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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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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贾赦饮了一夜的酒, 第二日便醒的有些晚。他睡眼惺忪地坐在榻上, 自有成群的美婢蜂拥上前来服侍穿戴。

他瞧着那捧靴的婢女有一双嫩白柔荑,衬着皂靴分外的活色生香。正要张口问她名姓,外头长随忽报:“梁衡大人在府外请见。”

贾赦脑子陡然一清, 忙起身去迎。

梁衡牵着马站在府外, 神情闲适, 并不因久候而生烦, 见他出来,便拱手道:“世伯新年好。”

贾赦笑着把人迎进门,问道:“几时到的?若是早知道你也来,还可以路上做个伴。”

“临时受命,是小侄没有福气和世伯同行。”

两人进了书房,梁衡喝一口茶,小声道:“小侄此来,是为了甄家的事。”

贾赦不料甄家的败落竟来的这样快, 暗道一声好险。

他也只比梁衡早到了六七日, 若非家里凑钱快速,他又强硬上门还钱, 说不得还要迟一步,生生被甄家连累了。

那甄应嘉也是只心机深沉的老狐狸,早早听闻了风声,便派家人几大船地往京里使银子。

而今是青黄不接的年头,家家都是只一个好看的花架子, 内里早欠下一屁股债。他送了钱来,名头上是寄存,谁能忍着不先挪用挪用,填补自家亏空?

挪了,到时甄家落罪,凑不出钱来上缴国库,便只能咬咬牙帮甄家说说好话、奔走救援。

荣国府得亏抄了几个世奴,又有那赖大家新园子里挪出来的摆件、花木、建材、山石,不然真盖起那省亲别墅,全家都得打饥荒。

甄应嘉虽风闻贾家抄检刁奴的事,却不信奴才们能积攒多少钱财,只当贾家内囊已尽,将要支撑不住。

自家几十万的钱财送去,对贾家来说,岂不是一阵解渴的甘霖?那银子就如同羊入虎口,进去了便回不来。

只是甄家也不缺那点钱花,能逼着贾家同盟,也算物尽其用。

所以他见贾赦竟亲自上门来还钱,一口牙险些咬碎。

他送钱也算阳谋,又有两家多年的交情在,甄应嘉只当还可转圜,便拖着贾赦喝酒玩乐,绝口不提收钱的事。

贾赦若是再年轻个二三十岁,面皮薄又少年意气,说不得还要点勋爵人家的身份脸面。但他沉郁自晦多年,每日麻痹在酒色财气里,哪还管什么体统礼义?

甄应嘉办了洗尘宴他就吃,席上诸人把他夸得天上有地下无,他就笑呵呵听着。等肚里吃到八分饱,也略略歇了奔波的疲累,便把嘴一抹,领着自家的下人一步三摇地回自家祖宅去。

甄家下人道:“老爷,那箱子都留在院中……”

贾赦回到府里,吩咐小厮关了大门,谁来也不见。甄应嘉见他油盐不进,气地把杯盏一摔,当即写下一封密信,飞鸽发往京城。

梁衡此来,也是因为甄应嘉那封信。

那信传到忠顺王府,不知道又经过谁的手,送到了宫里甄太妃的榻边。

甄太妃当即就吐了血,一口气没续上,当天夜里就这么去了。

太上皇吃过丹药早早就睡了,戴权不敢叫醒他,便憋着没说。等太上皇知道,甄太妃的祭堂都设好了。

戴权被按在地上差点乱棍打死,太妃宫里大小宫女都吃了杖责,太上皇犹觉不足,又命皇帝把忠顺王放出来。

皇帝不愿纵虎归山,只能把甄家之事暂缓,算作折中的法子。

梁衡带着禁军一路轻装简行,昨日才抵金陵。因是除夕,他想着甄家还有一个高龄的老祖宗,思及家中祖母动了恻隐之心,这才暂缓一日,预备第二日再上门去。

谁知夜里就收到了京城的命令。

贾赦问道:“老太妃什么时候没的?”

“就在除夕初一之交。”

贾赦奇道:“什么信鸽半夜就能从京城飞到金陵?可别是有人矫旨伪造。”

梁衡笑道:“这倒不会。那传信的鸽子是林太师家里豢养的,我曾见过。”

贾赦还不知林如海升任三公,忙问:“哪里冒出来一个太师,竟养着这样神速的信鸽?”

