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上离
辛君病榻前, 叶春照顾了他一夜,第二日早间累得晕倒后,才得知自己身怀有孕了。
醒来后的叶春还未修养好便跑去与辛君说了,她跪坐在辛君的床边, 双眼明亮,拉着辛君的手摸上自己的肚子,她说了许多, 说难怪她近日吃得多,难怪她晚上睡不好,难怪她总觉得累,原来是因为有了孩子, 她说时, 辛君半垂着眼眸听着,等到叶春觉得口干舌燥了,才问辛君:“你比我聪明, 你觉得, 我们的孩子起什么名字好?”
辛君想了想道:“上善若水,离世遁上,取字初, 上离如何?”
“辛上离。”叶春刚念出这个名字,辛君便摇头道:“姓叶。”
“为何?!”叶春问, 她以为辛君不认她腹中的孩子, 眼看立刻就要哭出来, 辛君道:“小春, 我不剩几日了,何必将孩子挂上我之姓,徒留伤感呢,我不希望你日后总记挂着我,更希望你能活得快乐,人死去,尸骨百日便腐,什么也不剩,你将腹中的孩子留给自己,切莫以此,束缚了你一生。”
辛君的意思,叶春不会不懂,他说他老了,他活不久了,可她还年轻,且貌美着,她腹中的孩子生下来若姓辛,众人皆知这是辛君之子,恐怕再无人敢上前,照顾她,爱护她。
“小春,抱歉我将你困在长生阁十年,抱歉不能带你去看你说过的景色,抱歉我不能做到答应的同时离世,抱歉还要将你托付他人,我心里有千万个抱歉……”辛君长叹一声,最抱歉,是抱歉那年那日,他明知向风带走叶春后,叶春便再回不来雪海宫,却还将她拒之门外,实则琴弦未动,已乱心曲,或许当时不同的选择,会有不同的结局。
辛君在床榻躺了一个冬季,入春的第二日,身体彻凉,只留了一封信,引仙琴留给叶春。
雪海宫皆知引仙琴为何物,唯有历代宫主才有资格触碰,辛君留引仙琴时,或许并非想让叶春当雪海宫的宫主,可叶春拿起引仙琴的那一刻,便认定了接管宫主之事。
自辛君离去的那一日起,她便再没笑过,长生阁内挂着两幅画像,正对着她的床头,睁眼便能看见。
叶春成为仙风雪海宫宫主,还有两位长老愿意捧她坐稳这个位子,各派来贺时,对于叶春的身份也众说纷纭,雪海宫内的事从未有一句对外传出,只有向风知道各中隐情,他再见叶春时,她又变成了自己不认识的样子。
雪海宫众人都发现了叶春的改变。
她不再咋咋呼呼,变得处事有度。
她不再爱玩爱闹,变得沉稳疏离。
她学尽了礼仪,刻苦修炼,生怕自己低微的道行会给仙风雪海宫丢脸,甚至在她生下叶上离后,便狠心将他交给了当时的长老照顾,自己打理宫中事物,偶尔才去看叶上离一眼。
叶上离的修道根骨极佳,雪海宫上下都万分欣慰,叶春成了一个合格的宫主,便当不成一个合格的母亲,对外,她说叶上离是她的弟子,对内,她也没让叶上离叫过她一声母亲。
年仅几岁的叶上离,便乖巧懂事,集雪海宫上下期望于一身,他果然也不负众望,年纪轻轻,便达到了他人所不能及的境地,而这十几年内,叶春每夜都在长生阁内擦琴,引仙琴叶春从未弹过一次,仙器认主,第一次落在叶上离的手中,便成了他的法器。
叶春操持着雪海宫,心中其实一直也未放得下辛君,久积的病症一次爆发,于叶上离二十那年,追随辛君而去,她离世前,看着叶上离的脸,看着他这么些年的成长,总能在他身上瞧出辛君的影子。
叶上离与辛君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像,叶春濒死之时,认错过一次,那时她迷迷糊糊,拉着叶上离的手喊他一声‘辛君’,委屈地说了句‘我好想你’。
都说人死之前回光返照,会在脑海中看尽自己的一生,叶春临死前看到了许多画面,前半生仿佛是一场他人戏剧,而她的一生,睁眼时是为辛君起,闭眼也是为辛君。
叶春问叶上离:“你这一生,可有何后悔之事?”
