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
抬头的一刻,那双灵气的双眼正在注视着我,淡淡的浅笑挂在嘴角,温润的目光,舍不得不看着他。
不同的是,脸上虽然毫无波澜,但眼里的惊喜,却释放的十分慷慨。
虽是合十问礼,辩机的目光只匆匆扫过他们两人,又快速的落回我的脸上。
此刻目光在交汇,仿若心灵也在融合。我们不约而同的,将视线转移到中间,辩机又一次担当了翻译官,与刚刚的小和尚不同的是,辩机翻译的毫不费力,也更加流畅自如。
结束之时,太阳已经渐渐向西,他将我们请进了他的禅房。
一个简单的一室一厅结构,简单而整洁,里面小一点的是卧室,外面堆满书籍的便是客厅。我们坐于蒲团之上。
几盏粗糙的茶盏,一点牙色的清茶端在我们面前。
“辩机,你又赢了,这第几次了?”杜荷顺手接过茶盏喝了一口,流里流气的问。
“辩经不过是交流学问,胜败不是最重要的。”辩机轻描淡写的回答,嘴角淡淡一笑,顺手将茶盏端在我的面前,指间轻触,他的手有丝冰凉。
“我们今天来此,就为了看辩经,不对,主要是看你辩机辩经。这场有关灵魂的辩论很是精彩。”杜荷自顾自的为自己斟了一盏茶。
“如此,倒是辩机的荣幸。”辩机一笑。
“灵魂”这个辩题,依然在我脑海中盘旋,我垂下眼睫,扫视着手中的茶盏,默然不语。
无意中的抬起头,只见他又深深的注视着我,仿佛我没有发言,是多么反常一般,接着杜荷又问:“辩机啊,你是怎么想到的思路?”
他幽幽的朝我一笑:“是公主给了我灵感。”
我抬起眼睫,讶然的看着他,同时城阳公主又讶然的看着我。有些摸不清的样子。
我忍不住的问:“可我并没有说话啊,怎能给你灵感呢?”
辩机纤长的睫毛眨动了两下,坦然的说:“公主曾经对我讲过一个相对论,即万事万物皆有矛盾性、相对性、共同性。”
我恍然大悟,初见之时,梨花树下,我给他讲过很多哲学的知识,我讲的虽然宏观,但是经过他仔细推敲,竟然也有了新的禅悟。
我的心激荡着,瞬间顿悟了他的思路。忍不住说:“你是将‘无形’化为‘有形’,无形的是灵魂,有形的是身体,所以‘无形’的灵魂便有了‘有形’的存在。是吗?”
辩机点了点头,我们默契的相视一笑,这时杜荷插言:“高阳,你才研读几本经书,进益倒是颇大。还有你的相对论,经书上的?”
我默然不语,拿起茶盏喝了起来。
好动的城阳,显然有些坐不住了,他左顾右盼,对于讲经她似乎没什么兴趣,终于开了口:“我想出去看看。”
她的目光落在杜荷身上,杜荷无奈的看了我一眼,缓缓站了起来,带着城阳径直的出了门。
此时的禅房只剩我们二人,辩机顺手为我续上茶。
他注视着我,当我意识到,他似乎在盯着我的额头看。我尴尬的偏过头去。
今日实在狼狈,虽说唐朝的女子,性情豪爽,也更为开放,但额头上依稀可以看到点滴淤青,我多少有些难为情。
对于他今日异常的探究,我的心时而荡出热潮,时而加快频率。
“公主眼底有忧伤。”他浅笑着,似乎在等我诉说什么。
我的心有一欣慰,一丝暖意,还有一丝惊讶。我苦笑了一下:“忧伤?”
“公主视我为知己,若连公主眼里的忧伤都看不出,又怎会是公主的知己。”他从容的看着我,仿佛做好了倾听的准备。
我的心荡漾了一下,明晰我的内心,与我共鸣之人,在大唐,怕只有辩机一人了。今日虽然快活,却无法彻底的放开心扉。
看着他真诚的眼神,我始终抵触着封建社会身不由己的悲哀,那因穿越带来的烦闷,一股脑的续在嘴边,我急于找到一个相知的人,来整理我情绪的混乱。
几度坚强之后,现在,心里终于可以脆弱的释放一回了,涣散着眸光,幽幽的说:“皇城的桎梏,公主身份的枷锁,灵魂空间的狭小,让我无法做我自己。就像我的婚姻,已经由朝臣做论断,父皇做决断的地步。可我…可我不想嫁,爱情对我来说,是何等的珍贵,却被拿来当做政治的工具。”
此番话说出去,心里固然畅快很多,眼里却不知不觉含着眼泪了,我抬头望望屋顶,眨去眼里的泪水,转回脸,又倔强摆出了一个微笑。
就在我们对视的一刹那,我捕获到他眼中如我一样的忧伤,虽然瞬间消失,却猛然拨动了我的心弦,再多的烦忧,当有陪我一起承担之人,便觉心里的重负放下了一点。
“公主的心在寻找自由,灵魂却在飘荡着。”他真诚的看着我的眼睛说。
无可否认,他的确看到了我的内心最深处。
在这里,自由的灵魂是我一生的向往,在这里只有我知道自由是什么,因为我曾经活在二十一世纪。
他站了起来,走到格棱窗子旁边说:“公主向往自由,可公主的婚姻,注定与政权绑在一起,这是无法改变的。”
我轻叹口气:“皇帝女儿的无奈,有几人知晓,战乱时,送去和亲来维护安定,国泰民安时,又是笼络朝臣的工具,我若生在这里,倒也认命,可我是自由过的,实难接受。”
辩机垂下眼帘,神思忧忧,安慰着说:“辩机能够理解,可公主确是生在这,由谁而生任何人都无法选择,可是灵魂是掌控在自己的手里。”
“我宁愿不做这个公主,隐居深山,守着心爱的男子,然后将生命回归自然,至少无拘无束。”我的心开始澎湃,转而,又意识到,对一个尘外之人说情爱似有不妥,而这个“不妥”,到底是出于男人和女人呢?还是出于尘内、尘外呢?我不敢自问。
偷偷的看了他一眼,不自然的思索着什么,难道是有什么也触动了他的心吗?室内忽而静了下来。
铛…铛…铛,一时的寂静伴着钟声被打破了,一定是城阳公主的杰作,伴着钟声浑厚的声响,辩机恢复了从容,他向墙上的佛龛方向走去。
他虔诚的望着佛龛,背对着我,似乎是在劝解,也似乎在安慰:“公主没有想过,改变吗?”
