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结怨
天佑十九年春,虽是风和日丽万物复苏的季节,但是在街头巷尾和田间地头却看不到丝毫的生机。
此时距离朱温篡唐已经过去了整整十五年了,中原大地的大部分地区已经改换了旗帜,变成了由朱温建立的新政权梁国的统辖地,年号也早已改换成自视为正统的朱梁年号“龙德二年”。
大唐帝国灭亡之后,华夏大地已然四分五裂,原隶属于大唐帝国的各藩镇政权纷纷拥兵自立,偌大的华夏版图上一时间如同雨后春笋一般,称王称帝者多达十余人。整个华夏大地政权林立,相互间征战不休,各政权都在一味地扩大版图,兼并土地,掠夺资产,却丝毫没有考虑到百姓的生死。在这片华夏大地上竟然再也找不到一片能够安宁生活的土地。
当此时节,占据了山西一带的昔日由大唐帝国御封的晋王,沙陀人李克用和李存勖父子以复兴唐朝为名与朱温一手建立的朱梁政权之间更是展开了长达十五年的战争,不仅严重的破坏了黄河两岸的生产生活,老百姓更是挣扎在水深火热之中苦不堪言。良田之中杂草丛生,街道之上万事萧条。在山西这片土地上,虽然还依旧延续着大唐天佑年号,但是年号虽在,大唐却早已名存实亡。
这一日,在潞州上党萧条的街道上,街头处突然传来一阵疾驰的马蹄声,打破了这片毫无生机的宁静。抬眼望去,只见马蹄声处十余骑高大的骏马应声而来,马背上坐着的是一群形容彪悍健壮魁梧的汉子。这群策马疾驰的汉子们丝毫没有理会街道上散落着的面有菜色的路人,偶有躲闪不及的路人,还未被骏马踩踏便已被马背上的汉子手中的马鞭披头抽倒。马队疾驰而过,留下的只有烟尘中骑马之人口中污秽不堪的咒骂声和受伤路人的哀嚎声。
不一刻,一众骑手便已来到了镇中最大的酒楼聚缘楼的门前。这聚缘楼虽是当地最大的酒楼,但是受常年战乱所致加之潞州地处晋军与梁军战场的前线,昔日里那些达官贵人等酒楼的常客人人自危,当此时节谁还有心情下馆子呢?如今的聚缘楼门可罗雀冷清异常,早已不见了昔日人声鼎沸的辉煌。酒楼老板钱四海若非着实不忍让这祖传了上百年的产业就此断送在自己的手中,恐怕早已关门大吉了,每念及此才一直咬牙强撑了十余年。
此时,聚缘楼内昏昏欲睡的钱四海突然听到门前传来纷乱的马蹄声,精神不由得为之一振,连忙推醒了一旁早已进入梦乡的店小二,大声说道:“懒鬼!还睡?没听见来客了吗?!赶紧出去给我招呼客人去!”
被惊醒的小二揉着惺忪的睡眼,嘴里不满意的嘟囔着走到门前,正想换上一副笑脸迎客。可是当他看到门前那骑在马背上的十几个形容彪悍的大汉还有他们挂在腰间的钢刀之后,脸上刚挤出的笑容顿时凝固了。这是客人吗?就算真是客人恐怕也不是善茬儿啊!
看到愣在门口一动不动的店小二,钱四海连忙起身走了出来,嘴里叨叨着:“浑小子,跟个拴马桩似的杵在这干嘛呢?还不赶紧让各位……爷……”当钱四海看到门前这十几个所谓的客人之后也顿时愣在了当地,嘴里想说的后半截话也被硬生生的咽了回去。
马背上的壮汉们用鼻孔扫视了一下愣在门前的钱四海和店小二,冷哼一声纷纷翻身下马。为首之人傲然走到门前,一伸手将钱四海和小二一把推开,嘴里骂道:“滚开!你们两个王八蛋像两尊门神似的杵在门口,是不欢迎老子们进去歇歇脚吗?!”