叶上离摇头,叶春道:“我却有悔,也有愧。”
悔没能早一些发现辛君的不对劲,好多陪他几日,愧她分明答应了辛君在他死后代他去玩儿他们曾说过要玩儿的,看他们曾说过要看的,可她却一生留在了雪海宫,未踏出云深处一步。
她怕自己闭眼后见到辛君,那人会怪他,却也期待着自己闭眼后,当真有个虚无境,辛君在那里等自己。
“上离二字,是他给你起的,真字,是我给你的。”叶春长叹一声:“修道之路难,人生之路却更不易,我给你取名‘真’,不但是要你以真示人,无愧于人,更要你无愧于心,不悔才无愧,若你日后碰到……碰到任何事,任何人,皆不负真心,即可。”
叶春走时,并未对外宣扬,唯有向风一人知晓,特地来了仙风雪海宫哀悼,他见叶上离时顿时愣住,突然像是明白过来什么,在叶春的牌前苦笑了三声,叶春的遗物中,有一些是给向风的,她死前忆起的画面中,包含了苏江月那十九年的影子。
苏江月喜欢的梨花裙,叶春给了向风,也给了向风一封信,信中简单,寥寥几句,没提及他们的旧情,只说自己留了一子在世,或许将来会遇上难题,若向风愿意,便帮,若不愿,就算了罢。
后来乙清宗的宗主过世前,有意将宗主之位留给向风,向风却推脱了去,拱手让给了詹楚,他自己在乙清宗找了一块清净地,回想起自己一生都在为乙清宗诸多事宜奔波,而这些他所追求的名利,却害他失去了更多东西,向风爹娘过世时,他不在身边,叶春走后许久他才得到消息,乙清宗里的几十年,就像是从未为自己活过一般。
他找到了斑竹林,盖了几间小茅屋,隐士独居,成了世人口中的风竹仙人,再后来,詹楚当了宗主后没多久,便因为心性不纯,错走一步,送了自己的性命,再然后岳倾川当上了乙清宗的宗主,向风也未离开过斑竹林。
于向风而言,叶上离之于他,是叶春的‘托孤’。
于叶上离而言,向风更像是叶春弥留之际回想起的过往,为她守了几十年不再婚娶的错过,所以,他时常会对向风多加照顾。
雪海宫内年长者,知晓叶上离的身世,只是年长者在短时日内相继离世,而今知晓他身份的,也只有幼时因为根骨佳,被叶春收为弟子的元翎霄。
长生阁落了灰,不再有人居住,辛君的骨灰撒在了雪海宫山下悬崖边随风化去,叶春的骨灰也如这般,她走过了辛君在雪海宫走过的所有踪迹。钟花道曾问过叶上离他可有喜欢的人,叶上离说有,他喜欢他师父,这种喜欢,即是尊师重道的喜欢,也是母子之间血浓于水的挂念。
叶春于十一月初三离世,后来每年的那一天,他都会入长生阁,将里面所有摆件都擦拭干净,去一去梨花树下的杂草,将屋内的两幅画拿出来晒晒太阳以免生霉,又或者那日下雨下雪,他就坐在阁内,什么也不做。
叶上离将自己的身世对钟花道交代清楚,马车轻轻摇晃走了一路,过了小镇,又过了城池,许长时间两人都沉默相对,钟花道靠在他的肩上,回想起自己在长生阁内看见的两幅画,心中酸涩。
也许叶上离自小便信这世间有真情真爱,与她不同,没有经历过糟心的童年。
钟花道轻叹一声,伸手抱着他的胳膊,又蹭了蹭他的肩头,叶上离的软肋一点儿也不有趣,反而听得让人有些同情他了,他的身世成了雪海宫中不能提及的秘辛,他也继承了他爹的相貌与才能,他自小的能力是常人所不能及,压力亦是。
不过他倒是与他爹娘都有些相似,虽看上去如他爹那般温和似水,守礼文静,可实际也有他娘的那股不管不顾的劲儿,否则也不会置雪海宫现下这般境地,只为救她了。
钟花道伸手轻轻拍了拍叶上离的心口,似是安慰地说了句:“你们一家子都是执着的人,遇见你算是我倒霉,大不了日后我对你好些,弥补你前几十年人生上缺失的爱。”
“卿卿姑娘呢?”叶上离问她。
钟花道下巴磕在他的肩膀上,眨了眨眼,有些疑惑:“我什么?”