梁衡和他解释了,又道:“那鸽子仿佛是太师女公子养的,专用来给他们父女二人传信。”

贾赦一想那钟灵毓秀的外甥女,又忆起金銮殿上神光护体的妹婿,也不再多说什么。

他问梁衡:“这个暂缓,是缓到什么时候?”

梁衡也拿不准,叹道:“总归圣上不召我等回京,就要一直留在金陵。”

贾赦问起他们住处,听说是在驿站里,忙命人打扫出房舍,殷勤劝梁衡领着人住在自家府上。

甄应嘉在金陵经营多年,禁军一到岸他便得了消息。冷眼瞧着那新任殿前司都指挥去了贾家,又不急着来押解自己,他便把心放下了一半。

过几日收到京里的消息,知道老太妃薨了,甄应嘉那另一半的心也放下了。

他往后院去瞧自己的爱子,见他伏案苦读,不由点头。

甄宝玉见他来,先是打一个寒颤,这才起身行礼:“老爷怎么来了?”

甄应嘉摸摸他肩背,笑道:“今日初一,便不要读书了,去和姊妹们玩闹一日。”

甄宝玉忙摆手,“儿子要预备开春府试,不敢有一日懈怠。”

他原本是极爱在女儿堆里打滚的人,最是厌恶读书考官。谁知前段时日忽而病了一场,梦到有仙姑亲自教授他声色享乐,把凡间种种爱欲经历过了,又告诫他以仕途经济为要,这才改了从前恶习,发奋读书起来。

甄应嘉见他如此上进,笑道:“那贾家有个和你同名的哥儿,四月里也要到咱们这府试,到时你亲自与他论真假。”

甄宝玉曾听祖母提起过此人,心中一动,“可是那衔玉而生的公子?若是他来,倒当真要一睹风采。”

甄应嘉想起两家如今的关系,便把那笑意一淡,“好生读书吧。”

远在京里的悟空打个喷嚏,探春便问:“可是昨儿夜里着了凉?快添几件衣裳才是。”

宫里老太妃薨了,家中如老太太这些有诰命的,都要入朝吊唁。凤姐因领着四品恭人的俸禄,也要一道进宫。

府里没有了管事的人,宝玉若是再病了,就当真坏了年味。

悟空笑道:“并不冷,许是鼻子里飞了虫儿。”

还是因为妹妹家的墙头太凉了。

姊妹们听他说虫子便皱起眉头,纷纷离他远了。

李纨扶着素云走来,笑道:“今年这一年都不能筵席奏乐,我还怕你们闷着了,却原来姊妹们一道说话也这样热闹。”

惜春道:“咱们这还不算热闹,等林姐姐和湘云来了,那才是真热闹呢。”

李纨道:“林姑父现管着礼部,总要入朝随祭,不好留妹妹一人在家。顶多到明日,林妹妹必是要回来的。”

第二日林如海果然把黛玉送到荣国府,和贾母等人一道入宫去。

尤氏报了产育留在府中,照料两府琐事。她每日早上处理两边人事安排,午间陪着姑娘们一道用膳,下午又是一堆杂事要处理,忙的不可开交。

姑娘们怜她劳累,便也不去麻烦她,自己寻了事情打发时间。

因连着落了几日的雪,姊妹们便商议了去芦雪亭赏雪景,见那天地茫茫如琉璃世界,不由发了诗兴。

探春道:“不若起个社,正经作两首诗出来,也不辜负这一番美景。”

悟空只管热酒,无赖笑道:“我只管帮你们誊抄下来,旁的就罢了。”

姊妹们挖苦他两句,便开始思索自己的诗号。好容易想定了,早有小丫头取来纸笔,便铺了宣纸沉吟起来。

黛玉挥笔写了一首,到那窗边倚着,静静瞧纷飞的雪花。

“仔细眼睛疼。”

悟空递上一杯黄酒,把她又拉回桌边,“这雪要下到后日呢,慢慢瞧就是了。”

探春刚停笔,闻言瞟他一眼,“你又知道了?天上雨雪各有天数定量,也是你能胡诌的。”

惜春一拍手,“准不准的,后日不就知道了。”

一时迎春也得了诗句,几人各自品评一番,定了黛玉为诸人最佳。

黛玉眼波流转,命悟空将几人诗句工整抄录下来,自己却带着人去了外头打雪仗。

闺阁千金身娇体弱,手上都没什么大力气,她们心底也有分寸,只松松握一团散雪,砸在身上一点也不觉得疼。

悟空铺开宣纸一字一句把黛玉的诗作誊了,抬眼望去,见她戴着昭君兜,小小一张脸隐在风毛里,只靥上两团快活的红云,说不出的俏皮灵动。

他低头抽了新纸,草草勾勒出几道线条,间或抬头看两眼黛玉,寥寥几笔就教那纤袅身姿跃然纸上。

黛玉打得手酸,喊道:“容我去喝口茶水。”

