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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酒中赠鳞(三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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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 镜中是一位浑身赤/裸的少年。

他生得秀美妖异, 黑发如墨, 艳如桃花,却是一双血色瞳孔,额心、眼角、脸颊, 乃至全身, 皆有金色的纹路。额头上,生着两只尖尖的角。

最重要的是,他有一张和虞长乐一模一样的脸!

“叮咚!”虞长乐吓了一跳, 反手一掌劈向镜子,镜面碎成千万块,发出激越的锵鸣, 宛若乐器齐鸣。

他对着模糊城一团的镜面冷汗直下。却见镜子渐渐恢复了平滑,那双宛若宝石的血色双瞳里,也是与他一样的惊疑不定。“你……”他开口, 那少年也开口。可这分明是一副妖物的模样,除了五官相同, 气质迥然不同。

虞长乐心怦怦直跳, 如果他是一只猫, 那现在已经平折起耳朵、浑身炸毛了。

这是什么试炼吗?

虞长乐不敢掉以轻心,可他的非夷竿在一入幻境的时候就没有了,只能摆出了一个防御姿势。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收回了手, “算了, 怪蠢的。”

整面镜子就是一块镜面,没有任何装饰。虞长乐想找破绽都照不出,只得想:我是不是要穿过这面镜子?

可他想象一下那个场面就觉得浑身不自在。就好像……他要与镜子里的这只妖,融为一体似的。

最重要的是,为什么他会呈现出这个模样?

虞长乐此前的十九年,绝对没有见过这样的妖怪。赤目金角,肤生金纹。

他侧过身,顿时呼吸一滞。镜中的自己,脊柱后还连着一条金鳞的尾巴,像鱼不像鱼,像龙不像龙。

一种不详的预感席卷了全身,像有一只森冷的手摄住了他的心脏。

不……不会的。一定是幻境!

他后退一步,干脆闭上眼睛、眼不见心不烦,直直跨进了水镜之中。与来时一样,像穿过了一阵雾气,脚再次踩上地面时,虞长乐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现实世界,非夷还好端端地别在他腰上。

他条件反射地低头,手上没了那妖异金纹。回过头,只见茫茫山道,虽然同样是白玉石铺就,却比幻境中窄了不少,也没那么虚幻缥缈。

“恭喜这位公子通过无念长阶。”

一道彬彬有礼的声音。虞长乐循声望去,见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儿正对他和蔼微笑。这老头生得富态,胡子一大把,笑时向两边翘起,头发却十分稀疏,脑门铮亮。

“先生好。”虞长乐回了一个四不像的礼,“我……这就通过测试了?”

可他四处望望,怎么一个考生都不见?

白胡子老头背后还坐了一排人,皆是身着青袍,看来就是他们的先生们了。周身都有灵气,虞长乐却看不出先生们的修为。

听到他的问话,一个中年相貌的男子面色僵了一下,看着颇为不快地把手中茶盏搁到了一旁的小桌上,发出“磕”一声。虞长乐心里也咯噔一下,不妙的感觉愈深。

“小公子是第一个,也就是拔得头筹了。”一位面相沉稳的女子笑道。

白胡子老头捋一捋胡子,道:“这么多年来,你是老夫见过用时最短通过无念长阶的。”

虞长乐不知道该说什么,勉强笑道:“嗯……谢谢?”他通过得确实非常容易,何来什么值得夸赞的地方?

那名中年男人胡子抖了一下。

“哈哈哈。”白胡子老头笑了出来,摇摇头,“小友真可爱。你随我来一观便是。”

他一甩拂尘,虞长乐才看到每个青袍人面前都有一面悬浮的水镜,里头倒映着许多场景。白胡子老头面前的水镜里,映出的正是那片忘忧竹海。

虞长乐上去一看,水镜里什么都有,有一片深蓝的、有一片火岩浆的,有怪兽横行的、有满目白花花的□□的。

他甚至在看到了一面水镜中,沈明华正在狂奔,身后追着一个与他衣服差不多的男人。

……这么看来,别人这么长时间还没通过是有道理的。虞长乐自己的镜子对着白胡子老头,他心下忐忑不安,这岂不是也说明,他最后镜子里的画面这些先生都看到了?

