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华音辞别
他眼神里的情绪无比复杂, 好像一夜之间,那个只会吟诗作赋、逃避功课的沈公子就消失了, 变成了现在这个悲伤愤怒的青年。
虞长乐道:“明华, 我在此前并未骗你。我并不比你早知道多久,我是在追查桃花醉的途中知道了这一切。”
“……真的吗?”沈明华的剑放下的一点, 却还是茫然仓皇。
他看着自己的朋友,像是第一次认识虞长乐一般看着他。
这是他沈钰交到的第一个朋友,从小到大, 沈钰从来没有过朋友, 在他们眼中自己不是沈明华,而是琅琊沈氏的少主、沈渊渟的儿子。他们看自己的眼神,是未来的家主, 是一个草包废物却还要拱卫的对象。
直到他来到书院, 由虞长乐, 他交到了更多真正的朋友, 敖宴、欧阳苓……
这些是假的吗?
虞长乐接近自己, 也是像自幼那些其他人一样, 抱着其他的目的吗?
他能够相信他吗?
“我保证。”虞长乐直视着沈明华的眼睛,不躲不闪, 声音很轻却很坚定。
沈明华看看他,又看看站在一旁的敖宴,挣扎着露出一个有几分凄然的笑来:“那就好。可是……可是……”
“我还是不能让你们过去。”沈明华提高了声音, 一滴眼泪掉了下来, “那是我的父亲……那是我爹啊!!”
他咬紧牙关, 直冲了上来。
沈渊渟在他面前,是一个典型的家族族长,他不善言表,对子女严厉苛责,却总是抱着最大的期望。从他给沈明华取的名“沈钰”就能看出来,他希望他的儿子是浑金璞玉,是金玉良才。
一个望子成龙的父亲。
沈明华一直知道,从小就很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是父亲期望的天才,甚至连“平庸”都是勉勉强强挂得上。他一面逃避着、嫌弃着沈渊渟的压力和关注,但一面又愧疚于这个事实。
他学会了自嘲和装傻,还有懦弱的逃避,仿佛自己的世界里只要有花有酒、有诗词和游乐就满足了,连给自己的本命灵剑取名都是“红袖”,一听就是个纨绔。
但其实,其实……他也不想要辜负父亲的期待的。
他也不想要这样的。
第一次见到虞长乐时,沈明华心中就生出了一种混合着羡慕的情绪,也许还有那么一点嫉妒。
天才,轻轻松松就能超过别人数倍努力后的成果。还那么天真,不需要像他这样从小耳濡目染各种争斗,不需要像他一样面对既定的未来、背负沉重的责任。
“铮!”
沈明华冲到了虞长乐面前,后者仓促地挡了一剑。两剑相击,尽管一个急一个避,但却还是能分出好坏。
“明华……”虞长乐眼中一沉,想要说什么,被沈明华打断了。他大喊道:“跟我认真地打一场!”
他们还从来没有认真地比试过,虞长乐只和他比划过几次指导剑,那是两方都没有认真。
看到沈明华眼里的泪光,于是虞长乐不再说话了。
一时间,场上只剩剑光刀影,激鸣一片。
敖宴退开了几步,没有要参与的意思,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两人。身后修士有骚乱起来,他冷冷地扫过去一个眼刀,道:“别多管闲事。”
“……”
这怎么是闲事了!?众修士腹诽,但敖宴气势太强,他们也不敢多管。
说起来,他们心想,这个沈公子好像和那位公子是朋友?这可十分难办了,要是死都不肯让怎么办?
“这也差得太多了吧?”
观了会儿战,有修士忍不住嘀咕道。
是的,差太多了。明眼人都能看出两方根本不能比,沈公子已经是使出了全力在拼,但另一边却完全是游刃有余的样子。
“啊啊!!——”
沈明华怒吼着,拖着酸痛的胳膊,又一次扑了上去。他的红袖剑带着灵光,狠狠地劈了下去。有晶莹的泪滴洒落空中。
“叮当——”
红袖卷上了初篁,被后者一个巧力轻轻一挑,就直飞了出去。呈现一道流星般的弧形,“铮”地一声插|进了白玉石中,犹在震动。
围观修士不忍道:“哎……胜负已分了。”
沈明华冲势难卸,剑被挑飞,整个人踉跄着跪了下去,狼狈不堪。他紧紧捏住自己被震得生疼的手腕,仿佛要把它捏碎。
“为什么……为什么啊!!”他的腰慢慢弓了下去,趴在地上握拳狠狠地砸着地面,声音如同旷野上寻找父母的幼兽,嘶哑而凄厉,“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虞长乐手指紧了紧,半蹲下来,轻声道:“对不起。”
“你不要对不起!!”沈明华猛地抬起头来,原来早已泪流满面。他的眼泪滚滚而下,吸着鼻子,抽噎道,“你有什么好对不起的?……是我才对啊!是我爹做了错事,是他对不起你!!是他要给你道歉才对!!”
