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袖手旁观
山林洞府, 郁郁葱葱, 原先被摧毁的山林早已经重新生长得格外茂盛。
至于药尊成亲的消息, 传得人尽皆知,一度成为全大陆的佳话, 却莫名因为外界大乱的事搁置,而重姗腹中胎儿无声坠地,竟是个非人非鬼的妖异之物, 形同干尸。
传言胎儿精血被生母炼化来强大自身血脉,药尊的这个徒弟也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不知从哪里怀了个野种,居然也要师尊来维护。
后来此女发了疯, 而那场疑似药尊护犊不惜牺牲名誉和清白也要维护女徒的婚事也不了了之。
自那之后祁白玉再没跟他提过公事,重越不了解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哪些真哪些是假, 但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之后,药尊过于心软以至于是非不分总被弟子们蹬鼻子上脸的事例引起了外界强烈不满。
明知祁白玉自幼心狠手辣却还相信这人会痛改前非,始终没有将之逐出门户;
明知徐之素是害死金灵体颜环的罪魁祸首甚至将之炼制成金枪, 违背停战承诺,依旧对丹师公会下手, 却还是没有痛下杀手,还想着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明知女弟子道德败坏, 品性低劣, 踩着别人往上爬, 却还包庇纵容甚至不惜搭上自己……
最后出了这种事, 药尊竟还觉得没什么,还觉得那女弟子情有可原,外面的人通通看不过去!
您的境界太高,说实话,没人能理解!
尤其是毒师公会有意瓜分丹师公会利益,损害各大势力利益。药尊淡泊名利,却说只要能让毒师公会收敛,不做坏事,被大陆接受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但其他各大势力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根本不顾药尊的“意愿”,毫不客气地讨伐他的“义子”祁白玉,和“前义子”徐之素起来。
而药尊虽不忍,却秉持着公私分明的原则,从未阻止过。
这位神级强者坐视天下大乱,好话和道理都被他说尽,赚足了好名声,得到的痛心疾首之言,也不过是“太心软”而已。
但药尊“天下大同”的理念和丹师公会目前处境严格冲突,自然而然二者分离,药尊在大乱前夕,于整个大陆各大势力见证下,失去了对丹师公会的掌控。
丹师公会得到了各大势力的倾力支援,丹药交易的大头利益很难流到毒师公会这边。
这边只在为底层修士供应丹药,鱼目混珠,数量庞大,更令他们心惊肉跳的是经过这些事件后的毒师们完全戒骄戒躁,懂得抓住机会,待人接物恰如其分,见缝插针扩大人脉。
可想而知那些草莽之间的年轻修士成长起来,到了比较高的层次,发现毒师公会的丹药更加有用,价格又不高,自然而然会继续支持毒师公会的买卖。假以时日,必定让毒师公会的地位进一步得到稳固。
想要维持原状的上位者们自不想看到这样的情况,他们明里暗里派出大量杀手,对毒师们下手,抢夺毒师公会炼药之地,控制灵药的提供,更直接禁止那些药庄提供灵药,进行大规模垄断。
这样釜底抽薪,引起更大的冲突,以及无可避免的大规模厮杀。
而毒师公会名下药庄也有一些,这些药庄也同时遭到了各种各样的荼毒,那些道义至上的上位者们终究露出獠牙,双方抗争如火如荼,波及范围极广,利益之争,好似永无宁日。
外头风云变幻,山林中的日子倒是安宁闲适得很。
山上的洞府被华艺给占了,华如真下山另外置办了居处。聂云镜突破了至尊以后就觉得人生已经达到巅峰,无需继续努力,反正也进步不了,整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甚至给华如真当起了书童,纸墨笔砚之类的都由他采办,书画买卖也由他操手。
重越一段时间不见他,再见对方俨然市井小贩打扮,哪里还有修炼之人不沾烟火气的做派,配上他话多的个性,居然毫无违和感。
但最让重越惊叹的还是山上的另一个人。
“他怎么会在这里!?”重越很惊讶。
“哪里有需求,哪里就有我。”申伊转过身来,眉头一挑,说,“也不知是谁害得药香谷吵闹非常,我只能出来转转。”
“转到我们这儿来了……”重越感到匪夷所思,毒师公会和丹师公会闹得不可开交,同样需要用到灵药的医师公会,却半点没被波及,这位医师公会创始人竟还跑到这儿来治病。
“主要是华艺有求于医术高超之辈,可你也知道这世上医术高超的也就那几个,都忙得不见踪影,我想申伊前辈医术高超,古道热肠,就给他捎了信,没想到真把人请来了!”