除了那名中年男子,其余先生面上都没什么异样。虞长乐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这些水镜上来。

虞长乐一面面地看过去,看到敖宴也快到达水镜了,十分闲庭信步;欧阳苓还剩大约三分之一的路途;沈明华镜子里,那个追着他的男人,应该就是传说中的琅琊沈氏家主,沈渊渟……

再看过去一面,里面却一片白茫茫的混沌,可他却觉得画面是在动的。

他盯着这面镜子看,里面终于出现了参照物:终点的水镜。水镜上也是一片混乱,宛若沸腾的水面。

虞长乐猜,这是照出阿蓝的镜子。

“最终的这面镜子,名为‘菩提镜’。”白胡子老头适时地解释道,“‘本心不改,我自菩提。’此镜,照出的是人的本来面目。”

虞长乐垂眸。

染苍染黄,除却人之外万象万物都可以变幻。可它们的本相,便是“无”。无形无相,看不见,摸不到,却可身化千机。

本相。如果镜子里照映出的是他的本相,最后那个妖异的年轻人……是他的本来面目?

虞长乐几乎听到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砸地的声音。他仿佛站在一条细细的绳索上,上下左右皆是黑暗,恐慌快要把他吞噬。

阿蓝的镜子正对着中年男子,也就是说,现在虞长乐站在了他眼前。中年男子盯着他,突然皱起眉,眼中闪过异色,那一瞬间虞长乐几乎以为他要站起来了。

“小公子心性甚好。”笑容和煦的白胡子老头对他道,“你家住何处?”

虞长乐心不在焉道:“蜀州……碧落山。”

“蜀州?那可挺远的。”那位女先生搭话道。若在平时,虞长乐已经顺着说了好几句了,此刻却没了心情,简单地“嗯”了一声。

他还等着几人来问他最后在菩提镜中的模样,可他自己都不知道,又从何说起?那白胡子老头却只说:“老夫很欢迎小友进我映鹭书院。”

虞长乐点点头,生不出什么高兴的心思。

中年男子把茶盏磕到桌上,沉声道:“我不同意。他身负一半不知是什么的妖族血脉,来历不明,如何能收?”

寂寂的山巅,这句话掷地有声。虞长乐心中一松,却又像看到了空落落的一片雪花白。

他刚刚安慰自己的话全都落空了。

他果真是个半妖。

“自华。”女先生蹙眉道,“你怎也与凡人一般歧视妖类?”

“非我如此。半妖心性不稳,假如他控制不住自己呢?三百年前,不就有半妖修炼不当,灵丹破碎,最后整个城镇灰飞烟灭,他自己也身毁道消?”

这句话一出,虞长乐嘴唇血色全无。

这不就是在明指暗指他会害人害己、不得好死么?

女先生道:“这只是极端个例。小友心性如何,你刚才不都看到了吗?而且,他的妖力已经被封印住了。”

接下来,几位先生的争论虞长乐全都没听进去。不能说在争论,除了那位中年男子以外,其余先生的口气都很温和,但虞长乐愣愣地站着,脑海中全是镜中那双血玉般的眼瞳。

他并不是因他是妖怪与人类的孩子而迷茫,他从小到大接触过的妖怪那么多,仔细再想想,没什么好看不开的。而是,而是……

这个问题就像一个陷阱,一脚踏下去,便是万丈深渊。

他在想,怀璞老人和白怀谷,当真不知道这件事?

虞夏刚有一点儿理解力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是人,而师祖是大乌龟、师父是白荷花。他们都是妖怪,与自己是不同的。

所有人都是这么告诉他的,他也是一直这样认为的。他是村民丢弃在溪水边的孩子,被师祖捡回家养。

可现在这些先生却告诉他,他不是。

眼前仿佛一片空茫。虞长乐忽然想起,小时候他还不懂事的时候,问过师祖:“山里的兔子都要公母兔子一起才能生出小兔子,狐狸也是,所有动物都是。那我是怎么来的?”他那时甚至还不知道“父亲”“母亲”这两个词。

师祖道:“当然也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才能生出的你。”

“那他们去哪里了呢?为什么把我一个人留在溪边了?”

