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海上
提起渡劫, 元翎霄倒是怔住了, 此时窗外狂风依旧,木窗不堪重负嗒嗒作响, 偶尔有冰凉的风吹入房内, 元翎霄先是从怀中取出了一粒丹药给白晨音服下,暂且压制他身上的寒气,想了许久才说:“你在猜测是他?”
白晨音摇头:“我不知晓是谁,或许根本谁也没有, 以往也听说过有修道者到了通仙后期,眉心银莲全开时, 便可惹天雷劈下,渡劫成仙, 但渡劫成仙, 只需雷霆三日。往往修道者会躲在一个无人的地方,或深山, 或平原,然后等待这三日雷霆降身,这雷劈了足足四十日,不似那般。”
元翎霄抿抿嘴, 说:“这两年来天下发生的大事还少吗?都说世有大难,天有异象,恐怕只是这异象……来得晚了些。”
白晨音点头:“但愿如此。”
白晨音扛不住身体上的寒冷, 还是将热水喝下, 温度只暖到了喉咙便散了, 入心口时依旧是冰凉的,正因如此,他才不愿喝,反正喝了也是没用。
“我给你的万生丹,你为何不服下?”元翎霄见白晨音喝了水后皱眉,轻声问他。
白晨音一愣,笑了笑说:“我又没有大碍,服万生丹做什么?白白浪费了好药。”
“你若不吃,才是真的浪费。”元翎霄说,白晨音又低声道:“三十年一颗,何其珍贵,说不定日后你也有需要到的时候,我这身体自己清楚,吃再多好药也站不起来,喝再多热水也温不了身,倒不如将药留下,待你日后需要,或许能帮你挡过一劫呢。”
又是一阵静默,元翎霄不愿再提这件事了,她小时候贪玩的过错,最后让白晨音付出了代价,她的胆大妄为,却换了白晨音的一双腿。
白晨音瞒下了当日的真相,所有人都以为是他贪玩拉着风寒未消的元翎霄去寒潭玩儿,又是他显摆,才落入潭水中冻坏了腿脚,元翎霄要将白晨音记挂在心里一辈子。
海面上的风依旧肆意狂卷,甚至将水边沙石吹起,白家的小庄园外尽是鬼泣般的呼啸声,忽而深海之中一道雷霆劈下,轰隆一声传至海岸,本是白日,天色却在这一瞬间骤暗,心跳三次之后,才渐渐恢复了明亮。
元翎霄推开窗户,正好能看见面上如海啸般的浪涛,恐怕这些时日,万法门也不好过,海水上升,雷霆不断,狂风都几乎将一些小岛吹散了。
就在元翎霄准备关窗的那一瞬,她瞧见了海岸边似乎有一抹漆黑的影子站在那儿,像是个人影,在不断汹涌的浪涛跟前,随时都能被盆水倾蝼蚁般淹死。
门外白家的人立刻对着那抹身影喊:“喂!!!不要命啦?!大浪将来,还不快离开!!!”
那人似乎听见了声音,回头朝这边看了一眼,元翎霄瞧见浑身一震,对方分明离得很远,在这昏天暗地中几乎辨别不出性别,一身黑袍从头裹到脚,在穿过海浪的大风之中随时都会被刮飞一般,可对方回头的这一瞬,元翎霄立刻在心里念起了一个名字。
钟花道。
不是惹眼的红,也看不清五官,偏生的这个人的气场透过了海岸,传了过来。
听见白晨音咳嗽,元翎霄知道窗户开太久了,冷风灌入,让白晨音难受得很,她关上了窗户,心里却在打鼓,白晨音似乎发现了她的不对劲,还没开口问,便听见门口传来了咚咚敲门声。
两人视线同时放在了门上,门外还有白家伙计的声音:“我说你这个人,怎么这般不懂礼数?我好心提醒你别靠海边,以免被海水卷了去,你却来敲我家主人的门了。”
房门被径自打开,立在门前的人算不上多有精神,也不知她究竟多久没休息过了,一张脸惨白,经过这四十多天,钟花道变得更加消瘦,脸颊两边凹陷进去,双眼之下也是一片青黑,瞳仁泛着血丝,只在风中露出了一张脸。
身上的黑袍不知从哪儿找来的,根本避不了多少风寒,她似乎也不太在乎,藏在黑袍中的红裙随风若隐若现,贴在身上勾勒出消瘦的身影,元翎霄见状,连忙将人拉了进来,然后关上了房门。
白家伙计见元翎霄居然认得对方,干脆躲进屋子里避风,这寒风刺骨,随时都能将人冻伤了。
白晨音的目光落在钟花道脚踝处的一截红裙上,大约猜出了这个人是谁,世上穿红衣的多了,但能有如此道行的却没几个。
元翎霄见钟花道的脸上还有灰尘,伸手帮她擦干净,钟花道毫不在意,面如死灰,可一双眼却是晶亮的,她也不知多久没开过口了,声音带着几分嘶哑,元翎霄还没问她为何会出现在连海城,钟花道却率先说话:“你闻见了吗?”
