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鲤跃成龙
回到囚室后, 虞长乐的大脑还是木木的。
那只狼妖被丢进血池的模样还历历在眼前, 他自己都佩服自己还能毫无反应。
阿疏道:“失败后的妖怪,都会被丢进百花池中。”
百花池, 虞长乐觉得更加讽刺了, 他也真的笑了出来,嘴角挑起来:“真是好名字。”
“你看到那血池了?”殷子闻道,视线划过虞长乐和敖宴,“那我也该要告诉你们这里的规则了。”
他语气平平,吐出几个字:“规则就是,全凭‘他’的心情。”
殷子闻没有说“他”是谁, 但是所有人都知道他指的是锦官。锦官也确实像会做出这种事来的人,上一秒叫你生,下一秒就叫你死。
“他这次说, 可以留两个人。”殷子闻睫毛抖了一下。
意思就是,偌大的百花场, 数百上千囚犯,一一对战最后只有两个人能活下来。
虞长乐不知道该高兴还是如何,两个要比他想象得多。他本以为以那个疯子的行径, 只留一个或是一个不留才是正常的。若是这样,他就什么念想都不留,专心想怎么才能把这里炸平了。
但这样一来,在场三人:涣方君、虞长乐、敖宴, 关系就十分敏感了。
殷子闻继续说:“并且, 因这间牢房是主仆二人, 可算作一个人。”
虞长乐和敖宴那胡乱伪造的小公子和守卫的身份根本就是个一戳就穿的谎言,亏得殷子闻还能面不改色地陈述。
“这……”虞长乐迟疑。
这已经完美到超乎想象了,完美到像是陷阱。
当然,还会有很多人死。大部分人都会死,但他们能活下来就可以了。
虞长乐才这样一想,心中就是一惊。他什么时候已经默认接纳了这个规则?
跳脱出来看,若要等到映鹭书院或是东海龙宫那边发觉不对,拼杀早都已结束了,他们都不曾想到一个桃花醉会牵扯出如此危险的事,因此都未留下口信让人警觉。
接受现在的结果,把情感影响降到最低,冷血地活下去。后路全被斩断,这是唯一的选择。
但是,但是……
虞长乐有种很不好的感觉,他有感觉到了锦官那种贯穿了他所有设计的、无时无刻不存在的天真恶意:
这样活下来,这样出去后,你又要怎么再活在阳光下呢?
“他还说,请敖公子先行单独出去疗伤。”殷子闻道。
敖宴立刻道:“我不去。”
殷子闻抬眼,重复道:“他是‘请’。”
气氛僵持,敖宴的脸色十分难看,涣方君道:“小君请去吧。留在这里,伤口是很难恢复的。”
这里空气里的灵力因阵法的存在十分稀薄,约等于无,敖宴也确实需要好好疗伤。
虞长乐故作轻松道:“宴宴,信我。我能把我们两人的命都挣回来。”
敖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而后吐出一口气,道:“好。”
在四人说话期间,阿疏一直站在一旁,此刻突然开口:“主上,你为什么非要替几个妖怪求情?”
阿疏穿着深红色衣裳,话一直不多,除了对涣方君隐约有些敌意以外,他未曾表现出什么存在感。虞长乐都没有将他放在心上。听他说“主上”,有些诧异于锦官对殷子闻的身份确实抬得极高。
但重点不是这个,而是他说的“求情”。
现在锦官不在,那只能是在此之前,殷子闻向锦官求情了。
殷子闻抬手指尖碰了一下自己的脖子,那里有一道新添的伤痕。他血色极淡的唇畔浮出一丝笑,但眼中全是凉薄的讥讽和阴郁:“你是什么身份,也来过问我?”
他眯起眼睛的神态,像极了锦官,全不似之前失忆时柔软幼兽一样的眼神。
阿疏一怔,赶紧低下了头。
“下去,把药拿来。”殷子闻恢复了漠然。
阿疏不敢拖沓,转身下了石阶,不消片刻就端来一个朱红的托盘。
“这是什么?”虞长乐看着碗里的黑色药汁问。
殷子闻道:“是尝心引,此处灵力稀薄,想要恢复灵力只能靠它。”
药汁的气味很古怪,入口黏稠,让人想起阴雨的天空。虞长乐几口饮下,咳嗽了几声,把碗还给了殷子闻。
“敖公子可以跟我走了。”殷子闻站起来道。时限一到,虞长乐脚上镣铐的禁咒便自行闪烁起来,他的灵力又一次被封住了。
敖宴抿了抿唇,起身。
“你们不道个别吗?”殷子闻提醒道。
虞长乐张开手,笑道:“来抱一个吧?”