他问出这句之后,师祖很久很久都没有回答。溪水里的鱼咬了饵跑了,师祖也没有动一下。虞夏都快睡着了,被雨滴惊醒,而怀璞老人到最后都没有回答他,而是抬起头自言自语道:“下雨了。”

然后拎着鱼篓一言不发地走了。

虞长乐原本以为,师祖是怕他伤心才没有说。可现在想来,这根本就很矛盾,因为师祖在说“你是我从溪边捡回来的时候”一点避讳都没有,为什么这个问题却让他沉默了这么久?

这些先生长老都能看出来,那师祖养了他十九年,却一点都看不出来他的血脉吗?

……他的师祖,是不是,其实知道他的父母是谁?

怀璞老人和白怀谷,到底隐瞒了他多少东西?

虞长乐捂住脸,觉得自己宛若一叶在大海中沉浮的小舟,找不到方向,一个浪头就能轻易把他吞噬。

先生们还在说话。

不要说了。

不要说了!!

心里有个声音在呐喊,有什么存在了十九年的东西在崩塌,有一双眼睛在讥讽的看着他。笑话!

虞长乐捂住脸的手慢慢颤抖起来,耳边鸣声一片,就在此时——

“虞长乐。”

他回过神来,一片深蓝色的衣角映入眼帘。敖宴皱着眉看他:“你怎么了?这些人在吵什么。”

世界重新清晰起来。

“……没什么。”虞长乐疲惫地摇摇头,勉强笑道,“你通过了?”

“嗯。我是第二个,阿蓝是第三个。”敖宴眉头皱得更深,“你是不是在幻境里看到了什么东西?你是不是白痴?那都是假的。”

“不……那是真的。”虞长乐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喃喃道,“那都是真的!”

“怎样都好,我不想收他!”中年男子拂袖站起。

女先生也抬高了声音:“自华!学生面前怎能如此失态?当今人间因人族无知,而对妖类多有歧视。难道我映鹭书院也要犯这等错误?”

白胡子老头道:“这一届学生里,有无相染苍,有东海龙族,半妖又如何?”

“谁说我要做学生?”阿蓝嗤笑,传音到每个人,“你们人类有话说陪太子读书,我不过是来陪他的。你们有什么资格教我?再者,映鹭书院不是包容并济么?你们是要打自己的脸?”

白胡子老头被啐,也不动怒,依然笑呵呵。

其余先生也在劝阻:“是啊,自华,你今天是怎么了?”

“不要动怒。”

自华先生被几方质疑,几度欲言又止,最后才道:“好!退一万步说,这些都能接受。但你们难道还看不出,他长得像谁?”

这句话不啻一道惊雷,一下子把虞长乐炸醒了。他猛然抬头道:“什么意思?你——你知道我的父母?”

几道视线都落到了虞长乐身上,可他却顾不得这么多了,推开敖宴冲到那位自华先生面前,“我父母到底是谁?”

“章自华!上一辈的情绪,你何必又带到孩子身上?更何况当年……”那位女先生站起来。

章自华与虞长乐的眼睛对上,那双眼睛黑白分明,满是急切,清晰地倒映出他的面容。这让他愣怔了一下,却掰开虞长乐的手,不再透露一个字,而是转身道:“收一个学生,要我们全部通过才行。我自愿弃权,退出表态。”

这就是退让一步的意思了。又有一个先生弃权了,女先生则是蹙起了眉,低声却激烈地和旁边的先生争执着什么,一时私语声一片。

敖宴面色冷了下来。

虞长乐心中混乱无比,心渐渐沉下去,却又无比焦灼地想知道,他的身世究竟代表了什么。他看向一旁蹲坐的阿蓝,阿蓝知道吗?

是不是其实所有人都知道,只有我被隐瞒着?

我过去的十九年究竟算什么?

我进不成映鹭书院了?

那,师父怎么办?

