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春雨
乙清宗玉髓山处连续落了几日春雨, 斑竹林内一片湿气,已经有好些日子无鸟雀飞来了,木屋外大雨还在倾盆,哗啦啦落下, 打在脆嫩的竹叶上发出沙沙之声。
木屋的正前方小花园内,春季里当开的花现在依旧盛放,只是在雨雾中显得几分颓败, 白衣男子站在大雨之中,本可以自身灵力遮蔽风雨,却任由雨水打湿身体,发丝全湿, 满脸水痕。
春雨寒凉, 入衣彻骨。
叶上离苍白的脸上没有半分情绪,只是眉心微皱,双目微垂, 一滴滴雨水仿若泪珠顺着脸颊滑下, 仙风雪海宫的宫主何曾有过如此落魄之时,只是心中有事求人,他不得不等。
雨下了几日, 他便在这林子里站了几日了,饶是通仙之体, 卸了灵力也如凡人, 普通人站上一天一夜已经到达极限, 他却三天三夜未曾合眼, 只要屋内的人不出来,他也不离开,仿佛在以自己的性命为赌注,偏要对方妥协。
向风的心早在叶上离入林时就乱了,叶上离来前,乙清宗发生的事吴尹都派人与他说明了,他是乙清宗的长老,更是如今乙清宗中地位最高的人,宗中无宗主,乙清宗便是一盘散沙,急需有人掌舵,吴尹是岳倾川的亲徒,即便暂时代为掌管宗中事宜,也要与向风禀告。
于是钟花道杀人烧殿之事,便入了他的耳。
十一年前瑶溪山上的变故,向风的心里也有一份愧,若非是他当年鬼迷心窍,也不会造成叶上离与瑶溪山结仇,但一码归一码,人多是自私偏心的,钟花道杀了岳倾川,势必是乙清宗的仇敌,现下站在他屋外淋了几天雨的人求他放过,当真是让他为难了。
春雨依旧,甚至越来越大,叶上离的眼神中涌现几分疲倦,身体略微晃动之后,向风终于没忍住,单手推开了竹窗,朝屋外的人看去。
叶上离与之对上视线时,嘴角挂着一抹浅笑,声音沙哑道:“风叔疼我。”
“叶真,你现在当真变得让我有些陌生了。”向风皱眉,轻声道:“为了一个钟花道,不值得你这般糟践自己,她已成妖,你为她做过的已经够多了,如今她成了众矢之的,你还要为她求情,究竟做到哪一步,你才满意?”
“要她安好,要她无忧,要她灿烂。”叶上离说出这十二个字后,向风浑身一颤,叶上离继续道:“风叔是乙清宗长老,更是岳倾川师叔,吴尹的师叔祖,你的话,乙清宗上下莫敢不从,请风叔饶恕钟卿之过,勿下天谴令。”
向风眼中震惊:“你疯了吗?”
“我这一生求风叔可多?三次开口,总有一次风叔要答应我吧?”叶上离上前一步,步伐虚浮,带着踉跄,眼中起了几分恳求:“求风叔,求您。”
求字在叶上离的口中,恐怕此生都未说出过,叶上离知道一旦天谴令发出,势必要天下众人与钟花道为敌,她不曾真的有错,若错,只错在倔强,不曾对众派服软,若错,只错在冲动,不顾后果杀了岳倾川。
寒雨几乎模糊了向风的视线,叶上离在风雨中几乎显得孱弱,他看着对方与记忆中人几分相似的脸,心口猛然一痛。
十一年前瑶溪山之事,叶上离从未放下过,他不怪天下人,独独怪他自己,那道雷劈断了他未来的修道之路,劈裂了他坚固的心神,劈来了钟花道这场孽缘。
“你可知你现在所做的一切,实则是在伤害自己?你曾与我说过修道之路忌讳执着偏激,那你现在呢?叶真,看看你自己,哪儿还有半分过去的影子?”向风摇了摇头:“是我错了,错在不该去迹云山,否则不会惊动你,不该带幻形妖回来,否则他不会见过你,更不该让你帮我断了痴念,否则也不会有落在瑶溪山上的一道雷,是我害了你……”
一步成仙,一步成魔,若放下,无情无念,但抓紧,只会伤人伤己。
叶上离嘴唇紧抿,没有回话,他的心也曾乱过,在钟花道离开雪海宫之后,他也曾想过就此放手,他劝说自己能做的已经够多了,他安慰自己救过对方几次当算偿还,可事实上并非所有关系一旦牵扯,便能放下的。
叶上离从未抓住过什么,唯有这一次,在他明知钟花道接近他目的不纯,明知钟花道说喜欢他是为报仇,明知终有一天他会因为深陷进去坠入情网难以逃脱,可他还是义无反顾,一一去做了。
原因无他,只因他这一生,已经做了一件叫他愧疚终生之事,今后的所有选择,他都尊崇本心,再不后悔。
“风叔,勿下天谴令。”叶上离说完,院中长时间被檐下水柱浇灌,最终难以承受的独占春折了花杆,坠入泥土。
向风神色动了动,眉心微皱,只回了两个字:“迟了。”
叶上离抬头看去,嘴唇颤动,迟了,便是天谴令已下,他在斑竹林中站了三日,便说明天谴令至少下了三天,恐怕现如今各门各派手中皆已收到,钟花道身在何处都难以逃脱,人人见之,人人诛之。
眉心银痕显现,白衣之人刹那在林中消失,向风定定地看向叶上离站了三日的地方,一双脚印还留在土上,他不禁有些想笑,回想起对方的那句,还当真应了,叶上离求他三次,他三次皆未应下,此时已不知是置身事外,还是胆小。
