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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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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春进屋时,邢夫人正喝着热茶, 跟前站了一排姬妾通房立规矩。

“太太。”

邢夫人拿眼风瞥她, 轻轻磕磕茶盖,“月例银子得了不曾?”

迎春垂着头,视线盯在鞋尖上, “已得了, 司棋——”

司棋动动嘴唇, 还是从怀里取了荷包, “二两银子,全在这里头了。”

有个丫鬟上前接了,递到邢夫人跟前。邢夫人在手里垫垫,又解开那系带瞧一眼,这才抚额道:“我乏了,你回去吧。”

迎春蹲蹲身子就要退出去,邢夫人忽又道:“你每日多去林丫头那坐坐,眼招子放亮一些。人家眼见着就要有大造化, 你哄住了她, 她手指头里漏一点,也够你吃半年。”

她这话说的难堪露骨, 司棋皱起眉头,怕伤了姑娘面子,反疏远了林姑娘。

谁知迎春只垂着头,轻轻应了。

小丫头打起帘子,司棋跟着姑娘走两步, 又回身对邢夫人道:“太太,我伺候不当心,一时失落了姑娘的帕子。还请太太帮着问一问,别被哪个腌臜人捡去了。”

迎春心底一叹,果然听邢夫人重重放下茶盏,冷哼道:“你竟是个死人不成?连个手帕子都看不住!如今求到我这里,却又哪处给你寻去?”

“那上头不曾落什么名字,只普通的兰蕙花样,不值什么,母亲不必费心。”

邢夫人这才满意了,看一眼司棋,哼道:“退下吧。”

两人相携往园子里走,见道上薄薄落了一层雪花,司棋便替迎春盯着脚下。

“姑娘何苦把那银子全给太太,”司棋止不住地犯愁,“眼见天寒了,姑娘又住在水上,倘若要添置些什么,没有银钱,谁理会咱们?”

“往年也是这样过的,有什么过不得?”

司棋跺跺脚,“这怎么一样?姑娘如今已是大姑娘了,总要打扮打扮,再有大姐儿跟着姑娘们读书识字,咱们又添了笔墨的耗费……”

堂堂国公府的千金,谁能想到竟囊中羞涩成这样。

“往年老太太、太太们赏的首饰头面,挑那不打眼的拿去换几两银子使,也不碍什么。”

迎春得过且过惯了,司棋却是爆烈脾性,当即反问道:“姑娘的首饰头面而今还剩多少?咱们当了的倒是小头,大的全被那起子人偷摸走了!”

这里头尤以迎春奶母最是猖狂,打量着姑娘面软心善,行事越发没个顾忌。主子屋里的好东西,但凡让她知道了,总能寻着法儿摸走。

迎春便叹气,“她们一时半会不凑手,拿去周转也是有的,总还会再送回来。”

司棋见不得她如此,正要说话,忽见紫鹃扶着林姑娘过来,忙住了口。

“二姐姐。”

黛玉见她二人脸色不对,便笑道:“怎么在这风口上站着,仔细冻着。”

迎春温柔浅笑,和她联袂而行,“说着话就站住了脚,倒不觉得冷。妹妹怎么往这边来,可是寻太太有什么事?”

“我是特来寻二姐姐的。”

黛玉回首去看紫鹃,紫鹃自袖里取出一条帕子递过去。迎春认出正是自己遗失那条,忙像黛玉道谢。

“当不得谢。是我院子里小丫头拾着了,被雪雁看见,认出这帕子是二姐姐的。”

迎春低头捻着帕子,想起方才邢夫人的态度,再看黛玉这般殷切,心中滋味莫名。

黛玉见她眉间隐有悒郁之色,忙道:“我家里梅花开得正好,正预备明日邀姊妹们一道赏花,二姐姐可得空?”

迎春掩唇轻笑:“林妹妹这话倒是说过数次,咱们却从没上过妹妹家的门。”

黛玉红了脸,“之前京里闹哄哄的,父亲嘱咐我在外祖家不要轻易走动,这才耽搁下了。”

林如海是扳倒忠顺王一系的主力,他谨慎惯了,便怕有那漏网的贼子伺机报复。他出入都有人护卫,女儿是闺阁弱柳,却不能出丝毫差错。

迎春不过揶揄一句,见她如此说了,便笑道:“咱们一道去告诉四妹妹,她一定很欢喜。”

一时惜春探春全告诉了,黛玉又借着秋爽斋的笔墨给湘云下了帖子。

探春问:“姑父在金陵公干,咱们上门去,可有些不妥当?”