……

他在梦舟的记忆里,曾经有过这样的情绪。而现在,他又感受到了那种无能为力的愤怒。

忽然,虞长乐感觉到有只手搭上了自己的肩。敖宴的手心很热,把虞长乐带到了自己身后。虞长乐听到他说:“映鹭书院欠我东海龙族一个人情。”

此语一出,满堂皆静。

中年男子脸色难看,女先生率先笑道:“当年确有这一回事。”

“泽流君请讲。”白胡子老头甩了甩拂尘,道。

龙族比起其他天灵妖,更为亲近人类,所有的天灵妖中也甚少有龙族这样以一整个家族为单位、常与人类交游的;

普通百姓亦是将龙族奉为祥瑞,东海龙族更是地位超然。

当年欠下人情,映鹭书院曾答应会满足龙族嫡系子弟提出的一个要求。

敖宴开口,便是要用这个人情了?

虞长乐看着敖宴的侧影,听到他淡声道:“现在我要你们还我这个人情。”

“他是我的朋友,我要他与我在一起。”

虞长乐转过头,睁大眼睛,看着蓝衣少年不容拒绝的侧脸。他又重复了一遍:“他是我的朋友。”

接下来他们又说了什么,虞长乐根本没仔细听。

这是敖宴第一次说,他们是“朋友”。他们是因意外才相识,不得不一起同行,虞长乐虽然嘴上总去调侃敖宴,但他一直以为,敖宴心里是不把他当朋友的。

尽管敖宴没说过,但虞长乐看得出,这位东海二太子是独来独往惯了的,自由自在行走天地。只因一场意外,二人才不得不同行。

那么……他是不是敖宴的第一个朋友?

就如定海神针,虞长乐翻涌的心浪逐渐平静了下来,虽然还有挥之不去的焦灼,但却也涌上了些许暖流。

其余考生也陆陆续续地到达了山巅。几位先生带着敖宴似乎要去什么地方再谈,敖宴回过头,口型道:“没事。等我。”

虞长乐回了他一个大大的笑脸。

“怎么了怎么了?先生呢?”阿苓终于跑出了无念长阶,“怎么人都走了!虞公子,你脸色好差啊。是在无念长阶里看到了什么东西吗?”

虞长乐道:“算是吧。”

山顶上人越来越多,考生们围作一团窃窃私语,剩下来的先生维持着秩序。沈明华还没有到,不知是不是最后一个。

那位女先生拉住虞长乐的手,笑道:“好孩子,随我来吧。叫我浣纱先生就好。”

“去哪儿?”虞长乐见只拉了他一个人,不由问。

浣纱先生面容沉静端庄,看起来三十多岁,“我见你便心生爱惜,所以便带你提前离开。”

她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嘴边,眼中露出与气质不符的狡黠:“待会其他人还要再听六桃先生说一大段呢。”浣纱先生看向白胡子老头。

“先生……”

“不要问我。”浣纱先生打断了虞长乐,“该知道的,到了时候自然会告诉你。”

虞长乐看到她目光中的柔和和慈爱,默默点了点头。

她引着虞长乐来到一间小室,和门童打过招呼,取了一块白色玉牌和一本书给虞长乐:“这玉牌代表你在书院的身份,凭着这块牌能进一些秘境,但也不可乱跑,当心危险。这本册子你拿去看着,了解些情况。”

小室里燃着袅袅香烟,与浣纱先生十分相符。虞长乐坐着,二人都不说话,浣纱先生则闲饮着茶水。

浣纱先生看看天色,道:“六桃也快结束了。我这便回去了。”

虞长乐问:“敖……泽流君,什么时候回来?”

“别担心。很快的。”浣纱先生笑了笑,出了小室。

一小童领着虞长乐走上了山道。

这座峰云雾缭绕,山体里嵌着许多玲珑的房舍,竹制的走廊和阶梯连接其间,凸出许多石头或竹子的平台,犬牙交错,别有趣味。

一道涓涓细流九曲八弯地自上流下,淌过竹筒与石道。

虞长乐待按照玉牌上的编号走入最上方几间小舍之一,打开房门看到床铺才知道,这便是住宿之处了。

他在柔软的床铺上躺下,令牌搁在一边,仰着翻看小书册。里面介绍了一些映鹭书院的情况,还有先生的简短身世来历。

创立映鹭书院的白鹭先生在第一页,写的却不甚详细,只说他乘白鹭来此、定居此处,建造书院。往后翻,他看到了浣纱先生和其余几位先生。

这位女先生原本是浣纱女,上面说,她某日观流水而悟道,从而达到了问灵之境。后又云游四方,被映鹭书院邀请。

这位先生会认识我的父母吗?虞长乐摇摇头,不再想它。

“阿蓝?”

