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自由
口鼻无法呼吸, 就如在海水中不断沉浮, 窒息感一道道袭来, 像是要将人淹没。
眼前所见的,是海上雷霆万顷的孤岛, 而立身于孤岛上的人,正在遭受着一道道天雷劈身,没有痛呼声, 没有风声, 没有水声,甚至没有雷霆轰鸣的声音,有的,唯有她感受到的心跳,噗通、噗通, 一声快过一声, 像是要从口中跳出般。
忽而巨光刺痛了双眼,岛屿上空荡荡的, 空气中漂浮着死灰,了无生气。
而她的心跳, 最终还是停止了, 她开始不再挣扎, 任由自己渐渐坠入深海, 任由窒息感将自己吞没, 任由生命随之消亡。
胸闷的感觉越来越重, 生命本能的挣扎却被她死死按住, 不许动,不许醒,反正什么也没了,了无牵挂。
“卿卿。”
是他的声音。
“卿卿。”
那么靠近,就像是贴在她的耳边呼唤一样。
“醒来吧,卿卿。”
钟花道猛地睁开双眼,金色的瞳孔瞬间收缩成一条细线,她盯着轻纱床幔的那一瞬还没想起来自己应当要呼吸的,短暂的失神之后她才猛地翻过身开始喘息,身体里积攒的浊气一点儿点儿吐出,鼻息间呼吸到的浅淡薰香味儿中,还含着药物的气味。
钟花道紧紧地攥着身下的被褥,双眼有些模糊,身体虚弱,四肢无力,刚喘息平稳了之后便觉得浑身上下都在酸痛,她微微眯起双眼朝周围看去,房间的陈设倒是非常熟悉,宽大的床,银白色带云纹的床幔,还有白玉屏风,上头雕刻着仙鹤入云图,屏风另一边若隐若现的桌椅,与桌案上放着的一鼎正在飘香的小香炉。
她已经很久没来过这儿了,上一回来,还带着算计,刻意接近。
房间里没有伺候的人,不过钟花道刚醒来没多久,房间门便被从外推开了,慢慢走进来的人被屏风遮住了脸,只能看见一个轮廓,不过房间内的陈设与熟悉的薰香味儿立刻让钟花道猜到进来的人是谁。
只是她又有些不敢想,未见到人,不敢确定。
她分明亲眼看见那人在雷霆中粉身碎骨,可此时的恍惚感又让钟花道觉得,她飘零在海上近十日,吹着咸湿的海风,淋了几日大雨,都是一场噩梦,梦醒了,那些可怕的记忆也都随之消失了,濒死的痛苦不复存在,只是……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十指被绷带包裹着,浸了药汁,提醒着她。
无量海上的孤岛存在,几十个昼夜的雷霆也存在,那叶上离……还存在吗?
“醒了?”进门的人突然开口,久违的声音叫钟花道险些哭出来,即便浑身无力,她也要跳下床,踉跄地冲到屏风旁,扶着屏风看向端着饭菜进屋的人。
本来以为看见叶上离会很欣喜,可那一瞬喜悦在对上对方的满头银发时,钟花道瞬间楞在了原地无法动弹,就连呼吸都放缓了。
叶上离身穿白衣,与以往一样,上头没有坠饰任何花纹,一头银发被簪子簪在了脑后,木簪深灰,白发银亮,胸前挂下的一缕丝丝分明,竟然从中找不到一根乌色。
叶上离的面容不变,可也有许多东西变了,除了这满头的发丝,还有他眉心的银莲似乎藏不住般,一直存在,他身上的冷莲清香味道消失,原先挂在腰间的铜铃也不知所踪。
见了钟花道的面,叶上离微微皱眉走过来,扶着人坐在了桌边道:“你也太不爱惜自己了,怎么就下床了?累吗?见你睡了十多日,恐怕是困极了,也就没让人来打扰你,方才察觉你醒了才去端来了一碗粥,即便入了大境界,也不可立刻辟谷,循序渐进对身体才好,突然几十日不吃不喝,任何人都消受不住的。”
叶上离说了一堆,钟花道一直在看着他,眼睛都没舍得眨一下,等叶上离吹了吹清粥,递到钟花道嘴边了,她才讷讷地开口问了句:“你的头发……怎么了?”