林家没有主母,黛玉自己又是个年轻小姐,这宴总觉有些不妥当。

“三妹妹放心吧,我们府上有那统管后院的嬷嬷,总能给咱们料理妥当。”

听黛玉这样说,惜春忙列了一串的姑苏小点,“林姐姐明日可一定要她做来我吃!”

黛玉一点她额头,“真是个贪吃虫儿。”

姊妹们说的热闹,却没人记得提一嘴“宝玉也去”,悟空坐在梁上急的抓心挠肝,瞧那下头笑靥如花的黛玉磨磨牙。

干脆闪身到那院外,拍门径直走进秋爽斋。

“姐妹们聊些什么,我在外头都听见了。”

黛玉眼一转,说道:“说你开春下金陵,能不能中榜。”

悟空见她笑的促狭,自己也觉高兴,便道:“人家打小就勤学苦读,我却是个半路出家的,心里正惴惴呢。”

黛玉瞧他神情不似作伪,心底一动,“平常心去考便是,也不是非要考中头名……”

悟空眨眨眼睛,“我心里没底,倒不如明日跟姊妹们一道去妹妹府上。你们只管赏花看雪,我在书房里瞧瞧经史文章。”

“我说这猴儿弄鬼呢!”黛玉啐他一口,红着脸向三春道:“往日里问他读书的事,从来成竹在胸,今日竟转了性……”

“必然是外头听着咱们说话了。”探春摇摇头,笑道:“林姐姐是东道主,你惹恼了她,这席可吃不上了。”

“我是姑父正经收入门下的弟子,便是林妹妹师兄。”悟空倒头头是道:“师兄登门,岂有拒之门外的道理?”

黛玉横他一眼,“我四岁就由父亲开了蒙,真论起来,你是哪门子的师兄?”

他两人拌嘴,三春只在一旁看热闹,还是黛玉被看的羞了,这才住了口。

晚间到老太太处吃饭,黛玉说起赏花之事,贾母便问:“宝玉也去?”

“去去去!”悟空忙道:“姊妹们不大出门,我护送着才放心。”

贾母点点头,“你姑父不在京里,琏儿又伤着,姐妹们就托给你照应。”

黛玉原就是捉弄他,如今外祖母开口,更没有不允的道理。

第二日是个晴好天气,姑娘们穿戴妥当,先去上房和老太太请了安,一道用过早膳,便由悟空领着人护送去林府。

方婆子殷勤地把人请到黛玉院里,屋内早有热茶细点备下。

等姑娘暂做修整,她才笑道:“依着大姐儿的意思,今儿午饭摆在暖阁里头。咱们府上的厨子,各系菜色都能做上两道。那食单上列的名目都得了,只看看可还有什么临时想吃的,若是不曾备料,还得尽早去采买。”

三春都有些羞涩拘谨,黛玉便道:“还有个史姑娘未到,她不大爱清淡素食,便多备几样肉食吧。”

方婆子记下了,又笑道:“宝二爷还在书房里喝茶,是另给他备一桌,还是和姑娘们一处呢?”

三春听了都去瞧黛玉,只见她淡淡颔首,说道:“都在一处。”

惜春先咧嘴笑了,“劳妈妈去把二哥哥请来。”

方婆子笑吟吟去了,先把姑娘的话吩咐下去,这才亲自去请悟空。

探春喝一口羊乳红枣茶,抬眼见两个大丫鬟模样的女子忙着给手炉添炭芯子,再瞧黛玉这屋内雅致又不失华贵的陈设,心底微微一酸。

“尝尝这个。”

探春面前多出一碟杏仁酥,黛玉巧笑嫣然:“这还是照着你上回说那方子做的呢。”

“那我可要好好尝尝。”探春垂眸一笑,把心底那点自怜散去。

“史姑娘来了。”

外头打起绣帘,吹进屋里一缕寒风,很快又被热气蒸暖。

湘云自个儿解了披风递给翠缕,凑到桌边笑问:“吃些什么好东西呢,快给我也尝尝!”

黛玉笑她:“外祖母总说你在家里学规矩,怎么瞧着还和以前一样。”

提起这个湘云就皱起了脸,恶狠狠往嘴里塞个糕饼,“那竟不是人过的日子了。”

她口没遮拦惯了,迎春却还是道:“咱们跟前你说说就罢了,可不要在哪里都这样瞎说……”

不然让忠靖侯、保龄侯两位夫人听见了,又该怎么想呢?

湘云摆摆手,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等方婆子请了悟空来,青鸢朱鹤见外男进姑娘闺房,就有些欲言又止。

雪雁紫鹃领着司棋侍书等人在偏房说话,听见悟空的声音,相视挤挤眼睛。

司棋各打一下,问:“你们俩做什么眉眼官司?”

