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晋江独发
皇城巍峨, 在夜色中轮廓明显。
楚棠离开宫门,走在宫墙内。
蜿蜒曲折的长廊里, 经过的宫女太监纷纷向他行礼:“国师万安。”
他走得不紧不慢,银色锦裘像飘进来的雪色,冷冷的,淡淡的。
郁恪登基后,太子时居住的紫宸宫就没怎么回来过了, 楚棠没事就更不会往这地儿跑了。所以这还是十几年后,楚棠第一次再来此地。
紫宸殿前, 似乎是知道有人要来,华丽的朱红大门敞开着,匾额上书写着“紫宸”描金二字,气势恢宏,像是被人精心打扫过了,完全没有久无人住的冷清样子。
雪已经不下了,楚棠没有撑伞,斗篷宽大的帽沿上有白貂毛, 随风微微拂动。
门口有两个侍卫, 看服饰是郁恪的乾陵卫。见到楚棠,他们单膝跪下,道:“国师大人。”
楚棠颔首:“陛下呢?”
“陛下在里面等着大人。”
楚棠道:“辛苦了。”
他迈进去, 一眼就看见了那人。
卷帘下面, 台阶之上, 郁恪一袭黑袍, 其上有金线绣的蟠龙,银色滚边,身形修长,显得年轻又稳重。
他仿佛在认真看着什么,没有注意到有人来了,目光仍然注视着别的地方,负手站在夜色里,高大的身影莫名透出几分深沉。
地上的积雪薄薄一层,踩在上面,有轻轻的声响。
“陛下。”楚棠清冷的嗓音随之响起。
听到声音,郁恪回头,看向楚棠。
他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楚棠的背后,是神秘而安静的皇城,有万家灯火,也有阴影一片的轮廓。
因为回到了京城,楚棠又戴起了面具。今夜,他穿着白色锦文袍,绣着银竹,挺拔的身躯隐在锦裘里,偶有风吹开,露出他纤长的手指。
楚棠看着他,目光似乎专注,双眸透过面具,平淡无波,斗篷上柔软的貂毛轻轻拂过他精致的下巴,衬得他越发肤白如玉。
郁恪没说话。
院子里的宫灯只点了几盏,暗暗的,郁恪居高临下,隐在黑暗中,楚棠看不清他的神情。
他抬步上了台阶,因为有些暗,看不清路,楚棠提了下斗篷,以防踩到,手臂上却突然一紧,楚棠抬头。
郁恪低头,扶着他上来了,道:“下人不懂事,我等会儿就重罚他们。”
楚棠知道他是在说这里的灯,道:“雪天风大,被吹灭了是常有的事,陛下何必苛责。”
郁恪眼神带着几分凌厉,似乎不依不挠,道:“等哪天哥哥走了,我看还有谁替他们求情。”
楚棠打量着他,郁恪大大方方地由他打量,还笑了一下:“哥哥怎么这么看我?”
他能这么平静说出楚棠要走的事,看样子是接受了。
“看陛下懂事了,”楚棠道,“自然欢喜。”
“是吗?我还有更懂事的。”郁恪看着前方轻笑,笑意却不达眼底,“知道哥哥过几天要离开,我做了一桌菜,给哥哥践行。”
楚棠道:“有心了。”
看了看周围,楚棠道:“陛下没让人进来伺候吗?”
郁恪边走边道:“烦人。再说,有我伺候哥哥不就够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下楚棠,好看的凤眼微微挑起,流转着一瞬的波光。
楚棠被这意味不明的目光看得愣了一下,然后注意力就被殿里走动的人影分走了:“黎原盛?”
“哎,奴才参见国师。”黎原盛放下托盘上的酒瓶,恭敬道,“皇上要的果酒,奴才送来了。”
郁恪道:“嗯,退下。”
“是。”黎原盛退到一半,忽然道,“恕奴才多嘴,陛下身体不适,还是少饮酒为好。”
郁恪轻骂道:“知道多嘴你还说。”
黎原盛一边告饶一边退下了,期间都没有抬头看楚棠,似乎在逃避着什么。
今天这对主仆都有点古怪。尤其是主。虽说郁恪没表现出什么异常,反而一反常态的乖,但他整个人给楚棠的感觉都很怪。
楚棠收回视线,还没说话,就被郁恪压着坐下了。
那一桌精致的菜摆在屏风后,屏风前,楚棠坐在榻上,询问道:“陛下身体不适?”
郁恪道:“无事。我知道哥哥已经用过晚膳了,我们先说会儿话吧?”
楚棠点头,说好。
内殿亮堂堂的,夜明珠散发柔和的光。
郁恪压着楚棠坐下后,却没有离去,站在楚棠面前,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进来屋内,楚棠解下面具,放到桌上,问道:“陛下这样看着我,是有什么话要说吗?”
他露出面具底下的面容,郁恪的眸子颜色更深了,漆黑如墨,似乎看得更认真了,他低声道:“哥哥。”
“嗯。”楚棠应道。
郁恪胸膛起伏了一下,仿佛深深吸了口气。楚棠就觉眼前一暗,是郁恪俯低身子过来,双手帮他解开斗篷的系带。
他离的很近,打下的阴影直接盖住了楚棠,呼吸和缓,有点儿灼热,龙涎香淡淡的,却好像要将楚棠整个人包围住一样。
楚棠一侧头,便看见郁恪冷毅英俊的面容,与他印象中天真的少年不同,更多了几分沉着和镇定。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那个丁点儿大的小孩子,已经变得强大、沉稳、英气逼人。
楚棠微微怔住,有些愣愣地想,他好像很久没有这么仔细看着郁恪了。
“好了,”郁恪右手绕过他,解开披风,放到一边的架子上,“这里暖和,解下反而舒服些。”
“多谢陛下。”楚棠道。
郁恪坐在楚棠对面,一手搭在小几上,忽然道:“哥哥,你可以不走吗?”