“你缺失的爱,能否让我去填补呢?”叶上离说后,钟花道突然觉得鼻头一酸,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事,却被叶上离看透,于是她伸手捂住了叶上离的双眼,有些无奈道:“不许用你的眼这样看我,就像是皮骨不留,被你看穿了似的。”
从入瑶溪山境内,前往瑶仙城坐马车不停不歇大约要五日时间,入瑶仙城后近瑶溪山,城内外的修道者明显比别处多了许多,乙清宗的占大数,其余便是九巍山的弟子,乙清宗内朴素的一辆小马车穿过街道并未引起多大的注意。
马车略过长市,被风吹起的窗帘微微摇晃,钟花道一眼就看见立在城中的长歌楼,浮梦一生的香味儿又飘出了十里地,今日离了瑶仙城,来日不知何时能再归来,迹云山上灵气稀薄,不利于修行,去了那里,也只能勉强躲过一时罢了。
瑶溪山并非所有人都欢迎其余门派的修道者,尤其是知晓乙清宗即将以器修弟子占领瑶溪山,好些客栈都开始赶人,街上偶尔能听见争吵声,曾经繁荣昌盛各派和睦,哪怕是妖修也能昂首阔步的瑶仙城,成了谁人都能欺负的对象,一片萧条。
萧条之中,唯有长歌楼兴盛不衰,若非有‘浮梦一生’好酒在,恐怕长歌楼早就被人推倒了。
钟花道心中略酸,推了推身旁看书的叶上离道:“叶真,你去帮我买坛酒吧。”
“喝酒无益于你的伤。”叶上离道。
钟花道伸手指着窗外逐渐靠近的长歌楼道:“我就要一坛,带去迹云山,不喝,闻闻便好,今日别,来日再归都不知它还在不在了。”
叶上离顺着钟花道的手看过去,久远的记忆在脑海中勾起,长歌楼内外与当年一样没有改动,变的是那时赤脚抱着八晶杖,坐在长歌楼堂内桌上喝得醉醺醺,随小曲儿起舞的人,现如今靠在他的身侧,依旧是只馋酒的猫。
眼看长歌楼便要过去,钟花道晃着他的胳膊,哼哼:“叶真,不买就真的过了,我不喝,保证不喝,恩公,叶神仙,叶大宫主,哎呀,真真~”
叶真啧了一声,一本书轻轻敲在她的额头上,钟花道吃痛地拿掉书,马车停在了路边,叶上离对驾车的车夫道:“去买两坛‘浮梦一生’。”
好酒买回,钟花道高兴地捧着一坛打开,尾指沾了一点儿半澈的酒放在口中舔了舔,记忆中的味道直想叫人大梦一场,便当这十一年来过往,皆是假象,瑶仙城的繁荣消散,酒味于口中淡去,钟花道再见眼前人,乖巧地封上了酒坛,继续靠在了叶上离的肩上,马车停了便走,穿过长市,直往迹云山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