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廖谨醒来时发现自己脚踝上的镣铐已经不见了。
他伸手, 将坐在床边的楚锐揽到怀中,轻声道:“怎么不多睡一会?”
楚锐偏头。
廖谨这几个月脖子上的红痕就没消过,经过昨天晚上更是。
真丝长裙的肩带贴在他的肩膀上,给楚锐一种奇怪的倒置感。
要是廖谨再不出去的话, 或许他的头发有一天会长到肩膀以下。
楚锐看他。
廖谨仰头, 去亲楚锐似乎微微翘起的嘴唇。
“怎么了?”他含含糊糊地问。
楚锐最终收回视线,“没什么。”
他想要起身,却被廖谨环住了腰。
楚锐腰腹紧实,肌肉线条分明。
廖谨蹭了蹭, 语气带着点含糊的柔软,“是我的。”
“什么?”
“都是我的, ”要是楚锐愿意回头看看,会发现廖谨的神色居然有几分天真, “元帅。”
“嗯。”
“您说,叫什么名字好?”
楚锐看他的眼神颇为危险。
廖谨浑然不知,亲了亲楚锐的耳廓, 然后微微用力, 咬了下去。
“我不会走的。”他声音很低, 热气全部扑到了楚锐的耳朵上,“就算您不要我了, 我也不会走的。”
廖谨说的当然是真的, 他不会离开楚锐。
他从来没想过如果楚锐不想和他在一起了他该怎么办, 因为他知道楚锐不会的。
他们会一直在一起。
廖谨抱着他, 漫不经心地说:“对了, 元帅知道即将开始的研讨会吗?和生物学药学都有点关系,会址在首都星。”
“你要去吗?”楚锐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在开玩笑。
“我想留下来陪您,”廖谨眨眼,道:“我去年倒是去过一次,不过现在我身份很特殊,据说那边斟酌再三,最终决定不给我发邀请函。”
楚锐对于廖谨为什么会知道这一切一点都不惊讶,“所以?”
“我去年在那见过一位教授,年近四十,斯文儒雅,在药学方面很有研究。他只是在首都大学挂名,平时很少能见到他。”
廖谨玩着楚锐的头发,“他好像和我舅舅关系不错。”
楚锐微微一笑。
“您应该知道这件事吧,”廖谨用手指碰了碰楚锐的喉结,对方身体一僵,“就算不知道,您应该对他也很感兴趣。”
廖谨语气绵软而委屈,“您都没有这么关心过我。”
楚锐转过来,然后被廖谨轻轻带到床上。
廖谨居高临下,五官在晨光中美得失真。
他清了清嗓子,“你怎么知道?”他是笑着问的,全无警惕与怀疑。
“您这几天回来都看了那位教授的书,说起来我也写过,但是您从来没有看过。”
楚锐哑然失笑。
“因为你就在我身边,”楚锐道:“我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问你,不用那么麻烦。”
“您如果对他研究的东西感兴趣也可以直接问我,”廖谨偏头,肩带滑了下来,“我会回答的非常详细。”
楚锐伸手给他把肩带推上去。
“那么,”楚锐笑吟吟地问:“你觉得,这位教授有没有价值?”
“什么样的价值?”
楚锐顿了顿,道:“在我身边的价值。”
廖谨弯弯眼睛,然后毫不犹豫道:“没有。”
“哪怕只是单纯的研究?”
“研究什么?”廖谨问:“如果您问的是探索者病毒的事情我觉得您身边有我一个人已经足够。”
楚锐的手指有意无意地摸上廖谨之前注射药剂的血管的位置。
针孔已经愈合了。
楚锐继续道:“顾教授马上就要启程,是明天上午九点的小型舰船,舰船上有六名工作人员,乘客只有他一个人,预计下午一点的时候到达我驻地的上空。”
廖谨似笑非笑地看他。
“像你说的,顾教授和您舅舅的关系很好,他在药学方面很有研究。”楚锐顿了顿,补充道:“顾教授一年出差两次,每次持续三十几天,据说是在一家私人研究院工作。”
“是。”廖谨垂眸,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无辜又美丽,光落在他脸上,他简直像是一尊雕像,“但是阁下,绑架是犯法的。”
楚锐挑眉,似乎十分意外能在廖谨嘴里听到犯法这个词。
廖谨手指贴着楚锐的腹部,元帅腰腹肌肉没什么改变,他身材高挑袖长,又经常锻炼,大概在五六月才会有明显的变化。
廖谨手指冰凉。
他总是没有温度的不像是个活人。
楚锐发现他看自己的神情十分专注,忍不住道:“怎么了?”