“什么?”元翎霄不解。
钟花道瞳孔收缩:“风中的冷莲香。”
海岸只有难闻腥臭的海腥味,这些天的狂风甚至都没有海底生物浮在海岸,就连那海水的腥味儿都淡了许多,更别说其他味道。
钟花道却笃定地说:“我方才闻到了,就在天黑的那一瞬,风里卷着冷莲香,吹到了连海城。”
所以她才会顺着风来到了海边,然后站在海岸,看着那几乎能将人瞬间吞没的海水,再次搜寻记忆中的味道。钟花道有些懊恼八晶杖已经被她封在了玉子湖下,否则她现在就算是拼了这条命,也会分水为路,能走到哪儿,是哪儿。
她找了太久了,四十日,她去过所有曾经不曾去过的地方,没有停歇,甚至连喝水的时间都没有,她问过了所有能问的人,找了所有能找的偏僻之处,手心时不时传来的疼痛告知她她一直在找的那个人,正在承受巨大的痛苦。
然而她却没有任何办法。
所有陆地她都找过了,从迹云山,到影踪千里,从乙清宗到九巍山后的寒山,她去过太多地方,却完全搜不出这个人的踪迹,钟花道只有最后一个希望,便是无垠的大海,那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深蓝,是她唯一不曾踏入的地方,她怀着侥幸心里想着,或许叶上离就在那里也说不定。
所以她来到了连海城,还未出海,便撞上了这一幕。
元翎霄确定自己没闻到什么冷莲香气,可她看钟花道万分坚定的眼神,不知是因为钟花道道行高真的闻见了什么,还是因为她的执念太重出现了幻觉。
元翎霄没有纠结这些,只说:“近几日海上不平静,出海太危险了,如若你真的要去,也等风平浪静了再去。”
钟花道摇头,伸手抓着元翎霄的手腕道:“借我一艘船。”
“可这风浪……”元翎霄的话还未说完,钟花道便道:“我等不了,我怕风停了之后,我就寻不到这个味道了,元翎霄,借我一艘船,若你不借,停泊在岸边的那艘,我就抢了去用了。”
白晨音一怔,无奈地开口:“那艘可不行,里头还有重要的货物没卸。”
“那就借我一艘船。”钟花道咬着下唇,最后一次开口。
元翎霄不敢借给钟花道船,她看钟花道这般神情恍惚的样子,不确定今日她驶船离开了之后,来日还能否再回来,或许死在海上也说不定。
如此大的风浪,即便是清醒的元翎霄也不能保证自己能在神秘的海上保全性命,更何况是浑浑噩噩的钟花道,她沉默了半晌,见钟花道转身出去,眼底已经有了决绝,还没能拉上对方的袖子,白晨音却开口了。
白晨音说:“我借给你。”
钟花道顿了顿,只道了声多谢,便出去等着白晨音让白家人拉一艘船过来。
白晨音已经将目前能调度到的最好的船拉过来了,他不能行走,坐在轮椅上由人推着出来,身上裹着厚厚的软被,只露出一双眼睛在风中微微眯着。
天越来越冷了,海上的风浪却没有半分消停的意思,元翎霄眼看着钟花道以灵力驶船,离开了海面,往那波涛汹涌的海水中去,海浪拍打在船帆上,像是下一秒就能将船颠覆了一般。
白晨音本想给钟花道配个优秀的舵手,只是钟花道也知道此番出海凶多吉少,她也不愿再多个人多分危险,便拒绝了白晨音。
直至船身在海面上彻底消失,已经不在众人的视线范围内,元翎霄才裹紧了白晨音身上的被褥,将人重新带回了小庄园内。
白晨音刚回去就不断咳嗽,又让元翎霄喂了几粒丹药,元翎霄问他:“你为什么答应要借她船?她方才那模样,分明不适合离开,我觉得她应该找个地方好好休息一番,瘦得只剩皮包骨了,若叶……”
元翎霄顿住,她本想说,若叶上离回来之后看见了钟花道的模样,或者发现了钟花道出海消失,恐怕得难过死。
可叶上离如今在什么地方,是否还活着都是未知数。
白晨音忽而笑道:“我知道她的心情,也理解,你我加在一起都打不过她,她若执意要走,还能强留不成?方才她站在海面上,已经起了抢船的念头,还跑过来借船,便代表她并非全无理智,不妨就让她去吧。”
元翎霄抿嘴。
白晨音继续道:“她今日不去,来日风平浪静再出海去找,若找到了什么还好,若什么也找不到,必然会悔恨一生的。换做了是我,我也会去的。”
奋不顾身,哪怕付出性命,这不就是爱吗?
若审时度势,理性对待,他们也不会见到几乎瘦成了皮包骨的钟花道了。
元翎霄定定地看向白晨音,半晌才吐出一句问他:“你也相信……他在海中吗?”
“我不知道,或许在,或许不在,但他倘若不在,又能在哪儿呢?”白晨音说了几句模棱两可的话,其实心里并不如表现得那么乐观,他只是想着,钟花道此番出海死在海上了,那至少是死在寻找叶上离的途中,而非畏惧死亡,死在了终老的悔恨里。
无量海宽广无垠,谁也没到过海的另一边,人能去到的最远的地方,在书上都有记载,只说海上有座仙岛,终年飘着云雾,岛上也有仙子,只能瞧见一个黑漆漆的影子,仙子生有双翅,黑金乌鸦为伴。
后来见到这个岛的人多了,甚至有人上了岛,才知道岛上没有仙子,只有成群的乌鸦,这些乌鸦如何会在岛上生存,从哪儿来的,怎么能适应,无人知晓,后有人得知,岛上仙子实则为鸦王,因为身量高瘦纤长,隔着云雾远看像是人影一样。
乌鸦群中,百年得一鸦王,鸦王修炼百年可化内丹,死后尸骨百年才能腐朽,内丹风晒百年才可练作法器。
仙风雪海宫的辛君,曾到过一次海上孤岛,寻得鸦王内丹,请了瑶溪山当时的山主炼化,炼了可随身携带的一个巴掌大的丹炉,成地级仙器,名鸦石丹炉,这个丹炉后来一直在叶上离那儿。
而此时的孤岛,狂风不止,雷霆不休,云雾成倍,乌鸦散尽,如一道几乎通天的光柱,向周围释放翻云覆雨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