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入秋后,天气渐渐转凉,自昌平伯去世后已经过了一月有余,小县公降级袭爵后,白家很快便淡出了京城中的主流世家,偶尔茶余饭后众人提起,也只当做八卦笑谈来讲这一家子的荒唐事。
白果对白恪多少还有些担心,不管白氏一族如何衰落,何氏主母地位却依旧不变,在后院之中仍旧有着说一不二的话语权,更何况小县公年岁尚小,怕是压不过何氏多年来管理后院立下的积威。
“还在担心白府之事?”谢临碰了碰白果的手背,觉得屋外风有些凉,便帮他紧了紧身上的披风。
白果乖巧地站在原地任谢临动作,面上却露出些不好意思:“殿下看出来了?我其实有些担心白恪他们……”
现今白家落魄,虽说有个县公爵位,但无权无势,形同虚设,一堆人只挤在西街的一处小小院宅中。昌平伯在世时为人贪花好色,后院中不知有妾室几何,他一过世,那些没什么名分的女人很快就被何氏发卖出去,剩下打发不走的却也只得捏起鼻子来养着,而依着何氏对白恪母子几乎毫无掩饰的厌恶与憎恨,还不知会怎么变着法子磋磨两人。
谢临知白果心中所想,拉起他的手,两人一起慢慢往前走,边走便缓声道:“若王妃实在担忧,那本王便托人为他们母子打点一二。”
白果抿唇说:“殿下会为难吗?”
谢临笑笑:“替王妃办事,本王自然不会有为难的地方。”
白恪学识很好,若不是昌平伯急急过世,再过两月他便能参加京中会试,拿下一个不错成绩,谋个一官半职,人在白府也可以彻底立起来,多少有些话语权。但世事难料,如今白恪身背重孝,大晋朝又有孝期学子不得参与科举考试,如此一来,未来三年里便是彻底断绝了他出人头地的路子。
谢临也想到这一点,之后便给一位相熟的荆州大儒去了信,信中内容旁人犹未可知,只在不到一周后,他又亲自将大儒的回信递到了白果手中。
“殿下这是?”白果展信一阅,脸上有些惊讶。
谢临道:“恰逢老先生闲赋在家,正合适收几个关门弟子教导,且老先生只收有识之人,最后你那庶弟能不能留下,也单看他的本事,若是不成……”
白果道:“不成,便是白恪与这位老先生无缘,不必强求。”
谢临点点头,云淡风轻道:“本王不便出面,此事便由王妃出面告知对方。”
白果想了想:“也好。”
待两人分开,谢临去到书房处理公事,王有全站在书桌旁,几次欲言又止。
谢临神色不变,连眼眸也不曾抬起,声音清冷:“公公心中有话不妨直说。”
王有全面色一变,来到书桌前跪地小心道:“奴才只是以为,用封老先生欠殿下的一个救命之恩去换一个白家庶子的前程,实在太过不值。”
谢临缓缓合起手中的折子,不紧不慢道:“封老不居庙堂且如今又有隐世之意,于本王来说,他欠本王的人情实乃无足轻重。”
王有全还是不赞同。
那封老先生是谁?当世大儒,便是连李太傅都要恭声称作“老师”之人,若是那白家庶子真成了封老先生的关门弟子,那岂不就成了李太傅的师弟,太子殿下的师叔?!这等身份地位,又是他一个如此名不见经传的庶子可担得起的?
但看静王心中主意已定,王有全只得将话都咽回到肚子里,不再多言。
两日后,白果将信笺重新篆书一封送到西街白府,叫人交到白恪手中。
原是白恪在府中被何氏刁难地头疼脑胀,却在看到书信的内容后,不由愣住,随即双手有些颤抖起来。
李氏察觉到儿子情绪不对,忙问道:“恪儿,你这是怎么了?”
