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9.4(二更)
画册的事交给了梁桢去处理, 秦莞不用再费心打算, 只管画画就好。
她作画速度很快, 不到十天就画完了《三十六计》。
梁桢不知走的什么门路,明明印局已经歇了假, 他又把人召回去, 白天黑夜地印出来上万册, 当作节礼奖励给西郊大营勤勉的兵士。
说起来, 许是女子的天性, 秦莞的画风十分细腻,明明是权谋故事, 依旧能透出淡淡的温情,不仅兵士们看着有趣,还能带回去拿给家里的老人小孩看。
印书的钱是梁桢自己出的。
中秋那会儿他和秦莞合计着在汴河岔口建了个新码头, 如今已经初具规模,旅店、食馆、商铺应有尽有。正赶上过年, 来往船只每日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大多会停下来歇歇脚,捎带着买些鱼货。
小渔村的生活如今也比从前好上许多, 除了银鱼之外,梁桢又叫人从阳澄湖买来青虾和螃蟹苗, 如今已经看到了收成。
所以梁桢最近不缺钱。
除了西郊大营那一万册之外,他又另外印了五百本,以他自己的名义送给巡防营的狐朋狗友们。这些人个个都是关系户,他们看到了就相当于他们背后的那些侍郎、侍中、员外郎看到了。
一时间, 无论是京郊百姓还是朝中官员,都在讨论这本《三十六计》。
有人在大朝会上提起来,官家也便借着这个机会询问“梁大将军”。
梁桢顺抛揽到了自己身上,只说是一时心血来潮找人画的。
无论官家信与不信,至少这件事算是有了个明面上的说法。
和他们事先料想的一样,有人看出画册背后的巨大潜力,写了个长长的折子递到圣前。之后便是一连数日的讨论,这件事究竟应该由谁来主持。
二皇子红了眼,不惜动用朝中关系为自己说好话——自从上次失了兵部的差事,他再也没寻到立功的机会,如今他急于做出一些成绩,获得擢升亲王,甚至册封太子的机会。
出乎百官意料的是,向来低调的大皇子也站出来极力争取。安国长公主的驸马瑞国公、左相王大人都果断地站在了他这头。
至此,夺嫡之争正式拉开帷幕。
朝中官员纷纷站队,那些明哲保身的清流之士以及左右摇摆的墙头草,要么被拉拢,要么受打压。
唯有“梁大将军”如一棵挺拔的云杉屹立在朝堂之上,无论大皇子还是二皇子只能客客气气地讨好,不敢得罪。
秦莞和秦修,包括整个定远侯府算是从这场局中干干净净地脱离出来。
腊月二十三,朝堂休沐一日。
官家作局,请文武百官及其家眷在城南瓦肆看百戏。
这是一年中最盛大的戏场,演完这一日伎人们就要封起道具箱回家过年。
城南瓦肆不下百家,各家老板通力合作,将戏棚连在一起,上百个棚子同时上演。一时间彩旗高挂,锣鼓宣天,热闹异常。
娘子们穿着时兴的衣裳,或戴着帷帽,或遮着团扇,喜笑颜开地在人群中穿梭。郎君们或护在小娘子身边,或远远地坠在后面,默默地欣赏这副美景。
也有那些成了亲或订了婚的,既不用帷幄也不遮扇面,更不需要父兄护着,自由自在地跑来跑去。
比如秦莞、宋丹青和赵攸宁。
三个小娘子像赶场似的,这一刻在丁香棚听了讲史,下一刻就要跑到牡丹棚看诸宫调,同时心里还要惦记着下下场的唱耍令、叫果子,又急切又欢乐。
赵攸宁愤愤不平地说:“方才那个《林帅守凉城》的故事,分明就是‘大将军’画的,他们也有脸拿出来讲!”
秦莞笑道:“怎么就没脸了?故事编出来就给人传的,那些买不起画册的刚好在这里听一听,岂不更好?”
赵攸宁瞅了她一眼,意味深长地说:“你倒是大方。”
“攸宁姐姐……”秦莞暗地里捏捏她的手,生怕她把自己就是大将军的事说出来。
宋丹青拿帕子轻轻地打了她一下,笑道:“你也不必瞒我,我早就知道了。”
秦莞不上她的当,“丹青姐姐少诈我,你且说说,你知道了什么?”
宋丹青甩了甩帕子,慢悠悠道:“我知道‘大将军’就是……我那个画技超绝的莞妹妹!”
