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两年时间一晃而过, 南边西雁关外,有一个人坐在山头上,俯瞰这片土地从来时的荒无人迹,到现在的农舍人烟, 村群聚落。
暮色下的田地色彩温暖而美丽,有罗鄂人路过山头看到上面的人, 向他行礼,用罗鄂语招呼道:“王子……啊, 现在该叫您尉迟大人了, 您吃饭了吗?很希望能邀请您来常常我夫人的厨艺……”
小池招了招手,谢绝了他热情的提议,让他自行回家与亲眷团聚。
过了一会,到了学堂放学的时间, 孩子们蜂拥而出, 那学堂中教的不只是大人,在孩子后, 还有几个大人跟着一同出来。
他的族人, 在学习汉话, 而教汉话的夫子走出来,却是一个汉人。
这许多年里,江北也有不少罗鄂族人与中原人通婚,在小池主持迁族计划后, 也有一些中原人选择与家眷一同迁往西雁关, 在这里白手起家, 重新谋一份生计。
远处炊烟挨家挨户的升起,在村子里嬉闹玩耍的小孩子,被母亲叫回家中吃晚饭。这样的温馨祥和,几乎让人看不出十二年前曾经在战火纷飞里遭受的戕害。
这个遍体鳞伤的族群,在漫长的潜伏后,终于等到了一个喘息之机,重新拥有了一片栖息之地,便再次生机勃勃的延续下去。
小池静静看着这宁静的画面,便明白自己最后该做的事,已经完成了。
这两年来,他“尉迟望”之名已传遍大江南北,这位亡国的王子,竟然在沐北熙北渡之战中起了无人知晓的作用,一举诛杀庄侯报仇雪恨,随即得到沐北熙重用,在南方掌权。这样的故事几乎是话本传奇,在时隔两年后,依然在茶肆酒坊间被人津津乐道。
人们只知道他为报家国之仇蛰伏多年,终一击得手天下扬名,却没人知道这些年他在哪里、做了什么,曾拥有过一个叫“庄池”的名字,和一段被埋葬后不为人知的过往。
他大部分的时候都呆在南岸,但每隔一季,就会回到江北主持罗鄂迁族一事,将闻讯赶来寻求庇护的族人安顿在西雁关外,并与沐北熙交谈要务,交换情报。
他再也没见过庄衍,但庄衍的消息却源源不断的传进他的耳朵。
江北之人对沐北熙了解甚少,也不服气他,愿意俯首称臣的并不多,在庄侯伏诛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江北都陷入了混乱的状态,但在后来两年中的拉锯博弈里,多半庄侯的旧部选择向庄衍投诚,也是小池预料之中的事。
他的下属走到他身侧,恭敬道:“尉迟大人,这是今日的药。”
那是一份化功散,小池接过来,眼睛也不眨的服下了。
这两年里,他修习过的邪功小羿如入骨顽疾,化功散无论用了多少,不过一两日功夫,就会卷土重来。
他为了控制自己心神保持清明,平日里就将这化功散当饭吃,每天吃上一两瓶,散去身体内七八成的内力 ,才能堪堪压制住小羿死灰复燃的速度。
他曾以为自己还能活七八年,可是无法根除的小羿,让他的身体消耗过甚、日渐衰败,他能清楚的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弹指间流逝。他剩下的日子,已屈指可数。
庄侯死后,江北短暂的陷入了无序的状态,但终究重归了秩序,这和小池之前推演过的预测基本符合——即使是他不动手报仇,等庄侯自然老死,江北也同样会陷入大乱,沐北熙不蠢,定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肯定要渡江而来趁火打劫一番。
因为庄衍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短短几日内,收复庄侯所有的旧部和被其盘踞的地盘,此时沐北熙只需要趁虚而入,占领一两座要塞,就能在江北稳扎稳打的生根,成为一颗很难被轻易拔除的钉子。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沐北熙进驻江北,染指天下之意自现。但在短时间内,庄衍却不能奈何沐北熙,他需要时间他徐徐图之,怀柔利诱,威胁恐吓,将庄侯的大小旧部大半收复,但他势必不能收复全部。
每个人都要承担自己做出的选择,当年庄衍与庄侯决裂,不再拥有继承权,也无法继承他所有的领地,这便是庄衍需要承担的后果。
而小池执意报仇,让庄衍在这场混乱中失去了本有可能拿在手里的禹水城和临近乡县,还残忍的杀害了庄侯和他的三千精兵,如今身体几近油尽灯枯,这便是他需要承担的果报。
庄衍这些年的行事风格,愈发让人难以预测。他以往缓缓而治的风格多了杀伐决断的风格,这在江北如今的时局里,无疑是最有效且有力的,他手下之人对他的敬畏之意日益加深。
他似乎和他残暴的父亲庄侯不同,他是一个更值得相信的统领。而他正值英年,除了有一个“早亡”的夫人外,颇为洁身自好,这让许多江北名门望族动了联姻之念。
即使是在离他最远的地方,小池这些年里,依然陆陆续续听到了许多消息。
而最近有一条消息,已经传了三个多月热度不歇,愈有愈发愈烈之势——庄衍正在与江北名门的贵女,正在商议联姻之事。
小池当年在江北时也见过此女,才貌双全素有德名,听闻她到了出阁的年龄后一直不愿外嫁,只因为对庄衍多年倾心。她的父亲又对庄衍忠心耿耿,自从大小庄侯分裂那时起就坚定不移的效忠着庄衍,若是庄衍联姻,她实是第一人选。
关于他们的传闻又一次的卷土重来,已尘嚣甚上的闹了许久,小池听得烦了,他想若是过几日听到庄衍要娶她的消息,大概也不会感到太意外。
这也让他最后一个心愿愈发坚定。
“大人,沐侯从江北特地请来的大夫,晚上就能到府上了,您……”下属欲言又止。
小池却十分平静,“我自己的身体心里有数,大夫不看也罢。倒是之前听说过的那个玉匠,我让你亲自去找,你可找到其人下落?”
