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为止漂泊【二更】
跛足、瞎眼, 道袍。这就是他们刚刚提过的道士甲!?
还有, 他对虞长乐说的那句话。
“小白叫我来看看你, 你过得还不错。”
小白,是指白怀谷?
“快追那个道士!”虞长乐冲马车的方向大喊一声,向道士甲追去。但没走几步, 他眼前就一阵天旋地转, 脚底虚浮发软。
怎么回事……?
周围的声音好像变得很远,一股灵力从刚刚道士甲摸过的手腕开始,在经脉里横冲直撞。虞长乐跌倒在地, 陷入了黑暗。
虞长乐迷蒙中感觉有人抱起了自己,还有人给自己把脉。他知道自己是躺着,但意识却仿佛脱离于肉体。
这种感觉很像在火泽秘境, 他杀了那两个玄衣人后体会到的。
那股陌生的灵力似乎没有要伤害他的意思,像是在他体内找着什么东西。
一个灵修最无法掩饰的就是他的灵力,就虞长乐的体验来看, 这灵力的主人性格应当是乐观、宽厚、积极的,性情非常坚毅果敢, 绝不会是一个疯子。他的灵力给人感觉就像阳光一样。
而且, 这是一个人, 不是妖怪。
虞长乐穷极无聊地想,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那疯道人皮囊下居然是这样一幅面孔。
那股灵力似乎找到了它要找的东西, 全盘依附了上去, 剩余的则自行游离出了体外。就像一个漆黑的蛋壳里忽然被破开了一线,虞长乐感到后腰左侧一痛,接着整个身体的知觉都恢复了过来——
天光大亮。
“你终于醒了?”一道语气很不好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虞长乐想笑一下,结果一咧嘴就发现嘴唇干疼得厉害,摸了摸已经褪了皮。敖宴的面孔映入眼帘。
他眼下有淡淡的青黑,头发也有点乱,恶劣地开口:“嗯?出去看个热闹也能晕倒?虞夏,你还真是个麻烦精。”
虞长乐莫名觉得“麻烦精”三个字过分亲昵了,道:“我昏迷了多久?你……都没睡好吗?”
“三天。”敖宴冷笑,想了想又补充道,“三天三夜!要是我不看着点,你怕是已经烧傻了。”
虞长乐摸了下额头,摸到一块凉凉的毛巾。敖宴好像还没骂够,虞长乐伸出手轻拉了下他的衣角,眨眨眼道:“好哥哥,别生气了。我要怎么谢谢你?”
敖宴:“…………”
他站起来恶声恶气道:“我去睡觉了!”
敖宴走出房间,一把带上了门。
“……”虞长乐闭上嘴,把“你的床不就在我旁边吗”这句话咽了下去。
他坐起身,觉得饿得厉害,而且非常口渴,头晕脑胀。虞长乐看到敖宴床边有一只杯子,就慢腾腾地往那边挪动。
“吃东西,别饿死了。”
门又砰地一声被打开,敖宴黑着脸走进来,把托盘重重放在他床边上,又把虞长乐手里的杯子一把拿走,道:“隔夜的水,你能喝?”
敖宴把他拎回床上,又步履匆匆地去倒水。
托盘里是清粥小菜,虞长乐默默地开始吃,心想自己好像真的有点麻烦。但是这样被安排得明明白白,好像也不错。
敖宴把水接回来,虞长乐捧着水杯。“我睡了。”敖宴躺到床上,闭眼宣布。
“……还有一件事。”敖宴躺了没多久,又开口道。
虞长乐问:“什么事?”
“灵契,消失了。因为那股灵力。”敖宴状似随意道。
虞长乐一怔,猛地低头看自己的手腕。原本套着金环的手腕空空如也,留下一道浅浅的白印,还提醒着他这里曾经有一道灵契。
这道灵契足足把二人栓了两年多。如果没有这道灵契,虞长乐和敖宴可能在初遇后就分道扬镳了,不会一起进入映鹭书院,不会发现他们曾经年少时便相逢与山海宴上。
甚至没有这灵契,虞长乐在水下那次就会死了,等不到一条活在水中的龙给他渡气,把他救出深水。
而敖宴则依旧漂泊在天地间,见到有趣的就落脚片刻,而后便生厌离开了。他不会想到自己会在一个小小的书院停上两年之久。
现在,灵契忽然被解开了。
最开始敖宴最想解开灵契,两年之间,虞长乐也不是没有那么一刻两刻的时候生出过“如果没有灵契就好了”的念头。毕竟十里的限制非常不方便,二人甚至不能一人待在山上、一人到星盘镇去晃晃。
但突然就这么解开了,虞长乐反倒有种莫名的失落。
他捧着水杯,有些没滋没味,试探着笑问:“那,我们敖二公子是不是就要飞走了?”
