口气,迈步往屋里走,“妹妹!”

作者有话要说: 滴——

今日份五千字到达!

中秋快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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