雪雁压低了声,对她们道:“这话说来可就长了。我们姑娘原先在姑苏时,太太正经配了四个大丫头伺候。除了我是伴着姑娘读书、又一起到了你们府上,另三个都留在了扬州家里。”

“老爷进京时,有一个大了,就随她回家自去婚配。剩下两个,如今还照旧留在姑娘院里。”

侍书道:“进门时倒是瞧见了,我还疑心哪里冒出这么两个人。”

“她两个被嬷嬷教养的很是古板,这会子瞧见宝二爷,指不定吓成什么样子。”紫鹃说着又叹道:“若不是姑娘自家府上,传出去也确实不好。”

司棋天生反骨,当即冷笑道:“爷们姑娘打小一处长大的,又不是黑灯瞎火独自两个在一处,怎么竟连吃酒喝茶都不能了?照我说,疑心的人才是那最龌蹉混账的。”

紫鹃素知她的脾性,便叹道:“你这张嘴啊,也就二姑娘能容你。”

“容不容的,待我大了,总是要散的。”司棋想起迎春的性子就直摇头,“我出去前,定要把姑娘房里那起子奸人都收拾服帖了,才能放心。”

她们在一旁说话,耳朵却时刻注意着主子动静,听史大姑娘说要去逛园子,忙都放下果子点心出来。

朱鹤给黛玉系好狐皮鹤裘,有心想跟着,好隔开自家姑娘和宝二爷,见紫鹃雪雁出来,却不好说了。

林家这园子,说来并不算大。因林如海上京时名位未定,不知道得个什么官衔,为求稳妥,便只看个居中合宜。

但林家只两个主子,一个忙于公务,一个又不大在家里住。方婆子怕下人们闲散惯了赌钱生事,败坏了林家门风,便每日领着他们侍弄花草,排布园子。

姑娘们在大观园里住惯了,每日所见之景,都是为取悦皇家而精心雕琢的,见识品味便渐渐都高雅挑剔起来。

但林家这园子,巧就巧在有一片梅林,而大观园里只栊翠庵才种了梅花。

这也是贾母他们这些富贵人家的一点忌讳,嫌那梅花谐音不好,恐坏了自家运道。

天上日头好,昨日一点薄雪早就化了,湘云便道:“合该大雪天再来的。”

众人笑她一通,自去那林子里赏花。

那近百棵梅树,俱是从姑苏家里运来的老梅,花匠巧手侍弄活了,个个遒劲盘错,缀着傲雪凌霜之花,别有嶙峋凄艳之意。

惜春一时技痒,拉拉黛玉袖子,“林姐姐……”

黛玉命紫鹃去布置条案笔墨,轻笑道:“四妹妹今儿得了佳作,别忘记送我一副。”

悟空也道:“这绿萼梅别有意趣,我也想托四妹妹画一副呢。”

惜春扮个鬼脸,谁的话也不应承,穿花蝴蝶似的去寻合心意的花树。

只剩黛玉和悟空站在林外,两人对看一眼,一齐往一株红梅树下走。

“这花开的好,不如折几枝回去插瓶?”

“我那屋子不大住,插什么花儿呢。倒不如给外祖母她们带几枝。”

两人说定,便一齐挑选开的好又带花苞的梅枝。

湘云在远处瞧着,有些怔怔出神。迎春正走过她身旁,便笑问:“云妹妹这是怎么了?”

湘云低头随她走动,闷不吭声。

“可是家里拘得紧了?”

湘云抬手攀折一小枝腊梅,轻轻插在迎春鬓边,“我心里有些糊涂,也不知道和谁倾诉。”

迎春想起她是订了亲事的,便道:“宝玉和卫家那个公子是相熟的,问起他模样人品,都是好话。”

“他……我从前倒是也见过……”

湘云略一踌躇,问道:“我只是想不明白,男女成婚,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是英豪直率的人,虽说话讨嫌一些,总没有什么坏心眼。自她长到这么大,也没有严父训诫,也没有慈母劝慰,寄养在叔叔家里,没个自己的根。

因姑祖母怜爱她父母双亡,常常接她到荣国府,自小和宝玉一处吃住玩乐,情分跟别人便大有不同。

偏偏随叔父外任回来,荣国府里来了一个林姑娘,也是和宝玉一处坐卧玩闹,说话解闷。

宝玉原是个博爱多情的人,现在却仿佛视黛玉为“情之所钟”。她失落,也有些嫉妒,但若说是为着情爱的缘故,又不大像。

连熟识的宝玉都没有情意,只有过一面之缘的卫若兰,又怎么配成佳偶呢?

她的少女心事,同是少女的迎春却猜不透,便只道:“女子大了,不成家,不是就成老姑娘了?”