聂云镜话匣子一打开,关都关不住,说事情还得从你下山和祁白玉私会说起。
事实上药尊渡劫事发突然,事后也没有对外声张,以至于这边其实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当时庄岫突然消失,华如真刚好看到,离得最近的华艺却没有反应。
华艺是第一个见了自己画像的人,他看了看画,又看了看华如真,目光逐渐温和,既像回忆往昔,又像被画中人所吸引,半晌才开口,道:“我……吗?”
华如真并没有说话,他的画作并不能让人影显化真形,而没有什么字能够完现某个人,除非那个人得天地认可已然神化,其名方可代表那个人。所以可想而知他的画,不如他的书法,更不如他娘亲的作品。
但从这幅画里,华艺竟不知他是被画作吸引,还是被画画的人所惊叹。
同样是观摩一幅画,庄岫会被画中人吸引,但华艺却只会欣赏画画的人。
他从不觉得自己有多美,大概是画他的人胸中有丘壑,眼里有星光,使得他这个俗不可耐的人变得高贵了起来。
“你是个好孩子,可惜生不逢时,遇人不淑,多灾多难……”华艺想着自己才是造成对方多灾多难的罪魁祸首,低声道,“你当真不怪我吗?”
这话问得多余又矫情。如果还心存怨恨,是画不出这种画来的。
华如真道:“我本该是恨你的,可出来以后,我见识到了太多的人,发觉自己还是涉世未深懂得太少。你也有苦衷,你也很难过,你其实并没有特别坏,特别坏的人是不会因为伤害了人而自损的。”
就像至圣药尊,伤透了人心,可他自己笑得好开心。把看重他的人给活活弄死了,也还是好开心,完全不受影响呢。
华艺的目光黏在那画上,嘴唇微微哆嗦,到底还是没有接他不算特别坏这句话,道:“你对人的要求也太低了吧。”
“这世上有人会因为别人骂了他一句,恨不得杀人全家来泄愤。”
“也有人因为别人不经意间给了他一个轻蔑的眼神,就怀恨在心把人大切八块。”
华艺说:“我曾那般对你,你却不怪我。你越是不怪我,我越是无法原谅我自己。”
“我怪不怪你,跟你原不原谅你自己是两回事。”华如真道,“我不会喜欢你这个人,但也不会讨厌你。你只是一个过客,跟我生命中无数的过客没有什么两样。”
华艺拿着画卷,怅然若失,会理解他所作所为的人,能客观地欣赏他好的一面的人,却并不想跟他深交啊。
华艺始终觉得书圣的天赋是来自于苦难,而如今华如真过得这般清闲,悠然自得,也许会耽误修炼,道:“你的修为怎么样,渡劫还会很为难吗?”
“挺好。”华如真言简意赅。
华艺在心里轻叹,书圣的天赋并不是因为受苦受难来的,原来打从一开始,有他没他都无所谓。
“那这画……”可以送给我吗?华艺话还没说完。
“重越他们说要看的。”华如真从他手里抽过画,把画给卷了起来。
聂云镜那时候渡劫成至尊刚回来,就看到这一幕,赶忙上去看了那画,赞不绝口,怀疑华如真过分美化了的,简直难以置信那居然就是当初他们见到的死胖子瀚皇。
“总之你们就没回来了,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庄岫也完全没有消息,我闲来没事就一直调侃华艺,华艺脑子里也不知怎么搭的弦,居然……”
重越听得瞪大了眼睛:“他把自己脸给毁了,然后呢?”