廖谨低声道:“没什么。”
“您要亲自去吗?”他问。
“什么?”
“绑架现场。”廖谨咬字很软,也很甜。
“你看起来不是很希望我去?”楚锐开玩笑一般地问。
廖谨笑了起来,他道:“如果您要去,我当然希望一切都能按照您的意愿进行。”
从廖谨的眼中楚锐能看见认真。
楚锐笑着勾过他的下颌,给了他一个亲吻。
“廖教授,”楚锐在这个甜腻的亲吻过后说道:“这件事对我很重要。”
“是的。”
“对于找到证据证实这一切都是颜静初所为也很重要,”楚锐道:“但愿顾教授足够聪明又没那么忠诚。”
廖谨一板一眼道:“我想他会留下证据。”
“很了解?”
“曾经共事过一个月,在工作方面十分严谨的学者,私人品行不做评价,毕竟我不清楚,工作结束之后我们就去做各自的事情了,”廖谨实话实说:“除了加班。”
廖谨性格看似温和有礼,处事风格让人十分舒服,但实际上他和自己的同事私下接触十分少,至于朋友......
廖谨一直认为朋友至少在有些地方应该是相似,比如性格。
想找到和他性格相似的人实在太不容易了,大部分不是在精神病院就是在监狱里。
颜家倒是有个和他性格相似,思维方式也相似的男人,就是他那位貌美又有能力的舅舅。
颜静初和廖谨很少交流,他们之间的对话如非必要,就不会进行。
因为廖谨会克制不住想一刀割了这个男人喉咙的冲动,而颜静初也对自己的这个脱离掌控的外甥多有不满。
所以不管是现在,还是之前,就是可以理解为上辈子的那个之前,廖谨都几乎没什么朋友,除了楚锐。
楚锐是他唯一的朋友,他们做了全部朋友应该做的事情,他们也一起做过很多不应该朋友一起干的事情,譬如杀人。
虽然廖谨一点都不想和楚锐当朋友,但是遗憾的是,他们不得不做朋友。
他们也只能做朋友。
廖谨和他外部的环境联系十分少,但是他的地位决定了他要对很多事情负责。
廖谨大部分能称得上熟人的同事都是和楚锐共同的。
这也是楚锐死后,廖谨那么绝望的原因之一,那是他和世界的联系,那是他和整个世界最为清晰的联系。
在确认楚锐真的死去并且无可挽回了之后,廖谨一个人坐了很长时间。
廖谨参谋长的办公室在军部大楼的顶层,房间内硕大的落地窗让夜景一览无余。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廖谨仍然记得。
紫色的闪电照亮了整个房间,也照亮了廖谨苍白的宛如石膏的面孔。
雨水顺着玻璃淌下。
他能听见雷雨的轰鸣声,除此之外,整个世界都是安静的。
他和楚锐也一起经历过大雨天,在野外训练的时候。
天非常冷,他们两个在一个废弃的仓库里呆着。
廖谨拿着枪站在窗口,这是他的习惯,守住窗口或者门。
楚锐则大大咧咧地躺在一张破旧的床垫上,一边拿地上的石子往外面丢,一边和廖谨没话找话。
廖谨从来都没见过那么大的雨,他当时甚至在担心这样的雨会不会引起山洪。
楚锐却仿佛一点都不担心,他当时受了伤,腹部还被用纱布草草地包扎了伤口。
他们和军部失去了联系,所有的资源都面临枯竭。
楚锐讲着他父亲在他母亲过世又没有娶另一位夫人之前是如何照顾他的,在楚锐的话里,楚恒将军笨手笨脚而且似乎不那么严肃,和往常将军形象大相径庭。
“你敢相信吗廖谨,”楚锐用一种非常夸张的语气说:“他一边和自己的下属开视频会议一边哄我睡觉,他在给我读故事,可能是七个小矮人和白雪公主之类的睡前故事,他要是能知道我当时已经是个九岁的男孩就好了。”
廖谨微微一笑,他的声音很轻,在雨声中差点被淹没,“那么,我更想知道,为什么九岁的您,还需要您的父亲哄着睡觉?”
