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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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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遥平时很少说话,但并不是不会说话,兴致来了的时候甚至能把别人说得哑口无言——“别人”主要就是指叶添,还有张妍。

叶添这种明摆占人便宜的玩笑她大可以直接怼回去,但时遥盯着碗里的粥,暑气太盛,以至于令人感觉特别热燥,她的掌心像团了一个小火球,似乎并不适宜再火上浇油。

时遥错开了对上叶添的视线,转移话题问他:“……晚上你还要输液,一会儿我们几点出发?”

“不去了。”

“那怎么行?”时遥提醒他,“医生给你开了三天的输液单,你才只输了一次。”

“吃了一天你的黑暗料理,已经好了。”说着叶添又舀了一勺粥递进嘴里。

时遥有些无语:“粥又不是药,怎么可能那么快就康复?”

“我好歹正值壮年,这点自愈能力还是有的。”叶添见手机屏幕亮了一下,解锁并飞快地回复了一个消息,转问她,“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明天我下厨。”

时遥鼻子轻哼了一声:“说的跟我想吃你就会做似的,我想吃山珍海味,你行吗?”

自从她搬进来,除了微波炉热牛奶和煎蛋之外就没见叶添下厨做过别的——后者只出现了一次,便被更简易的水煮蛋取而代之。现在叶添口出狂言,她很怀疑是要和自己一样凭借手机菜谱抱佛脚。

“永远别问一个男人‘行不行’这种问题,”叶添撩她一眼,“食堂帮工,火锅店传菜生,湘菜馆后厨……本人厨房打工经历丰富,顺便偷师学过。想吃哪个山珍,哪个海味,说吧。”

时遥一时有些哑然,她原以为叶添只是开玩笑,听到这里,却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随便吃什么都行。”时遥从桌上抽了张餐巾纸,折成小小一个方块,问叶添:“你以前经常打工?”

“是啊,为了糊口,什么都干,家教、打杂、送饭、给人跑腿……”叶添云淡风轻地说,“但上大学以后就再也没去过了,a大的每一分钟都比我打工赚得的钱更金贵。”

时遥闷着头听了一会儿,不知道在思考什么,半晌,冷不丁问:“很辛苦吧?”

叶添放下了手里的勺子,贱嗖嗖地找骂:“心疼了?”

时遥懒得埋汰他的厚脸皮,只敷衍地隔空飞给他一个白眼。她把餐椅往桌前挪近了些,轻咳一声说道:“我没有打过工。”

叶添止住了笑,眼睛看着她:“是吗?”

“嗯。”

说完时遥就闭上了嘴,筷子一下一下戳着面前的醋溜土豆丝,把盘子里码好的菜戳出了一个浅浅的小坑。

从六月十四号时遥搬入,到今天为止,叶添已经和时遥在同一个屋檐下度过了一个半月。这段时间里他们调侃斗嘴,讨论外卖订餐选哪个店铺,讨论买什么牌子的纸巾,讨论电视上令人头痛的国际形势,好像什么都可以说,却唯独没有谈过彼此之前的生活。

失去音信的四年,仿佛是不存在一样。

但这四年又分明是最无法淡忘的四年。春秋四度,给时遥的生活带来了一场翻天覆地的海啸,撕裂她曾经拥有的一切,狂风暴雨之后,她一无所有。

叶添不敢轻易开口,有些问题每每重拾,无异于把已经结痂的伤口剥开,鲜血淋漓,疼得还是受伤的那个人。

他想起那天找到出租屋,打听时杰峰一家去向时,那些邻居绘声绘色的描述:

“男人拿菜刀捅的他老婆,哦哟,捅了十几下,脸都认不出了。”

“不对不对,人警察都说了,凶器是把水果刀,我老公就因为这个事把我家的水果刀给扔了。”

“这人渣捅完他老婆还想弄死自己女儿,那小姑娘跑去学校了,他是走投无路才打开的煤气阀自杀,啧啧,这种禽兽,想起来跟他做邻居就让人后怕。”

那些人热情地向他描述着当时的细节,宛如自己亲临现场,然而综合不一的说法,有一点却是毋庸置疑的——当时在场的人,有且只有时遥一个。

他搜索了报纸,对这个案件更多的描述聚焦在陆莹的婚外情上。时杰峰到底有没有要对时遥下手,四年前她是否接受过及时的心理干预,这些年她是如何生存的……这些问题叶添都想知道,却还远不到可以问的时机。时遥总是充满防备,像一只历尽浩劫存活下来的雏鸟,根本不给叶添的关怀置喙余地。

但此时此刻,他却从时遥的表情里觉察出了一点动摇。

一点允许他走近的动摇。

这点动摇如同光洁的蛋壳上出现了一条细微的裂缝,狭窄到不足以透光,可是凑近了看,总归能够望到些许被掩藏着的东西。

叶添缓缓坐正了身子,目光在她脸上短暂地停留了数秒,很温和地叫她:“遥遥。”

叶添的眉眼都是舒展的,看上去很放松。但左手情不自禁地扣住右手手腕,按出了一片红印。

“这几年,你还好吗?”