秦莞一讶,愤愤地看向赵攸宁。
赵攸宁连忙澄清:“不是我说的。”
秦莞又看向宋丹青。
宋丹青目光微闪,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秦莞当即明白了,哼笑道:“大哥哥对大嫂嫂可真好呀,什么都肯告诉你。”
宋丹青顿时恼了,“你个小妮子,恁的胡说,看我不打你!”
“二嫂嫂救我!”秦莞嬉笑着,把赵攸宁拉过来作挡箭牌。
结果变成了俩人一起打她。
三人皆是出众的长相,一时间引得众人围观。郎君们的视线齐齐地往这边飘,竟觉得比棚中的百戏还要好看。
正闹着,赵攸宁往旁边一跳,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人。秦莞一把将她拉住。
宋丹青不着痕迹地将两人护到身后,屈膝福礼:“得罪了,郎君勿怪。”
“无妨。”对方微笑着,声音温和敦厚,让人很有好感。
秦莞好奇地看过去,总觉得这人有些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不等她疑惑太久,对方便道:“安华,在汴京可住得习惯?”
秦莞一愣,隐约猜到了他的身份——能直呼赵攸宁封号的必是皇族中人,又是这个年纪,穿着杏黄的衣裳,想来……
果然,赵攸宁叫了声“穆王兄”。
这人便是让秦莞“惦记”了数日的大皇子,穆王赵昶。
赵攸宁不善言辞,只干巴巴地说:“挺好的。”
赵昶也不介意,依旧微笑,主动跟宋丹青和秦莞打招呼。
宋丹青温婉地回礼,秦莞则是面露疑惑。
赵昶对上她探究的视线,坦率地说:“秦大娘子,幸会。昶恰好有句话想对大娘子说——画册之事并非昶有意设计,实乃形势所逼,还望大娘子和令兄见谅。”
秦莞福了福身,道:“王爷所言妾身不太懂,若关系到我家兄长,王爷该找他说才是。”
赵昶笑笑,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了。
秦莞悄悄地舒了口气。
她知道,赵昶这次是特意来找她的,为的就是解释画册的事。他知道其实她才是“大将军”,也清楚是谁破了他的局。
他希望把话说开,让秦莞明白,他不会因此记恨她,也不会对秦修或者定远侯府不利。
让秦莞意外的是,堂堂亲王居然会特意跑过来向她解释,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原因:他顾忌的是梁大将军。
从这一点上看,这位大皇子赵昶还真是一位既有谋略手段,又能屈能伸的人才,二皇子跟他一比,俨然就是个渣渣!
话说回来,她这个将军府大娘子的名头还真好用!
秦莞有那么一丢丢小得意。
***
秦莞刚和梁大将军定亲的时候,根本没人把她放在眼里。
一来,她和梁大将军定亲的缘由多少有些不光彩,众人皆以为梁大将军是形势所逼,不会拿着她当事;二来,就算嫁进将军府她也只是个继室,在将军府没什么话语权。
没承想,近来坊间便时不时传出一些趣事,说梁大将军如何疼爱这位新妇,不仅入门迎娶,还由着她住娘家,更是舍了性命从楼上跳下去救她,渐渐地人们便知道了,秦家小娘子就是梁大将军的心头肉。
那些想巴结梁大将军的,或者不想和梁家交恶的,无不对她客客气气。
就连魏欣这位二皇子正妃都是如此。从前她称秦莞为“秦妹妹”,如今直接改口成了“姨母”——听着她一声声叫得亲热,她不尴尬,秦莞都不好意思了。
嘉仪长公主也在,这还是自那次出事后秦莞第一次见她。
她比印象中瘦了一些,头上的金钗更耀眼了,华丽的宫装穿在细瘦的身体上倒比从前少了几分贵气,多了些妩媚。
不得不说,嘉仪公主是个难得的美人。
嘉仪公主正拉着梁桢说话——是黑子假扮的。若是真的梁桢在此必然不会被她绊住。
黑子一见秦莞,就像见到救星一般,忙道:“母亲,父亲让我给您带句话!”
