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四王八公是多年的老交情,这位北静王加冠不久, 又生得秀美华贵, 贾母从前倒很是喜欢他。
只是如今天变了,两位圣明天子斗法,一步踏错就要全家遭殃。从前是没办法, 只能依靠着北静王, 如今宫里娘娘出了头, 小一辈的也长成了, 再跟着王爷掺和,就是大大的不智。
“去园子里,把宝玉叫来见客。”
贾母去换见客的衣裳,前头贾赦贾政已将人恭敬迎入府中。
北静王一向有美名,待人也谦和有礼,贾政对他很是欣赏钦慕,便比贾赦更活络亲热。
“政公实在太过客气了。世荣此番造访,乃是为贺府中二公子拨贡之喜。”
贾政一迭声派人去催悟空, 又殷勤请北静王用茶, “这小凤团还是臣妹婿送来的,府里没有好茶招待郡王, 只有这团茶勉强可过王爷尊口。”
北静王忙谦辞一番,才抬手轻轻一呷,笑道:“始用不香而回味无穷,果然是鼎鼎有名的银丝胜雪,林太师果然妙人。”
贾赦在一旁听他们品茶, 自顾自两口饮尽,见贾政投来谴责的目光,越发可乐。
他不是暴殄天物,就是爱看这个文绉绉的酸儒心疼跺脚。
那头悟空别过黛玉,刚迈进正堂问安,贾政还没来得及训斥他,就有贾母派人来请北静王到上房说话。
贾政只能咽下到嘴边的呵斥,请北静王往老太太那里去。
贾母已换好了衣裳,脸上带着慈和的笑意,“王爷快坐,是老身失礼了。”
“老太君说哪里话。”
北静王眉眼娟秀,款款笑谈的时候便是老人家最喜爱的小辈模样,“是世荣冒昧来访,想着白日贺喜的人多,不好再来裹乱,才避到了这时。”
“宝玉小孩子家家,才一个贡生,哪当得起王爷这一番阵仗。”贾母总是乐呵呵的,也瞧不出亲近疏远,“若是往后落第了,岂不是要贻笑大方?”
“老太君总是多虑。宝兄弟跟脚不凡,又拜了林太师做老师,若是他都要落第,竟没有人能考中了。”
这样的话今日已听的太多了,老太太心里有些腻味,便问起北静王太妃。
北静王这才露出一点愁色,“母亲自上回偶感风寒,一直拖到如今还没有好全,劳累的王妃也病倒了。”
贾母默然颔首。王太妃的病,真假还有待商榷,北静王妃应当是真的不成了。
“太妃有了年纪,用药都需谨慎,便只能温养了。”
北静王叹一口气,点头道:“正是这个顾虑,才拖拖拉拉了数月。”
他像是不想再谈这些烦心事,便笑问一旁的悟空:“上回赠宝兄弟的鹡鸰香念珠,可还喜欢?”
贾母朝悟空处一瞧,抢先道:“蒙王爷看重他,但那是御赐之物,他是个泼皮猴子,哪敢让他戴在身上?老身便作主替他收着了。”
北静王脸色微凝,端起茶盏喝茶。
鹡鸰又名“张飞鸟”,有兄弟之意。皇帝赐他鹡鸰香念珠,既是安抚也是警示。他转赠给贾宝玉,正是同一个意思。
贾宝玉受而不用,便是贾家生了二心。
这苗头是早就有的,只是没想到竟不可转圜,是铁了心不肯再依附于他。
“老太太,林姑老爷来了。”
贾母不着痕迹在北静王身上一瞟,扬手命贾赦兄弟去接。
今晚是真热闹啊。
林如海这两日忙着甄太妃身后繁缛丧祭,已久不曾来拜会。贾赦心里奇怪,言辞间就略有试探。
林如海道:“圣上方才传了口谕,命我出使茜香国,明日就要启程。便来拜别老太太,再看看玉儿。”
贾政奇道:“茜香国全是妇人,每岁除了贡些东西来,与我们上朝并无往来。怎么好端端的,要出使到她们那里去?”
林如海露出为难之色,贾赦便抢先道:“皇上交代的事,也是好打听的?如海要离京,咱们只管着照看外甥女便是。”
贾政讪讪垂头,林如海不欲与两个内兄生嫌隙,便道:“这也不是什么隐秘事,只是边防来报,茜香国仿佛有些异动。”
贾赦不料竟是这样的事,忧心道:“护卫的人选可定了?”
