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天山城, 计氏酒馆。
青龙使拍开一坛新酒, 连碗都不用,就直接抱起酒坛来,豪放地开喝。
他的面具放在一边,露出十分明媚英气的面貌, 高马尾扎在脑后, 长枪放在身边。
“风大哥,这批去年的大曲酒,现在开封享用,味道还真是不错。”
风云铮慢慢道:“小青龙,今天随便喝, 我请你。”
青龙使喝酒的动作瞬间停住了:“我一次喝你四五坛都算少的, 今天怎么这么大方?无事献殷勤,你这是想做什么?”
风云铮坐在一边, 用一块鹿皮, 轻轻擦拭自己的大斧, “我在这片土地活了快三十年, 现在……终于可以走出去看看了。”
他说话的语气十分平静, 脸上也隐隐带着轻松的表情。
青龙使终于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氛, 皱眉问道:“你要离开这里,风大哥?”
“是啊。”风云铮语调轻松,“我风云山庄世代居于此处, 代代都要有人守在天山城, 便是为了完成一件事。如今终于尘埃落定了, 我也自由了,不用再守着祖宗的规矩了。”
他出神道:“我这一生走过最远的地方,也不过就是雁城了,我连江北第一大城——元港城都不曾去过。我这次走,想去南边看看,去皇都看看,再去关外转转,去见识一下这从未见过的大好河山。”
“也不错,你该出去看看。”青龙使沉默许久,感慨道,“不过你们家也真是,为了这么一个还不能跟别人说的承诺,一辈子、一代代,硬生生在这守了祖孙四辈……而且到现在,你都不和我说,你到底在守什么。”
“你如今以武扬名天下,教主天天催着我来拉你入教,补上白虎使的空缺……不过你我朋友一场,我就不对你传教了,就作为你今天请我喝酒的答谢。”
风云铮:“唔,那是得谢谢你了,别多说,咱们继续喝酒。”
青龙使摇头笑道:“今天要说,以后咱们能说话的机会,怕可不像现在这样好找了……风大哥,我相信无论你到哪里,都能做出一番事业,能出去走走看看,我心里也替你高兴。不过,我当年就觉得你傻,为了个什么祖上的承诺,干什么非要死守在北地?”
风云铮笑笑,“守诺,并不是傻。风家组训,弟子言出必行,才是为人立根之本。”
“对,我虽然嘴上骂你傻,但我其实在心里敬佩你。你心思纯净,刚正不阿,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心性,才能将武功练到如此程度吧?你是个习武的天才,出去见见世面,也很好。”
风云铮不声不响地喝了一大坛酒,才说,“小青龙,我要走了,你多保重。”
青龙使“嗯”了一声,问道:“风大哥,既然你要去皇都,可以帮我做一件事吗?”
“自然,你说。”
“我有些信件,交给任何人都不放心。”青龙使又喝了半坛酒,才继续道,“等你到皇都时,请亲手帮我交给一个人。”
风云铮:“可以。”
“整个天山上下,我只相信你的为人,如此便谢过风大哥。”
青龙使酒量极好,连着两坛酒下肚,脸上都不见丝毫晕红。
他眼珠一转,突然加了一件事:“大哥此行南下,如果在路上碰到一个人……嗯,你就帮我揍他一顿吧。”
风云铮有些好奇:“谁能不远万里,把你惹了?”
青龙使带出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一个跪下随地认爹的熊孩子,就这么个熊货,还有脸撩骚勾搭我的人……可惜我最近走不开,要不我绝对亲自上阵,把他打得他妈都认不出来。”
青龙使一字一顿道:“此人名叫‘流流’,十五六岁年纪,就是排行榜第九的那个‘流公子’,一个混账臭小子。你要是见到他,便不用客气替我打他一顿,等以后我有机会见他,再亲自补一顿。”
风云铮:“好,没问题。”
两人继续喝酒,没过多久,却听见隔间外有人敲门。
风云铮转头看青龙使抓起面具,罩上他脸后,才对外面说:“进来。”
那是一位天山教教众,一进屋子便跪地禀报道:“青龙使,大事不好了!教中出了大事,教主传讯,让您立刻赶回去!”