楚锐露出一个哀怨的表情。
廖谨微笑着闭嘴。
“然后他就把自己和下属说的话混杂在他给我讲的故事里,”他沉思片刻,然后学着楚恒以往的强调道:“白雪公主说‘这件事情,必须得到解决,他们可以选择拒绝,我们当然也可以使用强制手段,这都是个人选择,我尊重一切人一切自由选择的权利。’天,不知道还以为这是后妈。”
“您的父亲很爱您。”廖谨道。
他实在想象不出楚恒将军那样的人该怎么一边和自己的下属开会,一边在用楚锐话中那间蠢到不能再蠢的糖果色色房间内给楚锐讲故事,还是白雪公主。
楚锐点头,他漆黑的眼中流露出一种类似乎于得意的情绪,他像是个爱炫耀的孩子,“他很爱我,我深信。”他顿了顿,神色依然平静,“在得知我的父亲因公殉职的死讯之后我觉得我的天都塌了,虽然在那之前我因为我的任性和娇惯,还有他的□□,”楚锐笑了笑,不过笑容没有刚才那么愉快了,“抱歉我现在还是认为这个词更加适合他,我们之间有很多的矛盾,但是我已经失去母亲了,我又失去了父亲。”
“父亲之前给我的感觉都是严厉的、冰冷的,哪怕我知道他的冰冷下隐藏着爱,但是后来我才发现他一直为我阻挡了一切,他一直极力为我塑造一个干净简单的环境。”楚锐深吸了一口气,道:“那明明是一个很简单的任务,只是剿灭一些海盗而已。虽然他们成功了,但是成功的代价是他永远留在那。据说他被弹片射穿了腹部,当时情况紧急,他没有得到很好的治疗,失血过多又伤口感染。这都是我的叔叔,我父亲让我称他为叔叔,聂远洲将军告诉我的。”
楚锐往出丢了一颗石子。
这次他格外用力,石子弹出去,落到水坑中,就看不到了。
“他和我父亲一起去的,不过只有他一个人回来了。”楚锐低着头说,十九岁的年轻人五官还十分稚嫩,不过已经能看见之后凌厉俊美的轮廓了,“他抱着我落了很多泪。”
那一刻廖谨有种非常奇怪的感觉。
他想抱抱他,给他一个不是兄弟之间的拥抱,可他不能,他只是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楚锐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不过他最终紧紧地抿上了嘴唇,直到唇色发白。
这个在他印象中从来都娇生惯养的少爷其实背负的东西要比他想象的多的多,他恐怕有满腹委屈和疑问,但是他既无父亲也无母亲,只有一个和自己年级差不多大的继母,他们无话可说,况且楚锐也不知道他的继母是什么样的人,是否值得信任。
楚锐戴着战术手套的手握住了廖谨搭在他的肩膀上的手。
战术手套应该不会透过任何温度才对,但是他就像是一个在冰天雪地中被救出来,在火炉旁边人那样,很温暖,又瑟瑟发抖。
雨声把一切的声音都盖住了。
奇怪的是,廖谨并不觉得很孤独,也不觉得恐惧。
但是在那天,在他熟悉无比且安全万分的办公室内,他感受到了令人窒息的孤独,可他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那是廖谨第一次发现,要是楚锐真的不在了,那么他好像和整个世界的联系就都断了。
廖谨把自己冰凉的手拿开,不过又被楚锐握住了。
楚锐的手指一点一点地划过他手背上的皮肤。
要不是自己的元帅阁下并不精于此,而且也不必要讨好别人,廖谨真的会忍不住以为,这是楚锐元帅的引诱。
楚锐道:“我明天处理完事情就回来。”
“我和您一起。”
楚锐扬眉,他看起来很说你是不是忘记自己囚犯的身份了,但是想起这个囚犯还是自己孩子的父亲,只好忍住,“可以。”他应答的十分干脆。
他也有别的想法。
廖谨一个人在房间里徘徊,像是只被人主人关到浴室里焦躁不安的猫。
那样就太可怜了。
楚锐说的是房间里其他的摆设。
廖谨要是不拿其他东西出气的话,那可一点都不像是廖谨。
当然廖谨拿其他东西出气的方式也十分文明,他可以毁坏一切陈设,但是绝口不提自己的紧张和焦急。
廖谨会说他是手滑,一不小心就打碎了一套杯子。
这可真是个好理由。
楚锐看廖谨似乎还是不太放心。
和廖谨相处久了楚锐发现其实很容易从廖谨的表情中看出来,哪怕他尽力表现得波澜不惊。
楚锐突然道:“如果我有个女儿,我就叫他楚楚。”
“您的那个楚?”