他的娇婿梁伯端还在金陵蹉跎,也不知道旁的人可不可靠。
“圣上已定了,都是禁军里的好手。”
说着话到了老太太院子里,鸳鸯打起帘子,蹲身笑道:“姑老爷可来了,老太太正盼得紧呢!”
林如海知道北静王在,便肃了脸,垂下两道袖子,“见过郡王爷。”
北静王忙起身还了半礼,“太师客气。小王年轻,只唤我世荣便是。”
林如海自己就是善于用温润谦和伪装的人,北静王和他比较起来,属实稚嫩。
四王八公的事情,林家人不好掺和,他温声推拒了北静王的示好,对贾母道:“小婿明日就要远行,万望老太太保重身体,待小婿回来,再听岳母教诲。”
贾母也不问他去哪里,只拍拍林如海手背,笑道:“我在京中一切都好,你出门在外只管用心办差,不要挂念我。”
林如海应一声喏,贾母便朝鸳鸯道:“带姑爷去见林姑娘。”
本该是黛玉来拜见老父,但有北静王这个外男,便不好让她出来了。
鸳鸯领着林如海往园子里去,北静王眼睛一转,又和贾母说起家常话。
“王妃这一病,总是不见好。她精神不济,也不敢再让她劳累,府里没有人操持,竟是一团乱。”
贾母听着不对,凝眉在他脸上一瞧,笑道:“王妃年轻,又只是些许小毛病,将养几日总会好的。”
府里迎春已许给了梁衡,探春惜春两个还小,不足相看婚配。他就是再娶十个八个王妃侧妃,也和自家不相干。
因是国丧里,不好宴客,北静王看着天色将暗,忙起身告辞。
悟空跟着贾赦两兄弟去送客,见人上了银轿、渐渐出了宁荣街,这才折身往回走。
贾政好容易逮到悟空,忙教训道:“王爷礼贤下士,又看重你。你少在园子里厮混,多去北静王府走动走动,往后必然会受益终生。”
悟空垂着头,眉间隐有戾气。
“母亲说了不让你再管教宝玉,少给他出这些馊主意。”贾赦拍拍袖子,回大房去瞧乖孙子。
贾政被他一呲,也不好再多嘴,愤愤回了书房,照旧把贾环提来教训。
潇湘馆里,黛玉偎着父亲的肩膀哭一回,又殷殷嘱咐他保重身子。
她列了长长一串药单,递到父亲手上,“这些丸药都是父亲常吃的,还有那避瘴防虫的、消暑解气的,都要备齐。”
林如海抚抚她的鬓发,“父亲记着了,玉儿也要谨记保养身子。”
老太太吩咐了厨房备下饭菜,让他们父女在潇湘馆用饭。
夜幕挂上一轮小月,黛玉送别父亲,朝怡红院看一眼,心底微觉纳闷。
他竟不来送送父亲,又闭着门不来寻自己说话,实在不符他的脾性,当真是蹊跷。
她问紫鹃:“宝玉在前头,可是挨了二舅舅的骂?”
“老太太三令五申不教二老爷骂他,谁敢给他气受。”紫鹃摇摇头,猜测道:“许是因北静王在,一直应承王爷,有些乏了。”
黛玉不放心,打发雪雁去寻小红说话。
小红正在院子里纳凉,看小丫头们三三两两在蔷薇架下叙话。那井里凉水湃过的西瓜开了一个,切成小块放在白瓷盘里,随吃随拿,倒也自在。
“雪雁姐姐。”
自家二爷常往潇湘馆去,连带的怡红院的丫头们也和她们混熟了。小丫头们见雪雁来,忙拉着她吃西瓜。
雪雁拈了一片在手里,和小丫鬟们笑着说了两句,便去小红那处坐着。
小红白日里染了暑气,有些无精打采,见了她来,笑问:“太师可是走了?”
雪雁把西瓜递给她,“姑娘哭了一场,已把老爷送出去了。”
她朝那亮着的窗子一望,问道:“宝二爷读书呢?”
“送了北静王爷回来,就一直闷在书房里。二爷不叫饭,咱们也不敢去问,只能在灶上热着汤,预备他饿。”
“这是怎么了?”