他们现在,已经没有必须要待在一起的理由了。两年里,虞长乐也交了这么多朋友,可是……
可敖宴毕竟是他的第一个朋友,也是最重要的朋友。重要到,都有点不像朋友了。
“你傻吗?”被子里传来敖宴没好气的声音。虞长乐心中微紧,道:“嗯?”
敖宴道:“你乱想什么?我好好的飞哪去,回龙宫吗?”
虞长乐微微睁大眼睛,而后弯起唇角,点头:“嗯!”
他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想到,为什么只是晕倒敖宴就这么担心。拐钱婆的灵契,非身死不得解,敖宴是以为他要死了?
虞长乐又有点心酸又有点好笑,冲口而出道:“我没事的。”
敖宴睁开眼睛看着他,偏过头不屑地哼了一声:“谁要关心你了?我只是觉得稀奇,我睡觉了。”
灵契,身为东海龙族的敖宴走没找出解开的办法,却被一个疯道人一股灵力就解开了。虞长乐不由把道士甲的身份想得更神秘了一点。
“你睡吧,我也睡了。”虞长乐吃饱喝足,躺下道。
敖宴道:“去,别吵我。”
两个人对话像幼稚的小孩子一样,虞长乐却觉得很开心,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再醒来已经过了晚饭点,虞长乐这才跳下床恢复了闹腾。沈明华和欧阳苓都来看过他,虞长乐从他们口中得知,原来自己昏迷期间一直在发高烧,连先生们都束手无策。
沈明华道:“我都没想到敖公子有这么细心,啧啧。”
“先生喊你去问话呢。”欧阳苓道。
敖宴睫毛动了下,醒了。
“我们吵醒你了吗?”虞长乐歉然。
“没有。”敖宴气色已经恢复了,“问话我也去。”
他好像还是放心不下自己,虞长乐吐了吐舌头,道:“那我们走吧。”
二人来到明志殿,却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幽幽光线中,锦衣紫袍的青年端坐在太师椅上。他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琉璃镜上细细的金链折射着暖色的烛光。
敖宴蹙眉:“敖宸?你怎么来了?”
敖宸手中端着一只瓷白的茶盏,磕了磕茶杯盖道:“阿宴也来了?虞公子好。”
若是只看这位景清君,虞长乐会以为这是一次老友的围炉夜话。但他对面的浣纱先生面上却没什么笑意。
虞长乐立即猜到,这是为了九星令的事。
果然,敖宸道:“人间山雨欲来,本君想把本君的弟弟带回龙宫。不知先生可否愿意?”
“景清君还是当问一问泽流。”浣纱先生道。
敖宸看向敖宴,笑意不减,呷了口茶水,却透露出威压。
虞长乐发现这两兄弟虽性情差别很大,但骨子里透出的强势却是一模一样,敖宸只是坐在这里,就没有任何人会忘记他是未来的东海龙王,此时的龙宫太子。
敖宴皱起眉,不悦道:“我不回去。”他从来不喜敖宸的做派,说话圆滑,滴水不漏,连一句重话都没有,机锋全在柔滑的话语之下。
“阿宴大可放心,”敖宸笑道,“本君也可让虞公子随我们一同回去。”
忽然被提到,虞长乐“嗯?”了一声。仔细一想,这不失为一个好方法,但……
“你想去龙宫么?”敖宴看向他,浣纱先生的视线也落到了他身上。虞长乐想了想,道:“现在对你……和我来说,龙宫确实比人界安全。”
敖宴道:“你只要说你想不想去就行。”
“……不太想。我还是喜欢人界。”虞长乐摇头。
敖宴冷声道:“听见了吗?我不回去。”
“可惜了,”敖宸忽而笑了下,笑意比刚刚的笑面真实多了,“虞公子不去,阿宴自然也就不回去了。我这个做哥哥的也不好强带人走。”
他站起身,对浣纱先生行了个鞠躬礼,道:“那阿宴就留在书院了。本君先走一步,先生再会。”
浣纱先生颔首道:“劳烦景清君这一趟了。”
敖宸走出明志殿,虞长乐便将昏迷的始末与浣纱先生说了。
先生们并不知道自己师门的白怀谷和刺花之间可能有关系,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隐瞒了道士甲和自己说的那句话。
浣纱先生搭着他的手腕,探知了一下脉象,道:“你体内灵相并无变化。”
“我自己也没觉出什么异样。”虞长乐诚恳道。
浣纱先生微微蹙眉,又探知了几遍,仍无异样。好像那疯道人就是干来打个招呼似的。
“这些天先注意,不要动用灵力。”她最终道,看了看天色,“不早了,你二人也早点去歇息吧。泽流,你这些天注意一下长乐。”
汇报完,虞长乐和敖宴回到憩泊峰,却在门前看到了等候的敖宸。他还没有走。
金链垂在敖宸脸侧,他笑眼弯弯,好似一只狐狸,直起身,向虞长乐道:“虞公子可否愿意借一步说话?”