“变得跟鬼一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见人。”聂云镜道,“华如真不想理他,实在也不想跟他和好,都下山眼不见心不烦了。我怕庄岫回来对付我,就想了个办法,和华艺很艰难地沟通了下,是他说服我,我才把申伊前辈请来,这不才刚时机成熟,你回来得正是时候……”
聂云镜把那幅皱皱巴巴的画展开来给重越看:“你看,你先看了也有心理准备。”
重越只瞥了一眼,一把推开来,道:“这都什么时候了,我是问你现在华如真呢!”
聂云镜一拍脑门是在想忘了说什么,原来忘了说这个。
“谁来了?”一道好听的声音从众人身后传来。
重越倍感陌生,只觉他们隐居的洞府来了个申伊也就罢了,居然还有别的至尊,他回头一看,顿时倒吸凉气。
他猛地拽过画像来看了两眼,又看向来人,只觉好像画中人活生生地走了出来,只是穿着打扮与画上的不同,风光霁月。
这谁啊!
“你猜。”聂云镜卖起关子。
“华艺!?”重越反应极快。
华艺穿着朴素,却难掩贵气,笑着朝他点了下头:“重越回来了,华如真什么时候到?”
“快了快了……”
华艺隐隐有些紧张。
聂云镜实在有点不知道如何直视对方,就问重越,其他人怎么样了,问到祁白玉,徐之素这两个大忙人自不必多说,提到庄岫,重越简单说了俩字,惨死。
聂云镜啧啧出声,真是没那个命,庄岫一直念叨着华艺原来的模样有多俊多好看,可惜到死都没能见到真人。
华艺看了眼山口方向,移开视线,竟是连问都没再问。
只是重越却敏锐地发现华艺好似有几分失落,不知是因为华如真没来,还是庄岫可能已经死了的消息。
重越瞪着聂云镜,不是说华艺要死不活么,怎么看起来精神这么好,形象大变,就连身形也好像比之前更加伟岸了些。
“这都多亏了申伊前辈妙手回春。”
申伊摆手:“惭愧惭愧,还是不及原容万一,我毕竟只是一介医师,疥癣之疾不在话下,削皮画骨还是太难为我了。”
重越道:“您倒是谦虚。”
申伊:“哈哈过奖过奖。”
申伊此来治好了人却并没有急于离开,山上住的地方多,聂云镜等人也就随他,而他人也随和,时间一长居然就习惯了,也没人提让他离开的话。
旁人不在,申伊拔了根野草,弹指丢掉,貌似不经意地问他:“我听他们说,白玉毒尊只听你的话,你就不打算管管吗?”
重越反问:“为何要管?”
申伊道:“药尊坐视不管,你也坐视不管。毒师闹事并不以他们被世人接纳而止,你让毒师的存在合理化以后,会给世间带来多大灾难,你可想过?”
重越道:“想不到申伊前辈除了会治疥癣之疾,还关心人间疾苦。”
申伊道:“若毒师不被世人接纳乃历史发展的必然结果呢?你非要打破这种平衡,纵容祁白玉乱来,你不信祁白玉是在作恶。但你不信,他所率领的毒师全众就真的不是在作恶了么?”
“我?”
“你。”
重越笑笑,道:“那什么叫作恶呢?您说他作恶,请问您又是站在什么立场,又是以怎样的标准呢?远近亲疏?”
申伊也不说话。
重越道:“我始终认为,一个恶人的评判标准,不该是以毒师这个身份。您去说服药尊都比说服我要好吧,他有做到他所说之言的能力,但他偏偏袖手旁观,或者说他根本只是说说而已,目的就是打垮毒师再维持原状。”
申伊道:“他若真想打压毒师,亲自出手必能完胜,但他没有。那我问你,毒师太过强悍,如果人人都修炼毒术,改走歪门邪道,这世道又会变成什么样,谁又是下一个稳定局势的至圣?”