白恪恍惚地扯出一个笑,对上李氏担忧的面容,忙握住她的手道:“姨娘……”
李氏担忧:“可是静王妃寄来的信有什么问题?他是不是在信里为难你了?也是,往日他在府中不得势,府上人人都能踩他一脚,如今白府落魄成这样,他却成了那得意人,自然是要将以前落下的脸面一一找回来……”
李氏说着,情绪不免有些崩溃,红了眼眶道:“可千不好万不好,那都是我的错处,如何跟恪儿你有关呢?我、我这就去一封信,只叫静王妃有气往我这身上出,万万不要牵连我儿……”
“姨娘?”白恪看着李氏痛哭起来,不禁扶住她慌忙回了神说,“姨娘莫哭,不是您想的那样!静王妃他……是个好人。”
李氏止住泪,神色呆了一下。
白恪如此才将信中所书与李氏讲了一遍,之后才出神地喃喃道:“若非玩笑,那姨娘与我却是要亏欠静王妃一个天大的人情了……”
李氏在得知封老先生于当朝文人中的地位后,心思飞快地动了起来,又紧紧护住那封薄薄的信笺,立刻果断道:“收拾包袱,你立刻启程去荆州。”
白恪怔住:“姨娘?”
“若非玩笑,这便是我儿唯一出人头地的机会。”李氏脸上闪过一丝狠厉与果决,“姨娘没什么见识,虽不知那静王妃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又为何平白对你如此施恩,可既然他肯给你这么个机会,那你对他来说便是有用的,值得培养之人。”
“白家如今已经败了,何氏更是再难撑起气候,况且那小县公是旁支过继来的子嗣,待他百年后,白氏便要彻底从京中世家除名。我儿是志存高远之人,姨娘总不愿看你一辈子都被束缚在那个后院女人的手里,所以哪怕是做静王妃手下的一枚棋子,也好过现在太多……”
李氏话里的语序都快颠三倒四起来,她一瞬间想了许多。
于她这个后院妇人眼里看,白果这封信既是拉拢,又是抬举。皇家的腌臜是从来都不比普通人家少,普通人家的媳妇尚且需要娘家撑腰,又何况是身为静王妃的白果?哪怕如今京中谁都要道一句静王妃好命,得静王殿下一人独宠,但红颜枯骨,宠爱对后院中人来讲从来都是最虚无缥缈的东西,不得一丝保障,所以白果才更需要拉拢一个人品可靠,极有可能上位替他充作后盾的“娘家人”。
李氏丝毫不怀疑自己儿子的品性,以往,她只觉得白恪虽恭孝忠良,但品性却太过温和无争,甚至不如女儿白雨薇那般锐利争气,但眼下她却又着实为此庆幸起来。
却是因祸得福了。
一个成为当世大儒关门弟子的机会摆在面前,白恪说不动心是假,他与白果虽说相交不深,却并不觉得这是来自白果不安好心的玩笑,且经李氏一说,想如白果这般显贵的正妃身份也依旧需要娘家人的扶持,所以才故意抬举自己,似乎也说得通。他本不是忘本的人,若真能够在封老先生门下学习,就是呈了对方天大的人情,日后定是要好好报答……
可将事情说通之余,白恪却又觉得这机会来巧合之余,又难免透着些诡异。
李氏却不让儿子想那么多,火急火燎地说完就着手要去给白恪收拾行李,恨不得立马让他动身去往荆州,好生拜在那位封老先生门下。她倒是从未想过依着自己儿子的才识,会不得老先生青眼,可谓是格外的信心十足。
倒是白恪却不由紧张起来,一想到去往荆州后,考教自己的老师是那位大儒,竟是一时连四书五经都背的磕磕绊绊起来,惹得李氏好生笑话他一回。
……
这么好的机会摆在眼前,白果自然不觉得白恪会不应下,所以收到回信之时只是粗粗看了几眼,便叫身边的人去与白恪那头交涉。
而谢临看着白果日渐展眉,再无什么烦忧事,不禁也放下心来。