青龙使皱起眉头:“怎么了?慌慌张张的。风庄主不是外人,有什么事你直说就好。”
天山教教众神色惊慌:“教中玄武、朱雀二使突然身受重伤,如今教中大乱,教主宣您立刻回去主持大局!”
青龙使豁然起身,“风大哥,东西我会差人送到你手上,若是你这几日就要动身,我怕是抽不出功夫亲自去送你,先祝你一路顺风了。”
风云铮应了一声:“嗯,你去忙。”
青龙使的高马尾在空中荡出半弧,他身子潇洒地抓起长枪,片刻间,对面的人就走没了影子。
风云铮喝光自己的那坛酒,轻声道:“玄武、朱雀二使同时身受重伤……这北地除了我,还有谁能做到?外面的人,当真是藏龙卧虎。”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天山山腰上,池罔坐在雪地上,于一片漆黑之中静静打坐。
酒坛和药箱都被他放在身边,砂石见他十分专注地在静养内息,都控制自己不去打扰。
正如砂石频繁提起,池罔也清楚感觉到自己的内力被抽走后,与以前状态差了不止一个档次,已经开始有意识地分配更多的时间,进行修炼,补足自己内力的弱势。
只是此时,闭着眼睛的池罔睁开了,他的头转向右边,看着那隐藏在黑暗里的人影。
然后他闻到了湿热的血腥气。
那人双手合十:“施主,叨扰了。”
子安的语气平缓,却带着一点难以察觉的中气不足,“贫僧不敢确定你在这里,侥幸一试,没想到真的在这里找到了你,也算是心有灵犀的缘分了。”
池罔语气淡漠:“谁与秃驴心有灵犀?还不是为了你塞到我身上的那个东西。”
盘腿坐着的池罔,从雪地上站了起来。
今夜星光月光一并没有,此时没生火,他只能看到这和尚模糊的身影轮廓,连他那反光的脑壳都看不见了,更别说看清他此时的模样和神色。
子安默了一刻,诚恳道歉:“事出突然,贫僧面对天山教的连环追击,不确定自己能否全身而退,只得暂时将东西藏在施主身上,给你带来了麻烦,非常过意不去。”
山中安静,池罔听到鲜血从他衣衫滑落的声音,一滴一滴地滴在了雪上。
池罔便笑了:“这么多血,这是杀人了?”
“杀生乃是大孽,贫僧不能助其凝明正心,以观善恶,已是修行低微的罪过,又怎会再造此恶业?”
子安的声音依然平淡:“当时情急,迫不得已,只能出手伤了他们。”
“你说你这和尚,打起架来吃不吃亏?”池罔无情的嘲笑,“人家要杀你,你却得顾及这个、顾及那个。不能杀人,又不能打得太重,本来就是一群人打你,你又束手束脚的,能活着出来走到这里,也算是本事了。”
子安身上的血腥味愈发重了,他说话的声音,似乎比刚才还要更轻了一分:“有些事,贫僧既然见到了,就不得不管……若为此能救更多的人,那就值得去做。”
池罔声音愈冷:“我看了你塞给我的那张纸条,那上面的配方,有超过两百种材料,其中有些几乎是匪夷所思的——‘母体因寒毒败血之症流出的死胎,与毒虫毒药藏于陶罐中,埋于地下一年后挖出’为引,这样毒的东西,你是知道做什么用的?”