“你想说什么?”敖宴扬起眉,嗤笑,“龙宫事情那么多,你能离开这么久?”
言下之意,你怎么还不走?
“本君虽然事务繁忙,但这点时间也不是抽不出。”敖宸道,“阿宴就不必跟来了,虞公子,请。”
暮色千山,积雪上万重金光。敖宸站在树下,看了眼夕阳道:“看来今夜不会下雪了。”
“大概?”虞长乐回道。敖宸俯视着雪山寒流,好似就是来看风景的,他不说话,虞长乐也不好问话,目光飘到暗香盈盈的梅枝上,心想,待会儿可以折一枝放到他和敖宴的房间里。
二人就这样默默地看了许久的雪,敖宸忽然道:“阿宴很重视你,虞公子。”
“叫我长乐就好,不必叫公子了。”虞长乐摸摸鼻子,“怪生疏的。我能不能也叫你敖宸?”
敖宸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失笑道:“难怪阿宴会喜欢和你在一起。”
这大概是敖宸第一次露出真正的笑,而后表情平静下来,不再端着那礼貌又生疏的微笑。
难怪什么?虞长乐不明所以,心里莫名想起敖宴的嘲讽:敖宸这样子,不出二十年就会长出笑纹。
他连忙绷住嘴角,怕现在就笑出来。
“阿宴自小就不喜龙宫,我也知他不喜我的为人处世。”敖宸站姿也放松下来,抱手,指节轻敲着手臂。
“我行事处处依法依理,他则不喜拘束。龙宫千年传承,最不缺的就是各种规矩,阿宴时时想的就是冲撞悖逆这些规矩。父王不知为此震怒了多少次,最后终于拿他无法了,任他在龙宫外逍遥自在。”
“阿宴可有同你说起他小时候?”敖宸笑了下。
虞长乐也不自觉被他说话方式感染了,简洁道:“并无。”
“阿宴出生时,我已经二十一岁了。所以我们没什么共同长大的手足之情。”敖宸道,“但也因如此,阿宴几乎可说是我一手带大的。母后性子火爆,不耐烦带小龙;父王则是在阿宴的整个童年都没怎么露面;而我,在他八岁之前,都只接手了一小部分龙宫事务,空闲比较多。”
“长兄如父”,敖宴的家庭模式某种程度上来说和欧阳苓差不多。
敖宸的眼眸比敖宴色泽更浅,是银紫色。此刻这双眼眸中染了笑意,敖宸道:“其实阿宴小时候不是如今这样。因为奶娘的失误,阿宴的蛋壳有点小问题,他破壳后气息微弱,当时父王只看了一眼,处死奶娘后就走了。他们都觉得这孩子活不过一晚。”
虞长乐抬眼,敖宸笑:“你是不是很惊讶?”
“那么小的一个小龙,就像个小蛇似的,体温高高又低低,怎么看都很难活。但阿宴最后却挺过来了。你可知当年海龟丞相给他的卜语是什么?
“——命途多舛,凶厄伴身。寻得机缘,方能解救。
“阿宴一直到五岁,都是个小药罐子,胆汁似的药当水喝。但叫我这个成年龙族都惊讶的是,那些药他从来不拒绝。阿宴脾气倔,连蜜饯都不愿意吃,好像就要和自己作对似的。
“不仅如此,他还爱打架。尽管体格弱,却偏偏最凶,每一个敢嘲笑他的同龄龙都会被他揍回去。当然,阿宴自己也常落的一身伤。”
虞长乐默默地听着。无怪那金鬼面具的红衣少年,身上好像带着匪气,原来是从小就练出来的。
他脑海中仿佛浮现出了一个矮矮瘦瘦的小豆丁,头上生着短短的茸角,白白的小脸上带着青紫,目露凶光,与一群小孩儿对峙。
小孩身份尊贵,却是爹不疼娘不爱。他也不愿意大哥为自己出头,不愿意露出弱势,只沉默着咬牙用拳头给自己说话。
虞长乐感觉心里酸酸的,很想穿过这漫长的时空,去抱一下那个倔脾气的小龙。
“五岁之后,阿宴不用喝那么多药了,但能折腾出的动静也更大了。父王终于想管教他的小儿子,却发现管教不了了。责骂无用,打也不敢打,只能让他这么长着。”敖宸还是尊称父王,但虞长乐却听出了隐隐的责备。
做父亲的男人在自己出生时只看了一眼,连待一夜都不愿意;自己五岁之前,父亲从未露面,也未曾在自己受伤时关心过。这样疏远的父子关系,敖宴怎么可能对他的父王有什么尊敬?