她抬袖挡住了探春的袭击,快步避进亭子里,见悟空在画小像,不由停住脚。

那气度神韵,分明就是自己。

悟空脸一烫,将那小像和黛玉的诗作放在一处,提笔抄起探春的诗。

“妹妹快喝茶吧。”

贾母等人一连二十天都要入朝吊唁,等第二十一日送葬入地宫,因先陵远在孝慈县,来去又是十来日的功夫。

惜春夜里发起高热,第二日就有些下不了床,尤氏帮着请了太医来瞧,诊过脉只说先饿几日,再捂着发发汗。

太医看病自来如此,尤氏点头应了,把入画叫去三令五申看住姑娘。

黛玉几人去瞧惜春,见她饿的可怜,便问入画:“可有那软烂的粥水?”

入画为难道:“太医嘱咐了要饿着,不敢给姑娘吃东西……”

惜春小脸姜黄,烧得嘴唇起皮,只可怜巴巴瞅着悟空。

“二哥哥,我饿……”

黛玉给她喂一口温水润喉,抿着嘴瞧悟空。

悟空伸手在惜春腕子上一撘,提笔拟了方子,递给入画。

“宝二爷……”入画一咬嘴唇,“姑娘的身子,可不能玩笑。”

“拿去外头先给大夫看一看。”她护主心切,悟空也不在意,摆手道:“去厨下要碗鸡丝面,面要煮的烂些。”

惜春饿得心慌,一连催促入画快去。

入画跺跺脚,提着裙子跑出去抓药。

伤寒的病可大可小,家里长辈不在,迎春居长,便拉过悟空细问:“宝玉,你几时学的岐黄?四妹妹身子弱,入口的药可要慎重。”

悟空给她解释医理,迎春听不懂,但见他胸有成竹,也不自觉信服了。

那汤面先送到,惜春自己吃了半碗,轻轻打个饱嗝。黛玉忙把她筷子夺了,又按着躺在被褥里发汗。

一时李纨过来探病,见姑娘们连着宝玉都在,忙去轰人:“仔细过了病气,也吵得她不得安睡。”

众人见惜春困倦,只得又退出来。

入画问过大夫,果然是中正平和的药,惜春又执意要喝,便只好偷偷煎了一副。

“成不成只喝这一回,姑娘再想喝,我却是不敢了。”

惜春大口喝完,拿帕子擦了嘴,“二哥哥出手,必然是药到病除!”

入画把空碗拿出去,心道二爷哪学过医术?恐怕连医书都没看过。

谁知第二天惜春当真好了,又撒着欢去找姊妹们玩耍。入画跟着姑娘到了林姑娘的潇湘馆,见宝二爷低头裱一副画,浑然不惊讶于自家姑娘的好转,这才信服了。

转眼到了二月,草长莺飞,柳绿花红。运河解了冻,贾赦便预备着回京城。

梁衡还要等着太上皇哀思过去、抄甄府的家,不得不继续逗留金陵。如今主人家走了,他不好再住在贾府,便起了离意。

贾赦道:“我那侄儿将要来了,他年轻不经事,家里人都不放心,伯端不若再留一留。”

梁衡无法,只能又继续住下。

到了三月底,荣国府的船只抵达金陵,悟空在一干小厮家丁的护卫下,住进了金陵老宅。

至此,飞琼儿除了偶尔帮林如海送送急信,便开始了京城、金陵两地奔波的日子。

它瞧着林间快活啼叫的同类们和那一窝窝的小崽子,深觉妖生无味。

明明大圣每日都偷偷去看仙子,为什么还要它飞来飞去地送信!