他把书放下望着天花板发呆的时候,阿蓝也从门外跟了过来,跳到了他的枕边。

不等阿蓝开口,虞长乐便道:“没关系。你不便插手,不愿告诉我也没事。”

“……这本是你的家事,与我何干?”阿蓝一愣,接着迅速闭上眼睛,冷声道。“我睡了。”

虞长乐把脸埋进它雪白的毛里,阿蓝睁开了眼睛,没动。

“你说,敖宴会在哪住下呢?他名次只在我之后,会分到一起吗?这间屋子里有两张床。”虞长乐喃喃问。

“虞公子!”门外传来一道声音,虞长乐听得出那是沈明华的,“是我!好巧,我是最后一名哈哈哈哈借你吉言,终于通过了!四年了!真不容易!阿苓姑娘在另一座峰上,和浣纱先生住在一起。我在你隔壁,我们真有缘,哈哈哈……”

阿蓝哼笑:“看起来好像不是按照名次分的。”

虞长乐睫毛垂下,道:“我困了。”

现在天色还没黑,虞长乐十九年来都精力旺盛,从没有在这个时间就睡下的。

模糊中,虞长乐仿佛看见了火光。

白怀谷站在漫天大火里,身后结界如蛛网一寸寸破碎,他手中提着一柄晶莹长剑,白刃如雪,那是他的本命灵剑,“芙蕖”。

“随他去吧。”怀璞老人叹了口气,将露滴洒入火海。

白怀谷瞥了他们一眼,没有表情,将手中芙蕖收剑入鞘,转身踏入了崩裂的结界。

刹那间,灵光震动,蓝色的碎片如流星坠入火海。

其实虞长乐那天告诉敖宴时,省略了一部分 。他并没有站在这里眼睁睁看着白怀谷走。

灵露入火,漫山遍野的火势减弱。虞夏跑进了焦土,大喊道:“师父!”

“师父!”

虞夏踏过细弱的火苗,心里像有什么东西也随着结界一同摇摇欲坠、最终化为灰烬——其实所有的预兆,从这一刻就开始了。

黑烟遍布,虞夏被熏得满目泪水,脸上也是滚烫。他看不清前方,只知道往外冲。

白衣的身影没有回头。

虞夏站在高处,白怀谷的身影已经走过去很远了,他手圈在嘴边,大喊道:“师父!!”

这一回,白怀谷停住了脚步。“为什么……?”虞夏喘了口气,吼道,“为什么?!”

为什么要走?

为什么结界要困住的是你?

为什么……

白怀谷转过头,虞长乐看到了他的半个侧颜,幽黑的双眼对上了他的眼睛。隔得那么远,虞夏也看得到白怀谷眼中的讥诮比霜雪更冷,他开口,说了什么。

说完了这句话,狂风大作,吹动了白怀谷的白衣。他转过头,身形在飞舞的荷花瓣中消失不见。

虞长乐知道自己也许是在做梦,但他却有点分不清了,眉头紧皱,睡梦之中烦躁地翻了个身。

白怀谷,说了什么……?

——“我不是你师父。”

梦境与现实倒错。那一瞬间,他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师父不认我,是不是知道我早晚会害人害己、不得好死?

宛若冰裂,虞长乐蓦地睁开了眼睛,起身时心脏还在怦怦直跳。他摸了摸额头,发觉全是冷汗。

天已经完全黑了,有淡淡星辉洒到屋子里。旁边的床铺还是空的。虞长乐发了会儿呆,才发现白天没注意到,这间小屋可以说十分温馨,若是与人住在这里,必定是一件美事。

他跳下床,推开房门,高处凉凉的夜风灌了进来。

门口正对着一方空阔平台,站在平台上一眼望去,夜色寂寥,星河倒悬,满山寒流。

石头平台角落,生着一棵奇异花树,粉色的花瓣细而迷,带着点点荧光。树下有一张石桌和两张石凳,星光和粉花儿的光在石桌上留下斑驳的印记。

虞长乐在石凳上坐下,自言自语:“阿蓝呢?……也不知道它有没有看见我旁边住的是谁。”

“你还想和谁住?”