重越道:“世间需要至圣吗,没那么需要吧。歪门邪道没那么好走,毒师的门槛一向很高,并不是炼制出一种毒并能解,就是毒师了。只是这世间的偏见,或者说药尊的一己私心,迫使只要是个人把丹药炼错成毒丹,就会被冠上毒师的名头。”
申伊道:“你是站在毒师公会一边的?你认为药尊错了?那他该如何做才能让众生满意,你有何高见?”
重越道:“那您是站在药尊一边的么?您认为药尊没有错?一个人为什么要让众生满意,未免太狂妄了。”
申伊轻叹:“你明明都懂,可你却……”
“其实申伊前辈不必太过消极。”重越只觉得他的担忧不过杞人忧天,以前只是表面的平和,暗藏着的汹涌澎湃总会因为积压而爆发,现在只是为那么多年的太平安稳还账而已。乱局只是暂时的,等到毒师公会也能出位真神,两边必能达到平衡,万道争锋,必能走向真正的繁荣。
重越道:“今后出现了难对付的毒师,丹师公会和医师公会就该想办法更进一步,而不是故步自封,一味地聚众打压不接受。各道之间本该是此消彼长,相互掣肘,丹师独大药尊为至圣,本身就不利于万道争鸣。”
“所以你还是无法理解药尊么?”
“我说这么多,申伊前辈不也照样没理解我么。”
“你不理解药尊,你还是没达到药尊的境界。”
“申伊前辈能理解?”重越也套他话。
“我一介闲散人,不参与你们间的纷争。”申伊说,“不过我提醒你,药尊并不赞成你和祁白玉在一起,他一直很希望你们分开。”
“所以申伊前辈是来替药尊棒打鸳鸯的?”
“我自然是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申伊笑着道,“只是若你还执迷不悟,这样下去,你们不会有好结果。”
相爱之人彼此想好未来,最忌讳外人说不吉利的话,重越也不例外:“申伊前辈还打算留到几时?”
申伊从怀里掏出一物来,递给他,道:“我确实得走了,药尊的藏丹室被烧得一干二净,只有这本残留了下来,你若看不懂就转交给白玉毒尊吧。”
重越见这本古扎上还有烧过的痕迹,翻开两页却见上面写着一些草药名,都是些丹方,字迹潦草,像是祁白玉开心时的字迹。
他仔仔细细地翻看着,面前的人化作清风离开后,他才从这本完全看不懂的丹方里抬头起来。
此人口口声声说着不参与,却还是一而再地插手了,句句都在为药尊开脱,却做法跳脱甚至连华艺的内伤也肯治,可是如果不是他,重越也弄不到扶伤珠,只觉自己可能也没有这第二条命……
重越着实不知道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对方做没做手脚,心道:“还是得问问白玉吧。”
话说回来,祁白玉没有把乱七八糟的公事拿来劳烦他,每次回来却都会给他带些能提升他修为,或者让他开心的东西。
灵丹妙药就不用说了,神性物质可遇不可求,但最有用的其实是一些穷凶极恶的魂魄。
乱世战事极多,逸散的魂魄就跟骸骨一样,到处都是。修为高的也许能找到新躯壳,但绝大多数都是在找的过程中,要么被反杀,要么在刀光剑影中湮灭。
重越觉得只要有足够的魂魄,他甚至可以给祁白玉他们提供神性物质,谁还没点隐藏本事呢,祁白玉也没有多问并给他保密。
两人心照不宣的地方多得去了,不谈公事以后,他俩在一起大多时候就没羞没躁。
重越有时候会担心祁白玉嫌单调,总想找找话题逗他开心。
那本丹方重越来来回回翻看了好几遍,确定没有掺杂小纸条之类的东西,只是一本丹册。
这里头有一张丹方,内容很熟悉,正是重越以前在窥天镜碎片里见到的残本里记载的,他还抄下来的最先交给祁白玉过,这大概是祁白玉炼丹术的开始。
这还是重越头一次看到祁白玉手书版,竟有些感触。
是日,祁白玉回来,心情还不错。重越把那本丹方转交给他,说:“好像是你写的丹方,药尊藏丹室里没烧完的一本,不知道让我拿给你看的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还能是什么意思,不怀好……”祁白玉接过来一看,顿时瞳孔微缩,面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