雪雁见惯了悟空在自家姑娘面前逗乐的模样,都忘了他也会有不高兴的时候。
小红记着袭人几个的下场,一直不敢僭越,便摇头道:“二爷不说,哪敢去问呢。”
雪雁回去把话报给黛玉,见姑娘蹙着眉,也跟着烦恼起来。
“要不姑娘去瞧瞧?”宝玉见了姑娘,必定就高兴了。
紫鹃轻轻拍她一下,嗔道:“你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了,哪有姑娘家大晚上去爷们院子的?”
黛玉记挂着此事,夜里便睡得不大安稳。雪雁听着她在里间翻来覆去,便披衣去她榻边说话。
“老爷有禁军保护,又是上朝使者,必然不会有事的。至于宝二爷那里,明日姑娘见到了,再问他也不迟的……”
黛玉面朝里,也不看她,只闷声道:“我晓得的,你快睡吧。”
雪雁无法,只得又回去睡了。
悟空躺在潇湘馆的屋顶,听着黛玉幽幽叹气的声音,掐诀勾个瞌睡虫,朝那屋内一扔。
黛玉心里烦乱,正躁郁间,忽地升起一阵困意,一个哈欠还不及掩手遮住,转眼就沉入梦乡。
梦里悠悠荡荡,竟又到了那灌愁海。黛玉四处张望一遍,也不见那钟情大士撑篙而来,便低头褪下丝履,往海里踏浪玩。
这海水乌黑,本该是让人惧怕之物,黛玉却无端觉得喜欢。她难得起了淘气的心思,两只手拉着裙子,赤脚在水里踢踏旋转。
等她玩的累了,便坐在海边休憩。那沙里忽地钻出一只红壳的小螃蟹,威风地朝她招招大钳子。
“你想夹我的脚不成?”
黛玉在它背上点点,见它并不张开钳子,便把它托在掌中,仔细地端详。
这小螃蟹的壳还有些软,乖巧地盘在她掌心,两只眼睛突在外头一动不动,有些呆头呆脑的。
黛玉不由道:“果然还是小猴子更可爱一些。”
话一出口,她便想起去年生辰吃桃时,那个泼皮仿佛也说了这样的话,不由红了脸颊。
那小螃蟹也不知是不是听懂了,横着爬出她手心,自顾自往海水里去,渐渐看不见了。
黛玉听着海浪声,正要把鞋子趿上,一抬眼见那灌愁海深处缓缓驶来一条小船。
白色的帆布映着黑色的海水,破开汹涌的恶浪,仿佛有着一往无前的勇气。黛玉看得入神,忽见甲板上立着个人。
是个灿灿若朝霞的年青公子。
一双手伸到自己面前,黛玉仰脸朝他笑道:“我认识你。”
“是的。”
那人喟叹一声,明亮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炽热的东西,“你认识我很久很久了,几千年上万年那么久。”
被外男这样直愣愣地望着,黛玉也不觉得害羞,只摇头浅笑:“你诓我。”
“我诓谁也不会诓你的。”
那人执起她的手,十指交握着走在海边,“我早就想这么做了,但你总是害羞。”
“我不应该害羞吗?”黛玉歪着脑袋瞧他,眼波里流转着俏皮的狡黠。
那人不说话,嘴边噙着这世上最温柔的笑意,投注在她脸上的视线深情而热烈。
黛玉脸上烧红,微微偏开头:“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孙悟空。”
黛玉摇摇头,“并不认得叫这个名字的。”
悟空笑一声,拇指在她娇嫩的肌肤上细细摩挲两遍,“因为我叫这个名字的时候,已经不在你身边了。”
黛玉望进他的眼眸,“那你从前叫什么?”
“小石头。”他认真道:“你的小石头。”
小……石头……
廊下的鸟儿叫了几声,黛玉从梦中惊醒,心底怅然若失。
“小石头。”
她喃喃念一声,抱膝望着窗外翠绿的枝叶,不期然想起一双炽热的眼眸。
那个人,叫……叫什么来着?