之后白恪又亲自登府拜访了白果一回,白果请他吃茶喝了点心,两人之间话说不多,只是聊了些闲话家常。
临别前,白恪将一枚从佛寺里求来的平安坠送给白果,郑重说:“这是我与姨娘一同去寺里求来的,怕等不到小王爷出世,只能提前交予王妃,愿他富贵无虞,平安喜乐。”
白果看玉坠水光清透,摸入手中温润非常,定知这坠子不甚便宜。
白恪犹豫二三,又缓缓开口:“再说往日恩怨……”
“都过去的事便不必再说。”白果摇摇头,眸子里是一片清澈无痕,眼里带着些许豁达的笑意。
白恪一时有些赧然,却又蓦地笑开,心头是一片由心的尊重,拱手道:“此去一别,二三载怕是难在相见,忘王妃千万保重身体。”
白果笑着点头,也说:“望再见二弟之时,君亦山高水阔。”
二人就此告别,白恪离了静王府,原该一直在书房处理公务,不愿扰了二人见面的谢临却从庭廊后走了出去,来到白果面前。
“侯府的事,果果当真不在乎了?”谢临拥住他问。
白果手搭在小腹上,却拉着人一块坐到软垫上,轻声道:“父母辈的恩怨本不该牵扯给下一代人,况且白恪从未做过欺辱我之事。如今能在殿下的帮忙下扶他一回,也未偿没有自己的私心在。”
谢临问:“私心为何?”
白果便慢慢说:“我是不受宠的嫡子,他亦是不受宠的庶子,虽说李姨娘受宠多年,但护住一个可能会与侯夫人相争的儿子却还是有些难,白恪五岁启蒙便被送往别处读书,此后夏暑冬寒再无人看护,他似是比我过的好一点,但也就那么一点罢了……如今我能有幸遇见殿下,得殿下疼宠爱护,已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分,可回头再见到白恪仍旧要在一滩淤泥里挣扎,免不了心里有些曾经的感同身受。”
何氏是盼着李氏母子俩死的,对她们的怨毒只会比对自己当初还要更深更浓。
“这么说,想来殿下定是要觉得我有些圣人心思了。”白果说道这里,蓦地笑笑,又轻轻捏了捏耳垂道,“只是殿下不知,李姨娘往日待我其实不好,我,我心底也是有些怨她的。可我不会报复她,反而会帮她,帮她的儿子走出一条康庄道,我要她日后每每想起我,便要对我感恩戴德,悔不从前……”
说完,他摊开拿在手中的平安坠,直直望进谢临的眼底。
谢临听完,亲了亲白果有些躁动的眸子,却道:“王妃以直报怨,是大德,李氏母子二人合该对你俯首作揖,感激涕零才是。”
白果唇畔微动:“殿下是这么以为的?不觉得我的心思,实在有些恶劣吗?”
谢临道:“世人看事,只论结局,不问因果,私心谁人都有,可若是不提,又有谁能看透?本王并非圣人,甚至作恶无数,于王妃看来也是否多是不堪?”
白果紧张的攥住谢临的衣袖,猛地摇头说:“殿下行事看似暴戾,却都是做的为国为民的好事……外头的传言不过是曲解!是误会!”
谢临却一边淡笑着安抚他的脊背,一边用平淡无波的语气说:“为国为民有,可本王提刀之时,又何尝没有借此铲除异己的私心?”
白果愣住了,使劲抿住双唇,半晌才用谢临放才自己说过的话,重复道:“世间万事只论结局,不问因果……殿下的意思,我懂了。”
谢临唇角扬起,托手将人拦腰抱起来说:“王妃既是明白了,就不必再自扰于私心为何而起。万事万物只随他去,眼下……还请王妃垂怜,陪本王好生午睡一回罢。”
白果蓦地红了脸,埋入谢临颈间,低低地用男人恰好能听见的声音,小声又羞赧地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