叶上离目光一怔,随后无所谓似的道:“不过是历天劫,摧老了百岁,怎么?看起来与以前相差很多吗?白发似乎变不回来,不过我看上去当不显老吧?”
钟花道听见他的话,眼眶都红了,她的嘴唇微微颤抖,声音有些沙哑,右手握紧,软弱无力地在叶上离的胸前捶了一下:“你怎么还有心思玩笑?你到底在不在意我啊?”
叶上离放下粥碗,将钟花道搂在怀里抚摸了她的后脑轻声道:“我怎么会不在意你?这世上,我最在意的就是你了。”
“你若在意我,又怎么忍心这样对我?”钟花道抓着叶上离的袖摆,仿佛只要抓着他衣服的一角,他就再也逃不开自己的手心一样,她道:“你怎么能说走就走,怎么能一点儿消息也不给我留下,怎么能让我找了你几十日,最后看你在雷霆中消失?又怎么能……怎么能历天劫却不与我说,自己扛着忍着,为何、为何不愿成仙,偏偏要受四十九日雷霆之苦?!”
钟花道才醒,身体还在虚弱着,绵软无力地说出这些话来,就像是一拳拳打在叶上离的心口一样,她说的每一句质问,都是叶上离觉得自己所亏欠对方的地方。
“你有没有想过,你若就真的这样死了,我该怎么办?”钟花道张口,狠狠地咬在了他的肩头上,口齿不清道:“我一定不会哭,一定会找个比你更好看的男人,然后将你不要的全都给他!彻底忘了你!”
“不许。”叶上离不觉得肩膀疼,却在钟花道赌气的话中,尝出了苦涩的酸味儿:“你不会的。”
钟花道若会如此做,也不会找他几十日了,虽心疼,却也满足。
钟花道也知道,她不会,若原先不确定叶上离死了自己当如何,那么不久前做的那个梦,便已经给了她足够明确的答案,叶上离死了,她必然是不能独活了,没有了活着的念头,最后沉入海底,是她梦里的结局。
钟花道想,她这辈子恐怕都对骤雨雷霆和深海心有余悸。
叶上离轻轻抚着她的后背,也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来,千言万语只有耳边低声呢喃的一句‘对不起’,就那一句,多的也不说了,说了怕钟花道心烦。
其实这些日子,叶上离的心里很开心,没了心事与压抑,他也就没了束缚,终于将心底最难过的一关度过,于他而言其实是畅快的,虽说四十九日的雷霆的确如身处炼狱,但炼狱之后的彩虹很好看,能拥抱钟花道的感受很满足。
试问这天下修道者,又有哪个不想得道成仙呢?
可成了仙之后,他如今所能经历的,便都无法经历了,叶上离不贪心,要的只是钟花道一个人而已,每日醒来第一眼瞧见的是她,晚间搂在怀里的也是她,他就满足了,至于俗世间的纷纷扰扰,或多或少,叶上离都不在意。
他为了这一点儿不贪心,付出了四十九日的代价,换来的却远远不止于四十九年,何其幸运。
他的幸运,说给旁人听,旁人是不会理解的。
那日最后一道雷霆落下,叶上离险些真的死了,就连挂在他腰间一直被他好好护着的铜铃都被震碎,不过上苍终究是绕过了他这一劫,如今也算是因祸得福,不仅留在了人间,道行也未消散,虽然摧老了百年,但叶上离相信,下一个百年到来之前,钟花道必能入通仙境,他们再一同修炼,一同历劫岂不更好?