虞长乐看着嚎啕大哭的友人,垂下眸,喉头堵塞得厉害,却说不出话来。他轻轻抬了下眼,把手放到他肩上,道:“别哭了。”
沈明华哭得浑身都在颤抖,仿佛要把所有的苦涩都哭出来,可谁都知道他的人生已经走上了一个风云巨变的分叉口,他即将要面对更多的苦和痛。
“是他错了……是我爹错了……可是我怎么办?我又该怎么办!?”
“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哪边都帮不了……我一直这么懦弱,我做不到大义灭亲,我也过不了自己心里那关……我好事坏事都不敢做,我还能做什么?!我要怎么办啊……”
他双手捂住脸,泪水不断地从指缝掉出来。
他哭了一会儿,又断断续续地开口了。
“我前几个时辰……在想,我从来都不认识他。沈渊渟究竟是谁?”沈明华抬起脸,恐惧而茫然,“我太累了,睡了一会儿。我梦到了我的母亲。醒来出了一身冷汗,我才知道我在害怕什么。”
沈明华的指尖细微地颤抖起来,这一回是因为纯粹的恐怖。
“她在我几岁的时候就去世了……说是因为生我,身体变得很差,病重不治而亡。我对母亲几乎没什么记忆,只记得她抱着我对我笑,还有家里冷冰冰的长生牌位……”
“可是我现在在想,母亲是不是因为知道了什么,才被父亲……被他——”
他猛地抽了口冷气,再也说不下去了。
这猜测当然不是不可能的,而且大概率是真的。沈渊渟当然是做得出来杀妻这种事的人。
沈渊渟之妻是个修士,而且家族势力不小,她的实力也不会太弱。普通人也就罢了,修者因为生产而体虚致死的百年难得一闻,难道就恰好被沈家遇上了?
“不知道他有没有后悔过,没有再多要一个孩子再动手?……”沈明华自嘲道,但表情却更显出惶然害怕来,“一想到这里,一想到我母亲的死,我就……我就……怕得恨不得消失才好。”
“对不起。”沈明华道,闭上了眼睛,“对不起。我只能这样做了,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虞长乐微微摇头,“是他对不起你,是沈厌辜负了你沈钰!”
沈明华浑身一震,睁开了眼睛。
“是吗?……”他喃喃道,像是想笑又想哭。他看了虞长乐许久,眼里的哀色逐渐浓重,而后猛地站了起来,道,“再见了。”
他连红袖剑也没有拔,就这样退了十几步,扯了下嘴角,道:“对不起……这是‘再也不见’的意思。”
沈明华说完,就转身跑走了,跑得很快。一颗眼泪掉到了玉石板上。
这就是他的选择。也许很多很多年以后,等这段往事彻底结疤、弥消之后,等他们都已不是青年之后,会在相逢时一笑泯恩仇。这中间,他们也许还会偶尔打听当年的那个朋友过得如何了。
但在此之前,他们不会再见面了。
虞长乐默默地看着沈明华的背影消失在神道上,低声道:“再会。”
敖宴睁开了闭目养神的眼睛,走上前道:“走吧。”
岱山之巅。
把遗憾压下心底,虞长乐的目光冷下来。他深呼吸了一口气,睁眼时妖纹和半妖形都显现了出来。
他一顿,前方有血腥气传来,还有一股不详的腐朽之气。这气味牵动了记忆里的某根神经,似乎空气某处微动,虞长乐瞬间拔剑,凭借直觉斩了过去!
“诸位小心!”
一具紫灰色的尸体被初篁剑拦腰斩断,落到地上竟还在挣扎扭动,尸体的口中还发出“嗬嗬”的怪叫声。虞长乐眼疾手快,一剑从皮肤之下挑出了一条黑色的虫子,斩成两截。
尸体这才不动了。
不知何时,残破的钟氏建筑里出现了许多伶仃佝偻的身影,与九万山寨里的蛊人一模一样。而这些蛊人,一个个都是中原人的相貌,身上穿的都是地莲金雕纹!
蛊人们慢慢像他们走来,众修士一骇,惊道:“这些是什么东西!”
无数双空洞的眼睛,看着他们。
这些蛊人与苗寨里略有不同的是,他们的手依旧是正常的模样。但是他们没有了利爪,却都拿着武器,动作毫不凝滞,更惊人的是,他们身上竟还有灵气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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