“大概猜到了。”子安声音愈发轻,“此尸毒配以其他两百多种药材融合后,会彻底改变毒性,甚至有传染之效。天山教图谋甚大,此事会危害数十万众生,贫僧绝不能坐视不理。”
池罔想起三月初在北边救房流和步染时,那是他与天山教的第一次接触,天山教中人就已经在言语中暗示过,江北爆发的瘟疫与他们有关。
天降灾祸,朝廷无所作为,威信力一落千丈。百姓绝望、群情激愤时,再由天山教出面,散发解药。药到病除,不用多久,天山教在这边说话的分量,就会一跃而取代朝廷。
这场旷日持久的瘟疫,若是没有池罔出手,又怎会被如此轻易地制止了?
而他却乱了天山教的节奏。
天山教见时机不妥,便先行回撤,一边研究更猛烈的疫毒,一边另行等待时机。
……那等他们准备好后再次卷土重来,这江北,又会发生什么事?
只是此时听着和尚如此平静的回答,池罔心中不知为何,莫名起了几分暴躁:“你便是偷出这配方,又有何用?这上面两百多种药,他们知道你偷了药方,随时可以不断进行更改,而且这张纸上只要药材,没有配比,光有这药方,又如何施药?”
子安心平气和道:“贫僧偷出了一份毒样瓷瓶,只需吸入毒气,以人身试药,再探脉象沉浮,定能试出解药。”
池罔已经听明白了,他皱眉道:“和尚,你叫什么名字?”
“贫僧……法号子安。”
池罔深深吸了口气,他走了过去,摸黑抓起了子安的手。
那手腕冰凉,上面还有血腥气,池罔摸了他的脉。
天这样黑,和尚分明是什么都看不见的,但他还是低下头,看着池罔牵着自己手的位置。
那是一串金色的数字,只是这一次,他看得清楚——2/???
子安轻轻蹙了眉,回忆着在他面前闪过的数字。
这究竟是何意?
一无所觉的池罔摸了片刻脉象,就把和尚的手摔了回去。
即使是对待伤病患,池罔依然毫不客气,他从药箱中掏出了一个小瓷瓶,远远地扔给了他,“此药内服外敷皆可,你别先等不及把解药试出来,自己就失血而亡了。”
他背起药箱,从地上站了起来:“你这秃驴,怎么这么傻?我不喜欢。可这世界上总是要些傻子,才能真正成事。”
“我不劝你,也不治你,自求多福吧。我倒是看看,再过半年,你是活着还是死了,看看你的佛祖菩萨,愿不愿意保佑你。”
说完奚落的话,池罔说走就走了,还是用轻功离开的,仿佛一刻都不愿与秃驴多待。
子安站在原来的位置,握着那瓶药,轻轻地旋开了瓶塞,凑到鼻下轻嗅。
便不由得微微一笑:“小施主,口是心非。”
但他到底是有些站不住了,扶着旁边山石坐下,轻轻道:“这分明是一等一的好药,如此一晚打坐调息,明日就能启程往南……多谢你了。”
池罔回到了天山脚下的城,慢慢走向计氏酒馆。
风云铮坐在店里,正在等他。见池罔进来,目光先在池罔的手上停顿一下。
他抓过和尚的手,上面沾了鲜血。
风云铮稳得很,看见了的反应就跟没看见一样,只说:“后院有井。”
北地雪山环绕,便是从井中打出的水,也是冰冷刺骨的。
然而风云铮就是个纯汉子,此时看着池罔打了井水洗过手后,才突然想起来,“唉,这水会不会太冷了?要不要我让人烧些热水,你再洗洗?”
池罔直起身体,看着面前这高个子男人,心里想的却是——让他这样一点眼色也没有的糙汉来经营老计的酒馆,不赔钱就见鬼了。
能一直开了一百多年还没黄,简直就是奇迹,除非他风云山庄,一直有别处的进项可以贴补。
他怜悯地掏出了一张银票:“以后你别自己干了,再雇个人打理酒馆吧,你看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池罔:秃驴别多想,给你好药,那是因为我身上带的药——没有差的,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