林中百花落魄,雨水深深,一阵凉风吹入木屋,院内独独一棵梨花树,几日未落的花瓣,在这一阵凉风中落个精光。
向风说的天谴令已下,叶上离离宫后不过两日,便有两批人先后到了仙风雪海宫境内,一个是带来钟花道写给目星的信件,剩下的便是乙清宗的弟子。
岳倾川没了,乙清宗没了宗主也就是没了主心骨,大小适宜暂且由吴尹做主,吴尹请示过向风后,向风同意的当日天谴令就下来了,被乙清宗的弟子火速派往了各大门派世家之中。
乙清宗给天下的理由很简单,瑶溪山余孽未死,执八晶杖疯魔成性,欲杀尽五派众人。
十一年前关于瑶溪山的灾难,修道界其实并未给出足够明确的答复,只是有人传言是瑶溪山的山主钟花道与妖为伍,祸害了无尽道派里许多人,众人上山其实也只是为无尽道派讨个说法,谁知道天降雷霆惩罚妖孽,因为钟花道的修道无忌,反而害得瑶溪山遭受狱火焚烧的大罪。
这种说法,十一年内有人信也有人不信,时间一长,大家都当做茶余饭后的闲谈,又过几年,这种闲谈也被修道界里的其他消息给代替了,现如今再提起钟花道,她便是世人口中的恶人,害惨了瑶溪山的罪魁祸首。
众人皆以为她死了,在十一年前那雷霆劈下的时刻,丧命狱火之中,连带着八晶杖一起消失。
却没想到红衣未死,再度归来,领着八晶杖第一次真正现世便杀了岳倾川,她非但杀人,还将岳倾川的头颅丢下万丈深渊,让他死无全尸,这等恶毒行径,难以叫人相信多年前瑶溪山是受人冤枉的,甚至还有人传,而今的钟花道成了妖,浑身邪气,没有半点修道者的模样。
更有人传,那钟花道本身就是妖,只是不知服了什么丹药隐藏了妖气,居然还当上了瑶溪山的山主,她当年当山主时,瑶溪山有许多人不服管教,离了瑶溪山自立门户,可见她本就不是什么好人,十一年前,那是众派替天行道,而今妖孽再度现世,不知要卷起几多腥风血雨。
乙清宗上的变故,在短时日内便传遍了大江南北,任何一处也躲藏不了,钟花道并未停下自己的脚步,自她从乙清宗离开之后,便一刻不停地北上,欲去九巍山。
杀死岳倾川她只受了轻伤,只是一夜消耗那么多灵力也需要休养,而今乙清宗下了天谴令,摆明了不想让她有藏身之处,钟花道也无所谓,自她知晓自己从岳倾川口中挖不出结果的时候,她便准备放下意图悄悄进行的计划了。
她有想过暂且绕过这些人一命,然后藏入其中,找到关键,问出当年他们围山的真相,可那样太麻烦了,乙清宗立器修之主,甚至想要乌承影带领金晶前往瑶溪山占领她的土地,分割瑶溪山领地,吞并瑶溪山,让乙清宗成为天下第一修道大派。
岳倾川的野心,不止存在于他的心间,与之相关的,同意器修立主的,多少都能占点儿便宜,当年围山的人,定然也不只有岳倾川知晓真相,钟花道不想再耽搁下去,时间一长,反而给他们更多的准备,这才不过短短几日,她便被乙清宗打成了落水狗,成了普天之下人人得而诛之的妖邪,再等,她怕到时候万人追杀,她就再没机会了。
九巍山境内土地比起乙清宗来说要大许多,也没那么多山山水水,平川九巍山一眼能看百里路,房屋普遍不高,在九巍山之后,还有一座终年不化的雪山,雪山之巅长各种灵花仙草,还有天下奇观的寒雾瀑布。
钟花道只来过一次九巍山境内,那时她还小,跟着师父一起到这儿,庆贺九巍山山主的百岁大寿,修道者过百岁是一个坎儿,前后几年必定要有一小劫。九巍山的山主名武长安,一生顺遂,修道之路也没坎坷,后又十年,师父去了,钟花道当上了山主,他也来瑶溪山祝贺,是个笑起来眼睛几乎消失,身形略胖的男人。
钟花道曾在司徒十羽那儿说过武长安的坏话,说他这么胖,若要化身成剑,那剑当有刀宽,司徒十羽一张冷脸被她逗笑,随后有加了句:“师兄为人和善,你别拿他打趣。”
现如今钟花道想起这句话还是觉得好笑,武长安的确为人和善,当年围攻瑶溪山时,他还在那儿劝解,说让她速速交出杀人的妖,他必不会为难,那张胖脸看着左边冷漠的乙清宗与右边愤怒的无尽道派,最后还是咬咬牙,对瑶溪山动了手。
剑修与气修不同,一旦出手没那么温和,武长安一指化剑,锋利地切开了瑶溪山山门处的石碑,钟花道气不打一处来,当即便与他动起了手,若非有武长安帮忙,佛修、气修与符修,又如何能杀入山门,毁她的三方十二殿。
天谴令赶至八方,乙清宗万名弟子奔走各地,恐怕现下唯有最北的九巍山还未传到,即便天谴令未到,钟花道的行径也被众人知晓了。
她不知现如今这天下还有谁能帮她,还有谁会信她,反正她做与不做,错与不错,似乎都成定数,罪责定死了她就是妖邪。来九巍山,为的是她念及司徒十羽懂她,知她,也念及武长安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恶人,至多算个被人蒙蔽蛊惑的蠢货。
所以她来,来问清楚,若问不清楚,便要个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