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一直等到六点半,时遥坐不住了,她站到了学校正门口,等叶添出现。
这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学校门前挤满了家长的私家车,行车道被压缩成了往常的一半。来往的家长都裹紧了衣服,形色匆匆地走入校门。
没有人看时遥,因为站在校门口的不止她一个——各个辅导机构、留学咨询机构提前得知了今晚有家长会的消息,派出了传单派发员,趁机给家长发印有培训广告的各种小册子。时遥最初还是两手空空,后来被塞了一手各色广告页,反而看起来也像个宣传单派发员了。
那些家长对门口两侧的推销员视而不见,时遥就大者胆子看他们,她一一检阅每一个进来的家长,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感到失望。
叶添迟迟没有出现。
一直等到六点五十,时遥终于等来了叶添的信息,他说在找停车位,马上就到。
时遥松了口气,收起手机到旁边的饰品店整理仪容。刚才带着帽子,时遥的头发蹭的乱蓬蓬的,她把头发重新扎了一个马尾,散发统统挂在耳后,拿出唇膏润了嘴巴,才出门去等叶添。
刚一出门,时遥就被人叫住了。
“哟这不是……”说话的人没有叫她的名字,但声音很耳熟,时遥听到后下意识地朝那人看了过去。
一个发传单的中年女人。她长相平平,脚下是黑色尖头靴,鞋头溅了星星泥点,身上穿着长款羽绒服,从头盖到小腿肚,脖子上系了一条五彩丝巾。可能是沾了油污,袖口的蓝黑色布料在灯光下轻微反光。
时遥愣了一下,这个烫了一头小卷发的女人不光声音熟,长得也熟。但她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然而很快她就想起来了。
“这不是小陆家的闺女嘛!”那女人有些欣喜又有些惊诧地叫道:“叫遥遥是吧?”
听见“小陆”两个字,时遥顿时像被雷击中了一样,脸霎时白了一层,连瞳仁仿佛也跟着浅了一个色号。
那女人看她傻了似的站着,很热情地上前抓住了时遥的手腕:“这孩子,不认得阿姨啦?以前咱们住对门——就在桥头区,我还总是跟你妈妈一起打牌,想起来了吗?哎哟,你们家出事后你一个小孩子一声不吭地就搬走了,我们这些老邻居想帮你一把都不知道怎么帮呢。”说着她低头看了一眼时遥书包上的“津南”字样,连珠炮似的又问道,“现在在这学校上学呢?读高几了呀?没爹没娘的小姑娘,啧啧,真不容易。”
张姨的嗓门很高,尤其是到了后面这几句,声音更大了。这时正是踩点开会的高峰期,路过的家长络绎不绝。几个人听见后,同情地看向了时遥。
时遥只能傻站着接受她并不想要的善意——张姨的手枯瘦粗糙,好像一支将死的老藤,却意外地很有力量。她的手钳住了时遥的手腕,时遥完全挣脱不开。
“越长越像你妈妈啦!这小脸俊的,”张姨仔细打量时遥,又摇头叹道:“说起你妈,搬来的时候那可是邻里街坊无人不夸的漂亮,没真是没想到啊……这么标致个女人,唉,你说你爸……那谁他怎么就下得去手呢?!”
旁边有个吃完饭遛狗的大爷,正背着手看热闹,听到这儿操着方言问道:“是被家暴啦?”
“何止啊!”张姨愤然答道。她顿了顿,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前几年咱们这儿杀了老婆又自杀那个案子,知道不?”
杀了老婆虽然残忍,却也不是新鲜事,大爷的手从棉睡衣口袋里伸出,把遛狗绳收紧了些:“没印象。”
“啧,怎么会没印象——就那个,破产了,老婆出轨,就当着女儿的面……”张姨说着说着,停住了。她这才想起来当事人小姑娘正被自己拉住了手站在身边。
“哦!想起来了!是不是那个破产老板出租屋杀妻的案子?”有其他人恍然大悟道。
一听是当年的大案,过路人起了好奇心,有好事者纷纷围过来听故事。
“世事无常啊!”张姨顾及时遥,没好直接承认,于是委婉地进行感慨。她趁机发了几页传单出去,又很心疼地看时遥,语重心长地对她说:“孩子啊,过去的都过去了,你也别老想这些伤心事。”
时遥的羽绒服里穿着件叶添买的貂绒毛衣,还有厚厚的打底衫,在零下十几度的天气里尚且扛得住,现在却止不住地牙齿打着颤。
她低着头,不敢看围过来的人,好像一丝不挂地站在了冰天雪地里,只觉得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冷。别人的好意似凌风,把她的皮肤割出了一道道口子,疼得她只想昏过去,只求看不到也听不到。
时遥耳聪目明,不聋不瞎,这愿望不过是奢望。耳边有张姨的唏嘘,也有围观者的义愤填膺,听得句句清楚。
张姨看她低头不语,很关心地把她往身边拉得近了些,继续问她:“怎么不说话呀?这孩子这么内向哪。”
时遥还是看着自己的脚尖。
张姨见她不拿眼睛正视自己,也不接一句话,大为不解。正当她准备接着往下问的时候,旁边伸过了一只指骨分明的手,制住了张姨拉扯时遥的小臂。
一个冷淡地声音道:“麻烦放开。”
张姨感觉到手腕一麻,顺着那只手看过去,见说话的是个高大的年轻男人。
她愣了一下,立即松开了手。
又有人围了过来。
张姨对熟人的关切被陌生人打断,心里当然有所不满。她扫一眼周围的看客,底气又足了些,尖声道:“你谁呀?关你什么……”
叶添淡淡向张姨看了一眼,女人立即闭嘴了。
叶添不苟言笑时有种可畏的气场,周围人不由自主都往旁边退了一点,给他让出了很大一块空间。
叶添走上前,很自然地把时遥揽到了身后,扭过头很温和地问时遥:“认识她吗?”