“是,已经找到了,只是今日天色已晚了,不如……”
小池起身,拂袖道:“带路。”
子夜之时,披星戴月的小池离开西雁关,秘密潜入时桓的领地,敲开了这位玉匠的房门。
玉匠见小池气度不凡,又带人随行,知是来了位贵人,不敢怠慢,“这位公子,您什么事,这么着急?如今已夜深,可否等明日天亮再……”
小池先拍了一张银票在桌上,“只是想请你看一样东西,是否有被重新修复的可能。”
他将怀中的锦盒取出放在明亮的烛火下,小心翼翼地打开盒盖,将里面层层缠绕的丝绢拉开,露出了碎成几块的玉佩,里面那些极细小的碎玉,居然都被他一块一块的收好,放在了这锦盒里妥善保存。
玉匠仔细看了半晌,大摇其头道:“公子,恕我直言……这玉佩都碎成这样了,这得是大罗神仙下凡,施个法咒才能把它恢复成原样,凭我一介凡人之力,定然是无法修复如初的了。”
匠人见小池沉默不语,神色黯然,便知道这玉佩对他来说,定然是极为重要之物,于是又开口道:“公子可记得上面玉佩的图案?若是能叫人画出来,再寻块好玉,我或许可以照着图样,重新雕刻一块。”
小池在烛火下怔怔出了会神,才缓缓道:“若不是原来那个……也没有再打一个的必要了。”
玉匠忐忑道:“那既然如此,公子……”
小池叹了口气,将这些再也无法补救的碎玉仔细地收了起来,正要离开时,那玉匠却突然又开口了。
“公子且慢,我有办法将这玉复原。”
小池立刻停住动作,猛地回头看他,“你刚刚不是说……”
“我又想到了一个办法,或许可行。”玉匠眼神直直的,脸上的神色也与刚才有了无法形容的不同,他似乎有些呆滞,偏偏又字句清晰,“公子可愿一试?”
与玉匠对视片刻,小池重新将手中的锦盒推给了他。
那匠人告了声罪,说自己要去自己的巧玉坊里,借助些器具才能修复,便独自一人带着装玉的锦盒,走进了作坊。
巧玉坊里灯火通明,只照出了匠人一人的身影,他的徒弟见亮了灯,纷纷赶到作坊,本想像往常那样帮师父打下手,却见作坊大门反锁,玉匠竟是不让任何人进去帮忙的意思。
他的徒弟在外面叫道:“师父?师父?”
他一声不吭,若不是能从窗上看到玉匠的身影,这些徒弟都要怀疑他们年岁已高的师父是不是在里面出了什么事?
小池回想刚刚的短暂接触,越想越不对劲。那玉匠突然改口说自己可以修复玉佩,态度转变得十分突兀,那个时候,小池便隐隐有一种微妙的不匹配感。
他开始觉得这件事不对了,他拍门道:“让我进去。”
玉匠终于说话了,声音隔着门边传出来,有些怪异的刻板,“公子,还请稍等。”
想到里面的玉佩,小池顿时不能再等,他用柔劲震断另一边的门栓,推开门走了进去。
那玉匠他手上却什么都没有,就像中了邪似的在原地微微走动,似乎竟然没有察觉小池已经进来。
而玉佩就放在旁边的工具台上,小池立刻抢上前去,托在手心里拿了起来。
那多少能工巧匠都说绝无可能修复的玉佩,此时已然恢复成完整的一块完璧。除了表面有几条几不可见的细纹外,竟然完全看不出它曾经碎裂到看不出模样。
小池不敢置信的抬起头,猛然发觉了这作坊里另一个人的存在。
站在角落里的人,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影子。
小池眯着眼看着他,想起了沐北熙给他描述过的特征,准确地叫出了他的名字:“时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