我愣住了,他是要我反抗吗?还是改变什么…?我走上前与他并排,深深的注视着他,他缓缓转身对着我的眼睛说:“即使无法改命,但求改心。”
一个“命”、一个“心”,这样的两个字,仿佛是我一生都在解的迷。我的心又一次被触动了,来到大唐两月有余,依然坚持初心未改,我可以摆脱命运的牢笼吗?
“命运,你相信吗?人的一生若真的是命运安排好的,那么战争和掠夺,执念和贪欲,也要怪到命运头上去吗?”我的语气有些强烈,心里激荡着对封建社会的反抗。
我不会信命的,即使成为这个不幸的高阳公主,我也要和命运争一争,抗一抗。这一刻我为自己下了个最大的决心。
辩机轻舒了口气,眸光闪着异样的情怀,转而,又转身面向佛龛,我见他没有做答,继而又问了一句:“辩机,告诉我,你信命吗?”
“我相信佛陀,我将我的一生交给他,我的命运掌握在佛陀的手里。”他的手忽然转起了手腕上的念珠。“佛陀带给我什么,我就接受什么。”
在他的身上,满满的佛性。
“无论佛陀带给你什么,你都无怨无悔吗?”我追问着。
辩机闪动着双眼,坚决的点了点头:“是的,无怨、也无悔。”
虽然我们有着相似的灵魂,我们共鸣感铺天盖地,但是我与他终究隔着千年的代沟,我永远无法达到他那样的坦然,也永远做不到他这般看透浮沉。
我苦笑一下,凝望着他:“说来惭愧,我眷恋尘世的美好,贪欲着红尘的浮华。”
辩机立刻摇头否认:“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追求和向往,公主的向往,任何一个尘世人都有。只是佛门中人,只有脱离尘世之扰,才是唯一的向往”
我的心异常紧缩了一下,对于每个一心向佛的有志之僧,将远离凡尘,修成正果作为毕生之愿。
“你会的!”我的声音异常的颤栗,很难想象这样的声音是出于我的口中。
他温润的看着我,我看着他的双眼,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透过这扇窗户,我却看到了他眼中的异常,他在想着什么?
好不容易命令自己从他的双眼转移到别处,偏移着走了几步,听到他在背后传来低低的声音:“公主的姻缘一定不负公主之愿。”
不知为何,听到这样的话,我反而没什么快乐的情绪,与之而来的是清幽的忧伤。
我转过了头,悠悠的一笑,随手的拿起案桌上的一本经书,恰好这本《般若波罗蜜菩提心经》就在摞起的经书最上面。
“听闻公主最近研读经书,这里有很多,公主可以随意拿去研读。”他浅笑着,认真的扫了一眼我手里的经书,走了过来。
“宫中也有经书,但是统共就那么几本,倒不如这里的齐全。都说明心见性,见性成佛,我和你一起习经,会不会也成佛?”我开着玩笑,内心分外的轻松自如。
他或许被我的样子逗笑了,嘴角闪出一副稍纵即逝的好笑。
悠悠的说:“公主有慧根,与佛有着不解的缘分。”
不解的缘分?是佛?还是你?我心里翻腾着。
“叫我高阳吧。”我看着他的眼睛。不知为何我有了这样的想法,他并没有什么反应。
我只好接着说:“我似乎有很多名字,我的封号是高阳,我的闺名是李丽涵,小字是明镜,可是大家都叫我高阳,或者公主。”
他思考了片刻,疑问的看着我:“明镜?可有特别意义?”
我的脑海弹出了一首禅诗,是唐高宗时期的弘忍大师写的一段偈语,便假装一本正经的讲给他:“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他兴奋的眼眸,含笑着看我:“好一个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公主心如明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