这个拥抱很轻,让虞长乐有种敖宴在抱着什么易碎品的错觉,读出了几分珍重的味道。敖宴停了一会儿,就要松开了。虞长乐却忽然升起一种很疲惫的感觉,在战斗时他都没有过这种仿佛要把整个灵魂拉下深潭的疲惫。
“再等一等。”虞长乐把脸埋在青年的肩头,小声道。
敖宴僵了一瞬,接着很轻柔地揽住了虞长乐的后脑。
“你把我当小孩子吗……”虞长乐闷闷道。
敖宴道:“是,你今年五岁了,了不起极了。”
“你才是呢,”虞长乐翘起嘴角,静了一会儿,道,“我们会出去的。对吗?”
“当然。”敖宴低声却肯定地道。
“真的吗?”虞长乐不放心似的,重复问道。
忽而,他感觉到脸颊下青年的胸腔微微震了几下,那是一个笑。
敖宴语调里带了笑意,还有那种不可一世的张扬:“当然是真的。”
虞长乐感觉到脑后的那只手落到了自己的手边,像是犹豫了片刻,轻轻地勾了一下他的小指。
“虞五岁小朋友,”敖宴故作正经,“拉钩。”
“噗,”虞长乐被逗笑了,作势要锤他,“去你的吧!”
但他还是勾了回去,摇晃了几下,笑意盈盈,“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我们都要出去。”
石门慢慢合拢,青年的身影消失在光线里。最后一点光亮被吞没,囚室重归黑暗。只剩下顶端还有一缕暗淡的光照下来。
虞长乐盯着石门看了一会儿,脑海中又浮现出血池里那些残肢蠕动的模样。黑暗仿佛变成了扭曲的怪兽,张牙舞爪地向他扑来,耳中充斥着根本不存在的凄厉惨叫。
敖宴一走,这些负面的情绪再也无处藏身。
恍惚中,他好像身陷入了血池中,在血肉的泥沼中下沉。残缺的怪物拉扯着他的手脚,漂浮的眼珠盯着他,那只狼妖在说着是他害死了它,要把他一同拉入地狱!
不是我。我没有……
别来找我、不是我……
不是我!
虞长乐忽然扶着墙干呕了几声,却吐不出什么来。
“公子可要在下替你疏导灵力?”
眼前扭曲的场景逐渐恢复了正常,虞长乐听到涣方君的声音。他语气有些担忧,“你的灵力有些混乱。”
“……没事。”虞长乐抬手捂住眼,却忽然眼角瞥到一抹金光。他一怔,抬手,看到自己的左手手背上浮现出了金色的纹路。
受到的冲击太多,虞长乐已经有些麻木了。他盯着那金色图腾瞧了一会儿,颇冷静地问道:“你能变出镜子来吗?”
“镜子?”涣方君疑问道,在看到他时沉默了一下,“好。”
灵力变幻出一面水镜,散发着淡淡星光。虞长乐站在镜子对面,而镜中是同样面无表情的年轻人。
少年左侧脸颊上描绘着细细的金线,仿佛某种术式的图腾一般,暗流闪动,如同奔腾的金色溪流。线条顺着他的左脸延展到脖子下,绕着手腕蔓延至手背。
这些图案并不密集,勾勒恰到好处,有种诡秘的美感。
而少年的左眼已经变成了鲜血般的红色,一黑一红两只眼瞳,犹如上好的艺术品,璀璨熠熠。虞长乐静静地注视了水镜一会儿,伸出左手贴到了镜面上,看起来就像是与镜中人以掌相抵一般。
涣方君犹豫道:“莫非是尝心引的作用?”