经这汉子一推,钱四海顿时清醒了过来。他也不愧是见过世面的人,连忙满脸堆笑道:“爷爷这是说的哪儿的话啊,欢迎欢迎!请进请进!”忙不迭的点头哈腰的将一众凶神恶煞一般的大汉迎进了聚缘楼内。
走进聚缘楼,为首的汉子环视了一眼楼内的情景,只见楼内虽然十分冷清,倒也宽敞明亮打扫的纤尘不染,只是靠墙的角落里有一个赤裸着上身的汉子一身酒气四仰八叉的睡在两张拼在一起的桌子上鼾声如雷,显得极为碍眼。这群彪悍的汉子又怎能忍受得了有人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如此放肆?正想发作,却一眼瞟见那个酣睡的汉子脚上穿着的那双牛皮靴子还有立在桌旁的那柄长刀,至此为首大汉已然明白那个酣睡汉子的身份,应该是一个当兵的。
时值乱世,虽然王法不存、人如草芥,但是在这乱世之中却有一种人是旁人无论如何也惹不起的,那就是这些混迹于行伍之中的大头兵。盛世之下这些当兵的也许人微言轻不足为道,但是在乱世之中这群战场上的厮杀汉却是谁也不敢轻易招惹的。正所谓横的也怕不要命的,此刻为首的汉子虽然有些不满,但是顾忌其身份,也只能领着众人在靠窗的位置随便捡了几张桌子坐了下来。
坐定之后,为首的汉子粗声粗气的喊道:“好酒、牛肉只管往上端!”
钱四海闻言不由一愣,面带难色的小声说道:“各位爷们儿,世道乱成这样,人们连饭都吃不饱,民间哪还有多余的粮食酿酒啊?至于这牛肉,官家早就颁下法令:严禁民间宰杀耕牛吃肉!在这个节骨眼上吃牛肉可是要掉脑袋的啊!要不……小人给各位爷们细细的切点面条?小人店里还存着些上好的白面,保……”
“放你娘的屁!”不等钱四海把话说完,为首汉子早已勃然大怒,一把薅住钱四海的衣襟大声骂道:“直娘贼!你敢糊弄爷爷?!你说没酒,那么那边那个一身酒气的鸟人又是怎么回事?官家的法令不许吃牛肉又关爷爷屁事?再说了,你说的是哪个官家?现在这片土地上官家比驴都多!更何况爷爷我是太行山恶龙岭的当家的,又管俅他什么官家不官家的?!你那上好的白面面条留着上坟的时候给你祖宗享用吧!赶紧照爷爷说的好酒肥牛勤快的伺候着,否则爷爷我把你碎剐了下酒!”
就在钱四海为难之际,却听得二楼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抬眼望去,只见二楼一间房间的门帘一闪,一个身材妙曼的女子已然掀开门帘走了出来。楼下众人看到这个女子顿时觉得眼前一亮!眼前的女子年约十七八岁,一袭水绿的长裙,上身穿着一件鹅黄色的小袄,一头青丝简单的绾了一个堕马髻斜斜的坠在脑后,吹弹得破的一张粉脸上,贝齿朱唇、鼻若管箫,新月一般的两道弯眉下一双杏核眼中黑瞋瞋的眼眸正盯着楼下这伙强人。虽是一个少女,但是眉宇间却洋溢着一股不让须眉的勃勃英气。
少女双手扶着围栏站定后,秀眉微蹙扫视了一眼楼下众人,不满的说道:“钱老板,这是哪里来的一伙强人?莫说我爹爹卧病在床需要静养,就算没有这回事,这伙强人光天化日之下如此蛮横难道就没有王法了吗?!”清脆的声音如同银铃一般在屋中环绕回荡。
为首的汉子乜斜着双眼仔细的打量了一番这个少女,一脸淫笑的说道:“呦呵!好标志的小娘子啊!不好生在家给孩子喂奶,跑出来跟咱们爷们儿几个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啊?”
钱四海见状连忙说道:“各位爷爷,别跟一个女孩子一般见识。爷爷们权且宽坐,小人这就去备酒备肉。”
为首的汉子一把推开了钱四海,嘴里不干不净的骂道:“滚你妈的吧!爷爷我现在已经没那个心情了!这小娘子火气这么大!啊?哈哈哈哈!”
一众强人闻言顿时爆出了一阵淫笑。
少女早已被羞的粉脸通红,却没有丝毫的退缩,手指着楼下这群强人大声说道:“闭上你们的鸟嘴!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怎么会有你们这些不知死活不守规矩的混账行子!你们难道真的不怕王法了吗?!”
为首的汉子狞笑道:“规矩?王法?规矩是给守规矩的人定的,还管不到咱爷们的头上!至于王法嘛?哈哈哈哈!如今天下四分五裂,我还真不知道你所说的王法是哪家的王法啊?!小娘子的火气大的这么邪性,我们哥几个今儿个不妨费点力气!!”
说罢,便起身带着一众人等要向楼上走去。一旁的钱四海眼看着惨剧即将发生,一咬牙挺身拦在了这群汉子身前,一边杀鸡抹脖似的示意楼上的少女赶紧回屋,一边满脸堆笑的说道:“各位爷爷!各位祖宗!!哎呦我的亲娘啊!爷爷们要酒要肉,小人尽管竭尽全力的巴结伺候就是了。爷爷们想要泄火,隔壁街就是醉香楼,楼里的姑娘个顶个的妖艳似火,我这就让小二去给爷爷们叫几个姑娘过来陪酒便是。爷爷们大人有大量,又何必跟一个不懂事的小丫头在这较劲儿呢?”