时遥愣了一下,神色莫辨地看向了叶添。

她皮肤白,瞳色也比寻常人要浅。夏天日落较晚,余晖洒了一层稀疏的烫金进来,恰有一抹映入时遥的眸子里,使她浅棕色的瞳仁好像蒙上了一层水雾。

叶添和她对视片刻,率先败下阵来,“算了,过去的事不提也罢——”

“还好。”时遥轻声说。

“出事后年级我调换了校区,再后来就是考上了津南,有各种补贴,也没什么人找我麻烦。”

她抬起了头:“从物质上来说,应该是比你那时候要强的。”

物质上。

简单来说,一个人的物质需求不过是食可果腹,衣可蔽体,有处容身。好一点差一点,都过得下去。

让时遥倍感挣扎的,从来不是物质上的困窘。

三年前的事如同一场会自动重播的噩梦。只要闭上眼睛,所有的场景总会自动还原。她好像又重新回到那个深夏午后,阳光炫目燥烈,外面窗台上掉落有熟透腐烂的无花果,一群蚂蚁亢奋地搬运丝状的果瓤。

时遥眼睛盯着蚂蚁,客厅里的争吵一声声飘进她的耳朵。

内容都是她听烂了的,陆莹骂时杰峰没出息,不像个男人。时杰峰骂她公交车,贱人。各种粗话不经遮掩——最初他们争吵,会顾及到时遥的存在而斟酌用词,后来吵得越加频繁,这一步便就省去了。

时遥烦躁不安地忍耐着粗俗的谩骂,忽然听见了陆莹的尖叫。

时杰峰破产后养成了酗酒的毛病,平常沉默寡言,一瓶白酒下肚什么话都说得出口,他喜欢用肮脏龌龊的词形容陆莹,好像这样骂出来,怒气就找到了出口,陆莹身上其他男人的痕迹也会跟着消减一些。

但时杰峰不动手打人。

时遥听见尖叫,瞬间浮现出不好的预感。她警觉地打开了紧闭的卧室房门,几米之外,时杰峰跪坐着,满目通红,他面前是一脸错愕的陆莹,腹上插着把平时搁在案板上的水果刀。

时遥被这一幕钉在了地上,凉意从脚底而起,顺着血管疾速爬至全身。她突然说不出话了,手还抚在门把手上,不知道该拿这扇门该如何是好。

陆莹脸比纸还白,手心血红。“救……”,她只说了一个字就停住了。时杰峰把匕首拔出,又错开一点,再次捅了进去。

他顺着陆莹的视线缓缓转头。满脸胡茬的男人沧桑落魄,毫无一年前知识分子的体面,但似乎并不是很醉。有那么短暂的一小会儿,时遥看见时杰峰眼里亮光闪了几闪,随后黯淡了下去。远看一张脸上似有两个黢黑的深洞,里面腐水无波。

时杰峰说:“你闭上眼睛。”

自从厂子出事,他比以前更加忙碌,或是奔波筹钱,或是与债主周旋,剩下的时间要么酗酒要么与陆莹吵架,时遥很久不曾听他认真跟自己交流过什么。

这是父女两个数月以来第一次对话。时遥发现他的头上有了很多白发,表情扭曲阴鸷,完全认不出是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商人。

时遥瞥了那把滴血的匕首,吞了口唾沫,屏息闭上眼。

黑暗中时间格外漫长,听觉却很敏锐。时遥听见刀具划破血肉,带出液体发出“噗呲”的声响,还有压抑的哭声。不知道是她自己在哭还是时杰峰在哭。

她等了很久,再被时杰峰叫睁开眼,太阳已经隐没在西边的梧桐树后,楼下有午睡醒来的小贩高声叫卖牛奶。

时杰峰声音很哑,把书包扔在了她的身上:“你该上学了。”

时遥被他一路推着搡出了出租屋的房门,临关门的时候,她站在楼梯上朝时杰峰张望了一眼,看见他衬衣和裤子上斑驳的红渍,腿几乎要站不住。

她想逃,声音也在抖:“我走了。”

时杰峰“嗯”了一声。定定地看她,还是关上了破旧木门。

那一天发生了好多事,煤气爆炸、班主任陪她接受警察调查,但那些在这段记忆面前都失去了冲击性,时遥已经不太记得。此后很长时间,她只要闭上眼,匕首刺肉的声音便会有节奏地响起,连空气中的血腥味都清晰可闻。

比起晚上睡不着觉,她更无法忍受在白天合眼,无法忍受阳光穿透薄薄的眼皮表面,在视网膜上投下的一层浅红。

“我没事。”时遥向叶添强调,她认为自己情绪尚且稳定,但眼前的人影越来越模糊,雾气凝聚成液体,从眼眶滚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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