“姑娘醒了?”紫鹃帮她勾起帐子,笑道:“老太太今日礼佛,不教姑娘们去请安,咱们自己院子里用饭。”
黛玉下了榻,由着紫鹃服侍穿衣洗漱。
紫鹃给她簪上步摇,左右看了看,瞧着妥当了,便请姑娘出去用膳。
“对了,姑娘夜里可是做梦了?我听雪雁说,像是一直念着个名字。”
黛玉一愣,“并不曾做梦。”
“许是她听错了。”紫鹃给她夹了一筷子拌菜,“姑娘用过饭,就去外头走走,今儿是阴天,不热的。”
黛玉吃了七分饱,便放下筷子,“陪我去怡红院瞧瞧。”
怡红院里静悄悄的,小丫头正拿着水壶给海棠浇水,见了黛玉主仆进来,忙高声通报:“林姑娘来了!”
小红匆匆跑出来,笑着把人迎进去,“二爷刚用过饭,正要去寻姑娘说话呢。”
黛玉见悟空匆忙把手从水盆里拿出来,也不用帕子擦干,只在身上胡乱揩两下,就要来拉自己,忙错开半步。
“怎么越大越不如小时候了。”她嗔一句,用自己的手帕给他两只手擦干净,“衣裳也不能再穿了,快去里头换过新的吧。”
“我急着见妹妹,这才敷衍了些。”
悟空低头拉着衣襟瞧瞧,见上面水渍半干,便摆摆手,“不用换了,天儿热,一会就该干了。”
黛玉低笑一声,也不再说他,两个人并肩往外头走,预备散步消食。
“昨日见了王爷,可是不自在了?”
妹妹温言软语听在耳中,悟空什么烦心事都散去了。
他现编两个笑话,把黛玉逗得花枝乱颤,这才答道:“那个王爷烦人得很,我想着怎么教训他,就忘了去送姑父了。”
“父亲不在意这些俗礼。”
黛玉颦着罥烟眉,忧心道:“他是王爷,你在府里怎么样都随你,去了外头,可不是闹着玩的。”
“妹妹放心吧。”悟空不愿见她皱眉,拍着胸脯道:“我只想一想,不会犯糊涂的。”
黛玉将他上下瞧瞧,这才放了心。
人间自有秩序,偶尔纵性一次没什么,却不好总是凭恃法术。但收拾一个北静王并不是难事,悟空只等着时机到来。
他真正烦心的事,没有人会知道的。
悟空心底一叹,自袖中取出一个檀香木盒来。
那盒子一开就有一股华光闪烁而出,黛玉闭一闭眼睛,这才看见那发光的是颗珠子。
这珠子非金非玉,也不像明月夜光珠那般硕大,满身清圣之气,见之便使人心安。
黛玉问:“这是什么?”
“这是我送你的东西。”悟空把那珠子放到黛玉手中,“妹妹把它挂在脖子上,一刻也不要离身。”
黛玉从没有见过他如此认真的模样,握着这珠子郑重点头:“我记着了。”
她这才发觉那珠子已穿好了络子,便背过身去自己戴在颈间。
触及了她的肌肤,那珠子的熠熠华光便淡了许多,只幽幽散着莹光。看着虽华贵,却不像方才那么稀奇珍贵了。
“你不说,我便不问。”她拉着悟空的手,正色道:“但你须记着,你不好,我也不好。”
这是她第一回主动来牵自己,悟空心底滚烫,轻轻应一声。
他摸着黛玉腕上的镯子,再看她衣襟内的珠子,终于稍稍放下了心。
那镯子是观音菩萨玉净瓶里的杨枝叶、引三昧真火在他灵府中煅烧九九八十一日而成,寻常邪祟近身即死,便是大罗金仙也轻易伤不得她。
而如今这颗珠子……
是他全部的身家性命。
既要美人,又要兼济天下,盖世英雄哪是那么好当的?
悟空嗤笑一声,压下越发不受控制的暴戾之气,陪着黛玉赏花看景、说笑逗趣。
云头里佛光隐隐,莲台上的菩萨闭目深思,眉宇一片慈悲。
“痴儿……”
龙女不敢往下瞧,抿着嘴想一想,小声问红孩儿:“菩萨说的是谁?”
红孩儿摇摇头,心底生出三分忧虑。
菩萨已发愁了四五日,这是往常从没有过的。下界要乱了?他猜测一番,想起菩萨忧心的样子,又觉不止如此。
莫非连同上界也要乱了?红孩儿心中惊骇,出列道:“菩萨,我惦记母亲,想回翠云山一趟。”
作者有话要说: 隐隐嗅到一丝开虐的味道……
稳重不要慌,我开玩笑哒,虐了你打我ov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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