敖宸继续道:“整个龙宫,敢直呼父王名讳的,只有敖宴一个。连母后都只会在私下叫父王的名字。”
确实,虞长乐回想了下,敖宴提到东海龙王时,从来只称为“敖战”。
“在阿宴八岁时,他闯了个祸。他竟然不知怎么溜出了龙宫,在海边的渔村待了一整天才被虾兵蟹将寻回来。那次父王动了真怒,生生打断了一根海蓟条。但,阿宴一身血痕,硬是没有低头服软,又被关了一个月。”
在敖宴和虞长乐提起他被龙王揍的时候,语气都很轻松随意,仿佛已经被打习惯了。虞长乐没想到真相是这样。
“一般东海龙族,在八到十岁的时候会有第一次化炼期。阿宴先天不足,到了十一岁也没有化炼。那时候我已经接收了很多事务,疏于照看阿宴……”敖宸嘴角勾起一个笑,好像很无奈地,“结果,他又跑出去了。这一回,整整半年不见踪影。”
虞长乐听敖宴提过一次这件事。第一次化炼期时,敖宴就是在龙宫外渡过的。
“海龟丞相卜算,只说凶多吉少,叫我们做好准备。母后哀泣。等了半年,就差着手开始筹办后事了,阿宴终于回来了。
“他在外面渡过了化炼期,却说不记得发生什么了。海龟丞相模糊地算了一卦,说是遇贵人相救。
“父王又是暴怒,但却无可奈何。打也无用,说更无用,索性不再管他。阿宴是不是和你说他是离家出走?事实上,这已经是他家常便饭了。他这性子,东海皆知,二十多岁了也无龙女看上他。”
敖宸半开玩笑道:“他愿意对你低头,长乐可不能辜负了我的好弟弟。这么多年,他四海逍遥,能让他为之停留这么久的,也不过只有虞公……长乐你一个。”
这话说得很正常,虞长乐听在耳朵里,却多了一重意味。敖宸好像还不知道他们的灵契已经解开了,敖宴却还是留了下来。
这几乎就像在说,“是你让他停止了漂泊”。虞长乐压下自己奇异的目眩神迷,去看敖宸的神色,见他神色自如,并无异常,才镇定下来,咳了一嗓子道:“是吗……”
敖宸特意留他说话,就是要说这个?怎么好像是娘家嫁女一样……
敖宸好像看穿了他的想法,语气变得认真起来:“你是敖宴的有缘人。现今人界不太平,这唯一的一个弟弟,本君无法亲自照看,只能拜托他的友人多照看了。”
虞长乐道:“朋友不就是这样吗?要为彼此两肋插刀。”
敖宸笑道:“你确实是个好孩子。”
“时候不早,本君回去了。”敖宸见敖宴已经出现在了视线里,显然是等得不耐烦了,便打了个招呼,结束了这次对话,“虞公子,再会!”
“再会!”虞长乐挑眉,到最后,敖宸还是用回了这个称呼。
屋内。
窗外天幕挂起了小小的月牙儿。石台上,那颗粉色的花树已经开始冒芽儿,嫩叶是银色的,毛茸茸一片。
“敖宸说了什么?”敖宴问。
“讲了点你小时候的糗事。”虞长乐哈哈一笑,又道,“刚刚在殿里我没说全,其实……”
他描述一番自己昏迷时感知到的场景。
“刺痛?”敖宴道,“留下什么痕迹了么?”
虞长乐想了想,解开了自己的衣领,扭头去看后腰。但那块地方是视线死角,他只好道:“宴宴,你帮个忙。”
他此刻露了半个肩头,一缕黑发搭在锁骨上。敖宴生出不祥的预感:“你要干什么?”
“帮我看一下。”虞长乐自然道。
“等……”敖宴来不及转头,虞长乐便抽掉了自己的系带。白衣落地,大片雪色肌肤映入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