船只在海上飘荡了两日,叶上离才找到了万法门,他在万法门取了些药材,不过因为这几十日骤雨与巨浪,万法门中许多东西都不够用,叶上离只是炼了几枚丹药救急后,还是将船驶到了海岸,从连海城,一路到了仙风雪海宫。
元翎霄与白晨音见到叶上离时,两人都愣住了,叶上离当时还想,连元翎霄看他的眼神都变得古怪了许多,不知钟花道醒来瞧见他的白发,是否会不习惯,可怎么办?天雷造成的结果,他好像不论用什么办法都弥补不回来了。
这头银丝,不是像向风那样,自然苍老带着几丝黄的头发,而是根根晶莹,如银线披了满肩,不过叶上离折了百年的寿命换来了在世间如半仙似的存在,也是值得了。
路上几日,在仙风雪海宫又几日,钟花道将她这几十日不眠不休给身体造成的负担全都养了回来,这期间叶上离就一直在指月轩陪着她,偶尔说几句话,喂钟花道喝些药汤。
直到方才钟花道醒了,没有表现出嫌弃他变老了的意思,叶上离才稍稍松了口气。
安慰好了人后,咬着他肩头的人才肯松开牙齿,钟花道其实力气还未恢复,加上心里舍不得,叶上离的肩膀也就只是微微疼了一瞬便没什么感觉了,等到对上钟花道略微干燥的嘴唇,叶上离又凑过去轻轻吻了几下,用舌头润湿她干裂的嘴角,才道:“喝粥?”
钟花道嗯了一声,叶上离舀了一勺粥递到了她的嘴边,钟花道喝了一口,又突然伸手捏着他的脉门,察觉到叶上离的身体似乎没什么大碍了之后,才松了口气,再狠狠地瞪着对方,心里盘算着等她灵力恢复了,一定要在迹云山找一块坚硬无比的玄金,打造出铁链就拴在叶上离的身上。
一碗粥很快见底,叶上离又轻轻摸了摸钟花道的头顶,对她说:“再休息两日,我们一起离开,好吗?”
“去哪儿?”钟花道一瞬有些愣住。
叶上离回答:“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他完全将自己当成了外人,拿着仙风雪海宫的丹药,住着仙风雪海宫的房子,他也并不如以往那般心安理得了,好在他将自己会的,都在这些日子里教给了元翎霄,最重要的是……叶上离将引仙琴交出去了。
元翎霄不会使用,说让他继续带着,就当是保管了,叶上离没同意,引仙琴是雪海宫的东西,哪怕没人用,也当留在雪海宫才是。
元翎霄道:“您离开雪海宫,辞去宫主的身份,一是为了钟山主,二是早有预料自己会有天劫降身,如今这两样都已过去,瑶溪山危难解除,您的天劫已过,难道还不能回来雪海宫吗?光凭我一人……我真的不行。”
叶上离当时回答她:“你见我长大,当知晓我这个人的,一为她,二为活,三为自由身,我只想有朝一日能陪着她山清水秀四处游走,不想再为其余琐事烦心了。”
说他自私也罢,凡是与钟花道无关的,于他而言,就是琐事,叶上离为了这些自己其实根本从未在意过的琐事活了几十年,现在回头看看,却觉得了无趣味,如同白活。
引仙琴,叶上离放在了长生殿内,放琴的时候,他告诉自己,这应当是他此生最后一次来了,哪怕日后再有事会来仙风雪海宫,他也不想再去长生殿,缅怀过去。
怀念什么?辛君与叶春的感情吗?还是他这从小就不被叶春认定的身份?又或者是仙风雪海宫人人缄口不言的关于他身份的秘辛?
死过一次的人才知道,这些根本就不重要,人生在世,快乐就好,这里……他没有快乐。
长生殿二楼的墙上挂着的那副画,颜色较去年而言几乎没什么差别,叶春依旧笑得灿烂,辛君还是那张冷淡的脸,叶上离看了看画上的辛君,又勾起自己一缕银发,静置了许久。
离开长生殿,他甚至都没回头再看一眼,那么多人都说他像辛君,这一刻叶上离才感觉到自己当真是像,非但容貌、发色,就连最后两人的选择都一模一样。
这世上哪儿有冷情的人啊,只是未爱到深处,一旦动情,便能放下一切,乃至性命。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