“对。”
廖教授沉默了一下。
楚锐道:“有什么疑问吗?”
廖谨道:“没有,我的意思是,您起名字,真的十分有天分。”
楚锐笑了笑。
“男孩呢?”他问,但是他马上就发现这似乎不是什么好问题,因为很显然,楚锐一定不会给出一个令人满意的结果。
“楚辞?”
廖谨:“......”
廖谨干巴巴地说:“真好阁下,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看见孩子出生,在孩子懂事之后,听到自己的名字的表情了。”
楚锐挑眉,他不觉得自己起名字的能力差到这种地步。
.......
孟辄晚拿起针管。
他凝视着自己颜色偏淡的血管,微微皱眉。
这是常年使用药品留下的后遗症,他的血管和其他人相比不是那么的健康。
十几年这样的生活让他看见针管就想吐,而不是觉得疼,
但是他不得不如此,他很清楚。
如果不使用药品,那么他的结果就只有死。
他不想死,他觉得活着比一切事情都重要。
孟辄晚拿着针管,反复地尝试了几次,但是没有扎进去。
这是探索者,他知道。
并且这支药剂的浓度非常高,高得接近当年的原液。
不过用了之后他并不会得到什么突飞猛进的提高,尤其是在身体方面。
因为这支药剂和其他人使用的药剂都不一样。
他用的药经过了特殊处理,只能维持他的身体机能,而不会增加什么其他的额外效果。
甚至注射多了对身体造成的伤害也是不可逆转的,颜静初就用一种开玩笑一般的口吻说:“用多了您漂亮的脑袋恐怕永远都不会转动了。”
他说的不是死,而是变成植物人之类的。
像是颜静韫那样。
会呼吸的,必须要注射营养液来维持生命的活人。
但是永远不会思考,对外界没有任何感知的能力的,只是身体仍然是温热的死人。
抢救时间是四十八小时之内,期间他必须进行全身换血,这样还能避免成为一个活标本的命运。
而且换血时要使用的药品也是所有的正规医院都不会售卖的。
这意味着孟辄晚只能在基地中进行手术。
他必须知道基地的位置。
孟辄晚用手碰了碰他胸口下面刚刚缝合不久的皮肤。
他在下面植入了一个小小的定位系统,只要他活着,这个根据人的体温进行运作的定位系统就会永远旋转。
他不知道颜静初究竟会怎么做,是在发现他注射药剂之后怒不可赦呢?还是无所谓呢?
但是他要赌一赌,这是他为数不多的机会,这是他为数不多的,选择的权利。
孟辄晚将针头刺入皮肤。
疼痛让他皱眉,他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疼痛。
孟辄晚联系了楚锐。
在视线清晰的那一刻,孟辄晚毫不意外地看见了楚锐身边的另一个男人。
一个非常像颜静初,但是做事和颜静初截然相反的男人。
他宁可用画地为牢的方式来满足楚锐对他的控制欲,而不愿意伤害楚锐一点,或者说违背他一点。
这点他和颜静初背道而驰。
不知道颜静初这样的人,是怎么教出来的廖谨。
孟辄晚打了个招呼,道:“事情有点长,我长话短说。”
他看起来没有半丝丧子的悲伤。
他一贯没心没肺。
他一贯不会把最真实的情绪表现在脸上。
孟辄晚以前总为自己的一些蠢决定而后悔,但是感谢颜静初,自从遇到他之后,他就言传身教地教会了什么叫后悔是什么没有意义的,他必须拼命去补救。
“您说。”楚锐道。
孟辄晚的视线在廖谨身上停留了一瞬,然后才再次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