为首的汉子一把将钱四海推倒在地,嘴里骂道:“少他娘的废话!爷爷我今天还就看上这个小娘子了!不懂事?哈哈哈哈!”
在众人的狂笑声中,钱四海挣扎着爬了起来,把心一横冷笑道:“爷爷们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啊?!刚才你们不是问哪家的王法?今儿我还就把话给你们放在这了!这潞州城可是晋王李存勖的地盘,这里的王法就是晋王李存勖制定的王法!!小店虽然其貌不扬,在山西这地界上却也和晋王父子有着颇深的渊源,就算是晋王本人亲临也得给小人几分薄面!各位爷,你们今天如要撒野只怕是找错了地方了!听小人一句劝,所谓和气生财,各位爷爷要酒要肉要窑姐儿,今儿个小人掏回腰包全请了。但是你们要是一味地撒野耍横,哼哼!”
李存勖乃是李克用的长子,与李克用的义子战神李存孝情如手足。当年李存孝被人污以造反之名后,满朝文武以及二十三个兄弟之中只有年仅九岁的李存勖一人叩头出血力保李存孝。结果被愤怒蒙蔽了双眼的李克用根本不理会爱子李存勖的死谏,盛怒之下不仅屠戮了李存孝满门,更是将一代战神车裂而死。这一自毁长城的举动不仅让李克用损失了一员能够抗衡梁军的大将,更是直接导致持续了二十年之久的晋梁之间的战争中晋国变成了被动挨打的局面!
李克用死后,李存勖袭任晋王,同时也继承了李克用的遗志,凭借着天赋异禀的军事才能统帅晋军以复兴大唐为己任与朱温建立的大梁政权展开了长达十五年的战争,早已是威震华夏,声名远播!
此刻,听到店老板抬出了晋王李存勖的名号后,为首的汉子不由微微一愣心中已然生了怯意。但是转念一想,若是此刻被眼前这个猥琐的店老板抬出一个李存勖就镇住了的话,自己这个太行山恶龙岭的四当家的今后还怎么在手下这帮兄弟面前耀武扬威呢?心念及此,这个汉子把心一横,仓啷一声抽出了腰间的钢刀,冰冷的刀刃已然架在了钱四海的脖子上,狞笑道:“你这是想抬出李存勖的名号来吓唬老子了?哼哼!老子既然敢占山为王,又岂会怕你那什么驴日的晋王李存勖?老狗,头七回来托梦的时候别忘了告诉你的后人,以后别这么狂!”
说罢抬手便将手中的钢刀向着钱四海的颈部劈来!
眼见着钱四海就要血溅当场之时,在楼上少女的惊叫声中,众人只听得墙角处突然传来“霍啦”一声巨响,却是那个仰睡在桌上的醉汉不知怎的将身下的两张实木打造的饭桌生生的给压塌了!醉汉这一突然地举动不仅惊动了在场的众人,也救了钱四海一命。为首的恶汉硬生生的停下了砍向钱四海的钢刀,怔怔的看着那个醉汉一时间愣在了当地。
只见那个醉汉挣扎着从满地的碎木中盘膝坐起,一手拄着大腿,一手轻揉着太阳穴,嘴里嘟囔道:“老钱,你这门没关好啊?怎么飞进来这么大一群鸟呢?这一大早的聒噪的哥连个觉都睡不安生啊!”
虽然醉汉这话是说给钱四海的,但是在这个为首的恶汉听来更像是在指桑骂槐,骂他们这帮人是鸟人!
恶汉盯着醉汉,恶狠狠的说道:“这位军爷是想管闲事了?”
醉汉却没有理会恶汉,而是冲着钱四海招了招手说道:“你个老东西!跟个驴逑似的杵在那儿干嘛?还不过来扶我一把啊!你是想让哥躺在这堆烂木头里打滚吗?”
钱四海见状连忙走了过去,弯腰扶起了醉汉,嘴里陪笑道:“雀儿爷,不好意思,扰了您老的清梦了。”
醉汉笑着拍了怕钱四海的肩膀,一把把钱四海拉到了自己的身后,笑着骂道:“什么爷不爷的?哥才十八岁,没得把哥叫老了!这没你的事儿了,赶紧去后厨给哥烧盆开水洗洗脸。说起来你这老东西还真能藏宝啊,一坛窖藏了二十年的杏花村愣是把哥喝的昏天黑地的整整醉了一天了!”