一道声音从上方传来。

“……敖宴?”虞长乐先是一惊,接着是一喜,抬头望去,蓝衣的少年正倚在花树枝上,一条腿垂下来。细碎花瓣落了满身,点亮了他的面容。

原来他坐在树上,怪不得没看见。虞长乐莫名眼睛一酸,笑道:“除了你,我谁也不想住。”

“你睡着了,我就没进门。”敖宴从花树上跳下,将手中的一只黑色坛子摆在了石桌上,发出了清脆的一声,“喝酒么?”

他分毫不提白天六桃先生说话时,再三强调“不得喝酒、喝酒误事”。

虞长乐眼巴巴地看着酒坛:“喝!师祖不让我喝酒,我还没喝过呢。”

敖宴又提出一只烤鸡:“先吃点垫胃。你没吃晚饭。”

敖宴将酒坛启封,醇香酒气溢了出来。他又从乾坤戒里取出两个碗。

“这酒有名字吗?”

“没有。这是我从乾坤戒里拿出来的,龙宫的酒。”敖宴顿了顿,“不过你想要,它就有。‘长乐’,怎么样?”

敖宴带过来的烤鸡还是热的,乾坤戒保持了它的美味。虞长乐这才感觉饿得前心贴后背,猛吃烤鸡,笑道:“你在打趣我?”

敖宴勾起嘴角,语气随意:“一个名字罢了。”

“你会喝酒吗?”吃完烤鸡,虞长乐问。

敖宴道:“会。”

虞长乐道:“我不会,你教教我?好哥哥。”

“……这不能教。”敖宴道。

虞长乐哈哈大笑。

“话本里,英雄好汉都是在干完大事后才喝酒,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虞长乐饮了一口,被酒味冲了下,“唔……好辣。我没有干什么大事,不知还喝什么酒。咳,真的好辣。”

但是也很香,酒液是淡蓝色,像是浅浅的海。

敖宴道:“酒解千愁,也是话本的说法。”

“哈哈,我愁吗?你看出来啦。可是‘举杯消愁愁更愁’。”虞长乐一手撑着下巴,已经有点晕了。

“你喝慢点。”敖宴无奈。

虞长乐不懂,当水一样咕嘟咕嘟喝下去大半碗,“我很喜欢这个诗人的诗,仙人!……‘对影成三人’……”

他想,他曾真的对影成三人过。

有许多许多个夜晚,多到他已经数不清,虞夏一个人在满山苍茫中游逛,看云海翻腾,曙光初现,从黑夜一直站到白天。

虞长乐一直没有告诉敖宴,山里的那些妖怪总觉得他有点疯。漫山遍野地乱跑,对着泉水里自己的倒影吃吃而笑,对着朵野花都能念上半天的诗。

碧落山里有一只地缚灵。他是个诗人,独自来山里采风却葬身于此,灵魂在水潭边徘徊了千年。

某天,虞夏和水潭里神志未开的泥鳅怪絮叨了一下午,直到山月初上。

那诗人说:“无酒也醉。你是太寂寞了。”

不寂寞,怎么会这个样子呢?

独囚幽潭一千年,诗人太知道孤独是什么样子了。

来到人间后,虞长乐偶尔会想起那只地缚灵,不知他还在不在。虞长乐比在碧落山的时候正常太多了,他有了朋友,有了陪伴。真好。

可是……

他先是怕自己是半妖,后是怕师门对自己隐瞒的东西,最后怕他会孤独一人。

其实源头都是一样的。

“敖宴。我会害人害己吗?”虞长乐低声问,梦呓似的,“我会控制不住自己吗?”

等了半天,没等到回答。他醉意朦胧地看过去:“敖宴,你怎么有三个头?”