有生之年第一次,虞长乐感觉到了自己体内的妖力。与灵力差不多,十分奇妙。
“我刚刚喝的那碗药?……”虞长乐皱眉,不知为何,他想到了沈明华年年都要喝的那碗“洗心引”。
尝心引,洗心引,仅一字之差,这两者当中是否有什么联系?
涣方君道:“尝心引,其作用是助长恢复妖力和灵力。而对于大多数妖物来说,灵力都是建立在妖力的基础上的,所以我猜测,它主要是对妖力起效。”
虞长乐转向涣方君,问:“前辈可知尝心引是谁研制的?是锦官吗?”
“我也不太清楚,”涣方君回忆了一会儿,“但看风格,应当不是锦官公子。这药锦官公子善毒,却未听说过他还会制药。”
“不过,当然,药与毒很多时候只一线之隔,我也不敢肯定。”涣方君最终道。
虞长乐迟疑片刻,问出了那个一直盘旋在自己心里的问题:“前辈能否看出,我身上那一半妖族的血脉是什么血?”
涣方君颔首:“请公子将妖力释放出来。”
虞长乐闭上眼,妖力波动荡了开来。
这感觉十分玄奥,难以描述。非要解释的话,就仿佛多了一双翅膀,没有翅膀的生灵却是无论如何都体会不到这种感觉的。
涣方君眼中闪过一抹讶色。
“这样可以吗?”虞长乐睁开眼,将气息收敛了回去。气息也十分随他的掌控,好似完全消失了一般,单从这一点来看,这就是天灵妖的特征。
“连我也是第一次见,”涣方君轻笑,“冒昧问一句,你父母……”
虞长乐道:“我的母亲是人族,父亲是妖族。”
涣方君点头,笑道:“你的父亲是一只上灵妖。”
“上灵妖?”虞长乐从未听过这个词。
涣方君伸出手,灵力在黑暗中划出道道弧线,凝聚成形:“如果我没猜错,你的父亲是一条鲤龙。”
黑暗中出现了一条龙的虚影,金鳞灿灿如烈阳,双目艳艳如赤玉,威风凛凛,除却两只龙角是尖尖的没有分叉、龙爪只有四只脚趾之外,它的形态与真正的龙没有任何区别。
“天灵妖的‘天’字,是‘天生’之意;而上灵妖与天灵妖的唯一区别,是它们是后天才拥有了天灵妖的力量。为作区分,称其为‘上灵妖’。”
涣方君道,“这种妖怪极度罕见——你有没有听过‘鲤鱼跃龙门’的故事?”
虞长乐明白了过来,道:“鲤鱼妖跳过龙门之后,就成了上灵妖?”
“是的。”涣方君含笑看向虞长乐,“但鲤鱼灵智低,本身便很难修炼成妖,成为大妖的已是万中无一。在鲤鱼妖修炼到一定程度时,便会迎来天劫。渡过天劫,便能成为鲤龙。”
“历史里能找到有记载的鲤龙,是真正的屈指可数。”涣方君道,“你的父亲很厉害。”
金色的鲤龙绕过虞长乐身侧,流云般华美闪烁。虞长乐低声道:“成为龙就很好么?”
天灵妖仿佛也不是什么特别厉害的存在,除却寿数漫长,似乎只剩下“生而类人”这个点了。
但到底仍是妖,不是人。
虞长乐眼前就有一位纯血的龙族被囚渊薮,不见天日,身不由己。那邪毒软息是妖类的克星,天灵妖也逃脱不了这个“妖”字。
至于自己的父亲,虞长乐从未见过。如果真的那么厉害,怎么会这么容易就死了?
涣方君苦笑道:“赢则生,跃进为龙;败则死,身死道消。也不过没法选择罢了。”
这与虞长乐如今的境地竟有些重合,若是输,他就会像那狼妖一样,坠落岩浆火海,化为一滩腐肉。
“于不管如何,妖修一道,我此前全无了解。”虞长乐面向涣方君,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规整的礼,垂眸道,“不知前辈可愿指点一二?”
多抓住一点力量,就是多一分活下去的机会。
“我早已失了为师为前辈的资格了。”涣方君道。
虞长乐道:“我不在乎。”
他伏下|身,额头抵在冰凉的地面上。
半晌,那片黑暗里才传来一句:“残魂败魄,也只剩下这点用处了。你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