一边说一边弯腰捡起了地上的长刀,摇摇晃晃的走到了那个为首的恶汉面前。一手拄着长刀,一手在宽厚的胸肌上浓密的胸毛间搓下了一卷油泥捏在手中把玩着,斜着眼看了一眼面前的恶汉,冷冰冰的说道:“太行山恶龙岭的当家的?”
闻着醉汉口中熏人的酒气,恶汉强忍着恶心问道:“怎么着?军爷不光想做出头鸟,难道还想把我们兄弟十几人捉拿了不成?”
醉汉笑道:“什么军爷不军爷的,别看哥穿着军靴拿着军刀,实不相瞒,哥其实是个逃兵!不过你这个‘出头鸟’倒是说的贴切,哥哥我人送绰号雀儿,到还真能算是个出头鸟了。”
听到醉汉自认是逃兵后,恶汉顿时松了一口气,脸上又恢复了不可一世的表情,恶狠狠的说道:“我还寻思这是哪家行院的窑姐儿掉出来你这么个活宝呢,想不到竟然是个逃兵?既然不是当兵的,那么眼前这事就不是你能管的了!识相点,赶紧从爷爷眼前消失,不然一会儿连你一起剁碎了下酒!”
醉汉一脸无所谓的笑道:“呦呵?这么横啊!把哥的酒都吓醒了呢。”
看着醉汉没有丝毫退让的样子,恶汉明白今天不把这个醉汉解决了什么也不用想了。于是咬牙说道:“臭小子,看来你是执意想死了?爷爷刀下不杀无名之辈,留个万儿吧!”
醉汉笑道:“好说!哥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郭威是也!人送绰号郭雀儿。未请教?”
恶汉恶狠狠的说道:“也罢,事已至此告诉你也无妨,也好叫你死也死个明白!爷爷我就是太行山恶龙岭四当家的旱地龙刘骜!”
“旱地龙?”郭威闻言不由得仰天笑道:“哈哈哈!你这绰号叫的可不怎么地啊?旱地无水,龙困浅滩,乃绝命之象,看来你是命里注定的短命鬼啊!”
刘骜闻言不由得勃然大怒,口中骂道:“王八蛋,找死!”话音未落手中的钢刀已经划出了一片刀光向着郭威猛砍而来!
面对着对方近在咫尺的暴起一击,郭威竟然临危不乱,非但不躲不闪,而且还以极快的速度从刀鞘中抽出了长刀向对方的钢刀迎去!在两把刀的大力碰撞所爆出的一串金属火花中,郭威与刘骜已然战在了一起。
一经交手,刘骜心中已经全然不敢轻视这个看似鲁莽的醉汉了。虽然从郭威的招式中刘骜能够断定对方并不会武功,但是从郭威攻守兼备进退有序的刀法中一望便可得知这是一个久经沙场的老手。
十余招过后,刘骜渐渐地变得有些着急了起来。自己的武功虽然在恶龙岭的五位当家的中根本排不上号,但是好歹也是一个习武之人。面对着一个不会武功的逃兵,自己竟然在十余招内都无法将对方砍杀,今后还怎么在江湖中立足?然而急归急,眼前这个郭威尽管不会武功,可是颇有神力且招招势大力沉,每一次与对方长刀相碰之时,刘骜都感到手臂上传来一阵又一阵的酸麻,再这么耗下去自己手中的钢刀恐怕很快就会脱手而飞了!
想到这里,刘骜猛然使出一招恶龙盘岭,反手一刀自右向左朝着郭威的腰间横砍而去!就在郭威将手中长刀竖在身前准备硬接下这一刀之际,刘骜的手腕突然一转手中钢刀猛地翻转过来,攻势也变成了自左向右的拦腰横砍!刘骜这一突然变招让郭威猝不及防,挥刀格挡已经是不可能的了,只能向后纵身一跃堪堪的躲开了这致命的一刀。饶是如此,钢刀锋利的刀锋也在郭威的腰间划出了一道淡淡的血痕。
逼退了郭威之后,刘骜终于有了片刻的喘息之机,扭头朝着那十几个随行的伴当大声喊道:“都他妈愣着干嘛?并肩子上啊!”
随着刘骜的一声令下,十几个恶汉纷纷抽出腰间的钢刀狂叫着向郭威冲了过来!
随着这些恶汉的加入,郭威陡然感到压力剧增!若是在战场之上,别说对方只有十余人,便是几十人郭威也不会放在眼里。然而此时此刻的局面绝非战场可比,尽管后来的这十余名恶汉都不会武功,可是旁边那个缠斗不休的刘骜却是一个武功好手!正所谓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片刻之后,只听得郭威冷哼连连,身上已然多了十余道刀伤。饶是郭威体壮如牛彪悍无比,受伤之后动作也渐渐地变得迟滞了许多,左支右绌中眼见着就要命丧这些恶汉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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