时遥抓着他的长大衣,垂着脑袋摇头。
叶添了然,回转过身来,平静地对女人道:“你认错了人了。”
他人年轻,说话措辞礼貌,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但就是有股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周围不少人还在七嘴八舌看热闹讨论,听完叶添的话也一并噤了声。
张姨本还想问时遥“怎么会不认得我”,被叶添冷冰冰地一瞥,不由自主地,把话咽了回去。
她讪讪地说“误会误会”,转向四周人继续分发传单。
叶添没再多给她一个眼神。将近七点了,其他家长都在往校内走,他却拉着时遥逆流而行,往远离学校的方向走去。
时遥还是低着头,沉默地被叶添拉着移动。她不问去哪,也不看路,叶添走她就走,叶添停她就停,好像一具被掏空了的驱壳,魂魄都没有了。
临近过节,中间一截路上挂起了缤纷的彩灯,脚下的影子泡在色彩的热闹里,时遥的眼睛就看着这些不属于她的热闹。她看得入神,叶添停下脚的时候,时遥撞在了他的后背。
“遥遥,”叶添叫她。声音又轻又温柔。
时遥低头等了许久,叶添没有再说什么,她就把头抬了起来。
他们站在时遥很熟悉的地方——学校附近那家咖啡店。抛开那些古怪的饮品,这家店装潢是过得去的。橱窗的灯暖黄明亮,透过玻璃洒在叶添身上,他黑色的发丝被光照成了浅色。
叶添用手捏时遥的脸颊,“脖子垂这么久,不酸啊?”
时遥被他捏了一下,终于有点平日的生气。她迟钝地揉了下被捏的脸颊,梦游似的说:“你没穿羽绒服。”
叶添垂眼看她。时遥跟一只被冰水淋过的小雀似的,浑身上下透着沮丧无助,这时候的重点居然是他穿的衣服。
他心口一疼,很真挚地道歉:“我忘了,对不起。”
“没事,”时遥木然地摇头,“你不冷就好。”
叶添本意是把时遥安顿在这里再去开家长会,看这情形,他预感家长会十有八九是免了。
不过免了也好,时遥的同学家长大概都是三十五岁起跳的中年人,他虽然气质成熟,但混在里头终究有点怪异,指不定会被误以为是时遥母亲派来的小鲜肉。
他攥紧了时遥的手,拉着她往店里走:“进去再说,你喝点热饮暖暖身子。”
时遥不动弹:“不去家长会了?”
“你想让我去吗?”叶添问她。
时遥闭了闭眼,说想。
“那我就去。”叶添说,“先买杯饮料,家长会晚一点也不要紧。”
他带着时遥进了咖啡店,给时遥点了一杯牛奶热饮,让她在最里面的卡座坐了下来。
等了约有五分钟,服务员端上了饮品,时遥立即脸色苍白地催促叶添出发。
叶添放心不下:“你一个人没问题吗?”
“没问题。”时遥说。
她话说得笃定,神情看起来也确是如常,只是被动作出卖了真实情绪——时遥一只手不停地搅拌没有添加任何佐料的热牛奶,另一只则抓着叶添的手忘了松开。
叶添叹了口气:“不想我去我就在这里陪你。”
“家长会的事以后再说,”他坐近了一点,空着的手揉了揉时遥的头发,“以后一定会去的,我保证。”
时遥这次没躲也没拍开叶添的手,玻璃杯里的牛奶被她搅出来了一层泡沫,她拿着吸管把泡泡一个个扎破。扎了七八个之后,才声音很轻地说:“他们要是知道了怎么办啊?”
叶添眼皮跳了一下,问:“同学么?”
“嗯。”
有人进来买饮品,门口的服务铃响了起来,不多时又重归安静。
叶添思考了一阵,谨慎地开口道:“你想到最糟糕的情况是什么?”
时遥本能地害怕别人知道,但知道之后又会怎样,她并没有在心里预演过。
“我不知道,”时遥原原本本地说,她手不由自主地把叶添抓紧了一些,“大概他们会讨厌我、害怕我,或者是同情我……反正不会喜欢我。”
其实她和除张妍以外的同学交情很浅。尽管如此,想到被人排斥的感受,时遥还是真实地感到了难以言喻的痛苦。
“没人会喜欢我。”她再次把头垂了下去,低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