“我送你一样东西。”敖宴忽然道。

什么东西被挂到了脖子上,虞长乐伸手一摸,一片冰凉凉的扁平的石头,月光下是深蓝色,“什么……?送我块石头干什么。”

石头上打了个孔,黑色的皮绳穿过去,尽管十分简约,但依然掩饰不了石头本身的美。深蓝色如海又如星空,虞长乐眼前朦胧看不清,只觉得整个人都要沉了进去。

“你不会。”敖宴简短而肯定地道,“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就捏住这块护身符,叫我的名字。我会过来。”

虞长乐低低地笑,拿自己手腕上的金环去碰敖宴的:“你不是一直在我身边?怎么还需要这样叫,多麻烦。”

敖宴的声音带着矜骄:“因为如果我在,决不会让你失控。”

“好。就这么说定了。”虞长乐把扁平石头塞进衣服里,冰凉的小玩意儿顺着滚烫的皮肤滑到心口。他把碗中酒液饮尽,空碗掉到石桌上,咕噜噜转了几个圈,人已经趴到了桌子上。

敖宴:“……”他还没开始喝。

那不是石头,而是他的逆鳞。纯血的龙,颈下最柔软处生有逆鳞,触逆鳞则被视为对龙的最高冒犯。

而将逆鳞赠予外人,则是将这人纳入了龙的保护范围之内。冒犯此人,等同于触怒龙之逆鳞。

逆鳞拔下来,与普通鳞片没什么不同,不会对龙造成任何威胁。可就因如此,才显得它的格外沉重——这是生死与共、两肋插刀的誓言,龙的骄傲不会允许自己背叛承诺。

据敖宴所知,龙族向来嚣张跋扈、唯我独尊,他会赠出逆鳞的也屈指可数。

敖宴做出这个决定并没有用多久,从得知虞长乐在无念长阶的幻影到此刻,还不足一天。甚至认识虞长乐,也没过多久。

他也不知自己的动机是什么,但和他在一起很有趣。所以——只要他想,有何不可?

化为龙形摘下逆鳞,找了根绳子栓上,别人慎重决定的事情在他,不过是一念之间。

“天生我材必有用……”少年人酒量不济,睡梦中还在胡乱念着诗。眼尾氤着酡红,唇珠像沁了胭脂。

敖宴侧头看了他半天,哼了一声,评价道:“酒品不错。”

一片淡粉花瓣落到了虞长乐长长的睫毛上,敖宴心里一动,抬手拈去了那片米粒大小的花瓣。

他将外袍披在虞长乐身上,开始自斟自酌。

夜风吹过,花树落下千朵万朵,簌簌树影,与二人成三。

“嘶……头好痛!”

虞长乐醒过来的时候,感觉自己头都要炸了,太阳穴突突地跳,半天才回忆起昨晚的事。记不大清了,不过却清楚地记得敖宴送了块护身符给他。

他从领口拽出那块扁扁的石头,石头映着阳光,里头仿佛有粼粼的波光,已经被体温捂得温热。

想必这块石头并不简单,敖宴才会送给他。言谢似乎显得太贫瘠,惟有好好佩戴、珍藏,虞长乐握紧了石头,嘴角不自觉地勾了起来。

他把石头重新收好,发觉自己已经回到了床上,可惜头脚不对位。身上还裹着敖宴蓝袍,大半都皱巴巴地垫在身下。

虞长乐赶紧把这珍贵的鲛丝袍抽出来,抖平了,才向另一张床看去。

这一看直接笑出声了。敖宴横在床上,头悬空,睡得极不安稳,眉头紧皱。地上还有一只碎掉的酒坛。

这是喝了多少?虞长乐再一看,龙角都冒出来了。

虞长乐很会调节自己的情绪,落寞上那么一阵也就够了。阳光灿灿,他也心情大好。

……等等,阳光灿灿?

现在是什么时候??

“醒醒!太阳晒屁股了!”虞长乐托着敖宴的头,后者睁眼,立即也是一副头痛欲裂的表情,“敖宸明明跟我说酒不烈的……嘶。”

敖宴撑着头坐起身,慢慢把龙角藏了起来。

“现在是几时?……”他抬头看窗外,忽然失语。

虞长乐没夸张,现在起码是下午了!!

“那老光头说,今天有测试。”敖宴一字一句道。

“……”虞长乐沉默了一下,“入院第一天就醉酒错过了考试,不会被赶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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