它一身的怨气,悟空见了便挑挑眉。

飞琼儿第二日再去金陵老宅时,见那廊下一只文首白喙的蓝鸟欢腾跳跃,惊地险些坠地。

“咕——”

悟空推开窗,眯眼轻笑:“精卫过来。”

那蓝鸟跳到窗棂上,歪头梳理自己的羽毛。

飞琼儿缩着身子单脚站在树枝上,绿豆大的眼睛里满是想去又不敢去的惆怅犹疑。

悟空抬手摄了它腿上信笺,放进案上锦盒里锁上,把自己写好的又装回去,这才道:“妹妹今日要和姑父踏春,这信明早再送。”

他说完缩地成寸,直接坐在林家出行的马车顶上,一摇一晃的陪着黛玉往城外庄子去。

飞琼儿偷偷往窗台试探性地伸出一只脚爪,见精卫没有反应,又用爪子在那上头点了点。

等两只爪子都落实了,飞琼儿啄啄翅膀,歪头朝小蓝鸟道:“咕咕……”

精卫一个眼风都不给,扑棱着翅膀飞入云中。

梁衡得了一方好砚,他是行伍出身,不爱舞文弄墨,便兴冲冲拿去送给悟空。

远远瞧见那雪白神骏的鸽子,正想着要不要喂它些鸟食,走到近前,梁衡惊奇地发现,他竟在一只鸽子身上看出了落寞……

真是见了鬼了!

房里不见人,梁衡把砚台放在案上,转身去秦淮河畔喝茶。

甄家几个老爷公子总爱在那处狎妓,或许能瞧出些什么旁的勾当。

常去的茶楼又是客人爆满,幸好小二给他预留了位置,一推窗就是秦淮河,将那对岸的花楼、河上的画舫看个清清楚楚。

他正凝神搜寻甄家人的身影,一个白衣的小公子凑近来,可怜巴巴道:“兄台能否拼个座?”

梁衡见着公子面若敷粉,头上戴一顶白玉冠,恍然有股熟悉之感扑面而来。

“请便。公子怎么称呼?”

那公子咳一声,答道:“在下姓费,单名一个琼字。”

梁衡苦思良久,所结交的人里仿佛没有姓费的,便不再追究,照旧逡巡四周。

费琼却扬声叫了酒菜,满满摆了一桌子,他也不吃东西,只提着壶喝闷酒。

梁衡见他这豪迈阵仗,正要夸一声好酒量,就见这小公子涨红了脖子,显是酒气上头的模样。

竟是个新手。

他摇摇头不理会,谁知那费琼却拉着他诉起苦来。

“她是名、名门之后,长的好看又……又有资质,不像我,嗝——”

“我又胖又笨,几百年了连……连个人样都没、没有!”

“她就是……就是喜欢那些毕方、孔雀……一点也、不知道我的心,嘤——”

酒气扑在脸上,梁衡见这小公子为情所困,不期然想起了那个魂牵梦萦的女子。

那是一双如春水一般的眼睛,温柔、平和、全无半点欲念。

他心底一叹,生出一点同病相怜之感,便拍拍费琼的肩膀,“兄弟想开一点,她若是已有心上人,也强求不来。”

费琼哭得不能自已,咬着袖子道:“我到底哪里不好!哪里不好!我喜欢她几百年了,从一睁眼就喜欢了咕!”

可见是真的醉了,一张嘴就是几百年。梁衡摇摇头,安静听他说话。

从费琼的话里,他推断出那女子应当有一个很有名位的高贵母亲,和她的父亲生了许多孩子,女儿都像母亲,儿子都像父亲。

梁衡摸摸下巴,心中感慨,若是孩子个个都如此,那倒是一桩奇闻。

那女子仿佛是个极高傲的人,这费兄出身微贱,好容易遇到了贵人,却还是不能入姑娘法眼……

也只能是单相思罢了。梁衡斟一杯酒饮尽,咽下心底那点惆怅。

傍晚,林如海携黛玉从那庄子回家,悟空这才闪身回金陵。

桌上多了一方砚台,梁衡和飞琼儿却不见踪影。悟空看一眼树枝上梳理羽毛的蓝鸟,抬步往秦淮河去。

梁衡不知道什么时候也醉了,和费琼拉着手高声说什么“天涯何处无芳草”,费琼喝大了舌头,急着附和他的话,便只一通“咕咕咕”。

悟空看的好笑,捡个干净凳子坐下,倾耳听两个情路坎坷的人诉苦。

这世上两情相悦的实在太少,如他和绛珠妹子这种天定姻缘的,更是独一份!

他正洋洋得意,天际忽地闪过一道佛光。

正打酒嗝的费琼、长吁短叹的梁衡、失手滑了菜盘子的小二、揪着花娘衣襟就要扯开的嫖客……统统顿住了身子。

秦淮河银粼粼的波纹静止住,连水里的月亮也凝着,悟空瞧着那缓缓升起的莲台,慢慢坐直了身子。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精卫的女儿,不是本人吖~

飞琼儿:劳资看的书——《舔狗的自我修养》,高端!

哮天:汪汪汪?风评被害ot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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