湘云叹口气,息了和她谈心的打算。

到了午膳时分,方婆子来请示黛玉:“姑娘瞧着是现在就摆上,还是略等一等?”

想着冬日饭菜易冷,黛玉便吩咐尽快开宴。姊妹们从林子里出来,笑嚷着往暖阁去。

过了抄手游廊,再出一道月洞门就该到了。惜春正爱娇地让二姐姐揉手腕子,忽见方婆子匆匆跑来。

“老爷回来了!姑娘们记得……”

惜春正倚靠着迎春撒娇,被她一惊,一脚踏空了台阶。迎春眼疾手快把人捞入怀中,却被她带着一晃,眼见就要跌倒。

悟空上前半步,却又不着痕迹收了回去。

“姑娘小心。”

迎春跌在一个冷硬的胸膛里,震得耳边一嗡。她听不清那人说了什么,便茫然抬眼去看。

那是一双深邃黝黑的眼睛。

“二姐姐当心。”

悟空把她从那人臂弯里接过,一扯披风笼在迎春头上,把她和惜春两个遮住,这才拉着那人胳膊往月洞门那头去。

林如海原本正和梁衡说着话,见他忽然往后院那处奔去,又被悟空拉出来,当即一愣:“你今日缘何在此?”

悟空脸上一臊,清清嗓子,抱拳道:“见过姑父。”

林如海把两人上下一瞧,又往那月洞门看,见方婆子站在门边,问:“可是送你妹妹回来?”

悟空点头,“妹妹邀家中姊妹来赏花,老祖宗命我护送……”

林如海闻言便把眉头一皱。

他不拘俗礼是一回事,被人觊觎自己女儿是另一回事。都是从年少轻狂过来的,谁糊弄谁呢!

“你随我到书房里去!”林如海喝责一声,又转头瞪向梁衡:“这月门分隔前院后院,你方才因何过去?”

“小侄……小侄……”梁衡偷瞟一眼悟空,不敢说话。

那双温柔怯懦的眼睛,他不会认错。只是不知道那姑娘是贾家的,还是林家的。

林如海看出这里头的猫腻,却不好逼问坏了女眷名节,只一甩袖子,“都到书房去!”

要不说林大人是读书人呢,眼睛里都喷火了,说话还是斯斯文文的,连个“滚”字都没说。梁衡苦笑一声,强忍着不敢回头去瞧,垂着脑袋往外书房去。

悟空惊觉老岳父看破了自己心思,正有些惴惴,也无心去管迎春那根若隐若现的红绳了。

他两个垂头丧气被林如海拎走,一墙之隔的姑娘们围着迎春两人,尚有些惊魂未定。

“可不能再胡闹了,这要是……这要是传出去……”探春搅着帕子,看向黛玉。

黛玉是主人家,出了这样的事,心中很是歉疚:“二姐姐,四妹妹,你们放心,府里不会有人乱说,至于那……我父亲必然会嘱咐他的。再说还有宝玉跟着呢,他心里有分寸。”

迎春醒过神来,不由泪承双睫,“林妹妹,我的生死,都系在你身上了。”

若是被老爷太太知道了,她竟是不能活了!

黛玉揽着人柔声劝慰一番,见她哭的脂粉污残,便带她去自己房中整理仪容。

惜春有些被吓着,偷偷拉着黛玉袖子随她们走,探春和湘云对视一眼,俱叹了口气。

林如海才从金陵回来,一路风尘仆仆,腹中也有些饿了。看两个后生都垂眉耷眼的,也不好再斥责,只吩咐厨房送些饭食。

“这是内侄宝玉,荣国府政公的二子。”林如海又斜眼去瞪悟空,“这是殿前司都指挥使梁大人。”

悟空皮笑肉不笑给那梁衡见了礼,琢磨着老岳父这礼部尚书才三品,竟被一个毛头小子压了。

梁衡记挂着那姑娘,怕是悟空的姊妹,再则林如海再升已是板上钉钉,他不敢拿大,只抱拳回礼:“我虽虚长你几岁,却是平辈,只以兄弟相称便是。”

林如海一路受梁衡保护,心底也欣赏这踏实谦逊的后辈。他有意让悟空和他结交一番,便示意两人稍坐,转身去内间换衣衫。

他一走,梁衡便压低了嗓音,“我非是有意冒犯,心底也很是歉疚。你放心,今日之事我绝不泄露半句!”

悟空横他一眼,“仅是如此?”

梁衡脸一红,讷讷道:“若是……若是还不能稍作弥补,在下、在下尚未……尚未……”

作者有话要说: 老岳父:誓死保卫大白菜!

大圣:俺老孙不是猪!

老岳父沧桑点烟:天凉了,该棒打鸳鸯当封建大家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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