楚棠看他,郁恪诚挚地回视,平日锐利的眼眸里此刻满是诚挚,还有一丝哀求:“这几日,我思来想去,却想不明白,哥哥为什么要离开郁北?”
楚棠道:“陛下已经长大,臣留在郁北忙不上什么了。”
郁恪却好像根本不想要他回答,继续道:“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还是你厌倦了做国师做帝师?这些我都可以……”
“不用你为我做什么,”楚棠打断他的话,说,“因为并不是你的错。”
郁恪顿住,呆呆地看着他:“那你为什么要走?”
楚棠道:“是我厌倦了这样的日子。”
郁恪轻轻扯了扯嘴角,眼角泪光闪烁了一下,轻声道:“你是厌倦了这样的日子,还是厌倦了我?”
楚棠不语。
“如果是因为我的心思,令你感到不快,让你想要走,那我道歉,”郁恪咬了下牙,声音有些艰涩,“我会收好那些想法,不让你看见,也不让你察觉。你不要走好吗?”
楚棠的心有一瞬间的游移,但他依然很平静地道:“陛下,我走,或许是有这份缘故,但并不是主要的。你也看见了,朝廷这段时间,因为我的事,吵得不可开交,陛下夹在其间,想必也为难。我一走,这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郁恪狠狠道:“你惯会找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蔚瀛那块所谓的石头,是不是你的意思?”
楚棠没说话。
郁恪道:“功高震主?好啊,哥哥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果然都是有备而来的。”
他握着拳头,脸颊微红,看上去神色癫狂,有些错乱。
楚棠已经觉出一点儿异常来了,想起黎原盛说的话,皱眉道:“陛下是不是生病了?”
“你就是没有丝毫的留恋,做了那么多年的国师,说卸任就一封奏折上来辞任。好不容易成就的名声,说不要就不要,一块写着‘楚佞’的石头就想破坏掉。”郁恪恨声道,声音有些哽咽,又有些狠戾,“养了十几年的学生,也是说离开就离开。楚棠,你就没有一丁点的动摇吗?”
楚棠叹口气,起身,走到郁恪身边。郁恪转过身不理他。
“我动摇过,陛下在我身边这么多年,我怎么可能不动摇过?”楚棠说,“可陛下确确实实能独当一面了,我的存在于你,已经没有助益了。”
郁恪垂头不语。
楚棠声音有着一丝无奈,却冷静非常:“你的心思我明白,但我无法接受。这次我离开,时日久了,你也该忘记这些无谓的念想。到时候,我或许会回来看你。”
郁恪听着,嘲讽道:“回来看我?看我有没有成家立业,娶妻生子?还是看我是不是驾崩了?”
“郁恪。”楚棠冷声道。
郁恪呵了一声:“如果我没有忘,你是不是就不会回来?”
楚棠指尖动了下,转过头,语气平淡:“陛下言重了。”
郁恪似乎抹了下眼睛,回过身来,拿起桌上的酒,一饮而尽:“早知你不会改变主意,我真是来自讨苦吃。”
听着他有些孩子气的埋怨,楚棠并未放松下来,有些犹豫,但看着郁恪一杯一杯地喝,仿佛在灌白开水一样,楚棠眉间一皱,伸手去拿他手中的酒杯:“生病就不要喝酒了。”
郁恪似乎醉了,愣愣地由他拿走杯子,嘟囔道:“可是你又不喝……我酿的酒,你以前喜欢喝的,现在为什么不喝?是怕我下毒害你吗?”
楚棠说:“怎么会。”
郁恪抱住他的腰,蹭了蹭:“我怎么会害你呢?”
楚棠无奈,只能接过他的酒喝了一杯,说:“真的没有怀疑你。”
郁恪轻轻一笑,从他怀中抬起头:“哥哥。”
“嗯?”
楚棠没反应过来,手腕一紧,整个人就被郁恪拉了下来,倒在他身上,接着眼前天旋地转,郁恪翻身压住了他。
“抓到你了。”郁恪低声道。
楚棠的手腕被他抓着,这才发觉他体温真的高到不正常,道:“郁恪,你醉了。我去请太医。”
郁恪压着他,动都没动,自顾自道:“每年你都会去明月寺,可我派人去那里的时候,并没有见到哥哥。那时候,我就猜,哥哥也许不是这里的人。”
这是他第一次坦白对楚棠身份的想法。
楚棠手指一顿。
郁恪苦笑一声:“但我又能怎么样呢?你来时是这样,离开时自然也不需要我允许……早知我便将牵情蛊融入你的骨血中,这样你去哪儿,我就永远都能找到你了。”
他左手压制住楚棠,右手慢慢拂过楚棠的脸,滚烫的温度令楚棠一颤。
楚棠瞥见他手腕上的红线,心神定了定,道:“知道我的来历于你而言未必是好事。不过你若要知道,我可以……”
他话语一顿,有些不敢置信地看向郁恪。
郁恪的手指停留在他的颈边,仿佛抽出了什么,银光一闪。
他低下了身,在楚棠耳边道:“我已经知道了。”
楚棠颈边还带着微微的痛,抵在郁恪身上的双手渐渐脱力,慢慢失去了意识。
郁恪冰凉的吻落在他耳边,似乎还有温热的水珠:“你逃不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