秦莞成功收到了他的“求救信号”,点头道:“我在那边订了雅间,你随我一起去罢。不着急,慢慢说。”
黑子松了口气,如释重负般跟在秦莞身后。
嘉仪公主看着他们的身影,眼中闪过怨毒的光。
秦莞恰好回头,不经意看到了,心下暗叹。
嘉仪公主这个人,有着这么好的出身,这么好的颜色,又得官家疼宠,若能宽厚些,良善些,将来不知道有多少好日子等着。
偏偏她这般恶毒又善妒,生生折损了身上的福泽,秦莞都替她感到悲哀。
雅间设在瓦肆旁的阁楼上,四面皆是七尺长的格扇窗,窗扇打开,既能看到棚中的百戏,又瞧见热闹的街景。
阁中烘着热炭,又有皮裘遮身,虽是冬日,并不冷。
宋丹青和赵攸宁都在,秦莞不必避嫌,径直将黑子假扮的“梁桢”请到了雅间。
侍女送上热茶和美酒,黑子喝了口茶,随手将杯子放在了桌案上。
秦莞恰好瞧见了,不由一愣。
她记得上次大哥哥到将军府,梁桢作陪,他分明习惯于将酒杯和茶盏摆在左手边,中间相隔寸许的距离。
如今,瞧着桌上一左一右两只杯子,秦莞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她拿起酒壶,笑着给黑子倒了一杯,“掌柜家的甜酒不醉人,喝两杯暖暖身子。”
黑子执了执手,“多谢母亲。”
秦莞更觉得奇怪了,除了逗她的时候梁桢从不叫她母亲,今天却接连叫了两次。
——难道是因为有外人在?
黑子喝完酒,把酒杯放在了茶盏旁,却不是左手边,而是右手边,两只杯子也没在同一水平线上。
秦莞纳闷,莫非上次只是巧合?
不等她再次验证,大海便找了过来,“少将军,大将军在外面等着,让你过去。”
黑子故作淡定地点点头,随着大海出了门。
秦莞倚着窗棂向外看去,果然瞧见“梁大将军”正等在街边。他高大的身形在人群中极为显眼,引得行人频频偷眼去看。
黑色的骏马踢踏着铁蹄,似是有些不耐烦,巨大的白鹰在空中盘旋一圈,落在“梁大将军”的肩头,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脸,却被他嫌弃地躲开。
秦莞没由来地想起了那时和梁桢初见,他就是这样骑着黑色的骏马,站在土崖之上,嫌弃白鹰爪子上的血弄脏了他的衣裳。
两张肖似的面孔不断在秦莞眼前晃悠,一个有胡子,一个没胡子,一个黑,一个白,一个声音低沉,一个嗓音清亮……
——若是去掉胡子,把梁大将军抹白些,再换个嗓音,不就是同一个人吗?
秦莞被这突如其来的想法吓了一跳。
——可是,她明明看到过梁桢和梁大将军同时出现,这又怎么说?
——难道说,还有第二个“梁桢”?
这个念头就像长着无数小钩子,勾起了秦莞浓浓的探究欲。
回府的路上,她特意停下马车,在酒肆打了一壶葡萄酒,又在熟食店切了半斤猪耳朵、半扇猪头肉。
回家后拌上豆腐丝、烫木耳、炒黄豆,做出两样可口的下酒菜,端着去了“梁大将军”的书房。
梁桢正在和大海谈事,看到秦莞进来,两个人便停下了。
秦莞盈盈一笑,做出一副贤惠的模样,“听底下的人说你午饭用得少,刚好买了些熟食,暂且垫垫,晚饭还得等些时候。”
梁桢接过她手上的托盘,笑道:“大娘子有心了,老远就闻到了香味。”
“将军,大娘子,你们慢用,属下就先出去了。”大海冲着梁桢挤了挤眼,转过身来又一本正经地对秦莞抱了抱拳,笑嘻嘻地走了。
秦莞回了半礼,状似随意地问:“没记错的话,大海是桢哥儿的长随吧?最近怎么老跟着将军。”
梁桢手上一顿,不甚在意地说:“他如今身上有军职,是个得用的,我有心提拔提拔他。”
“这倒是好事。”秦莞笑着接了一句。
“大娘子别光看着,一起吃。”梁桢先是给她递了双筷子,这才拿起自己那双,尝了口凉拌耳丝,点头道,“不错,是御街那家吧?”
“是,我就知道你爱吃。”秦莞笑笑,斟了杯葡萄酒递到他手边,“再尝尝这个,听说是从西域过来的,最正宗不过。”
梁桢用左手去接酒杯,喝完之后便随手放在食案的左上角,刚好是挨着茶盏的地方。
秦莞目光一闪——上次梁桢也是这样。
窗外传来一声响亮的鹰啼,白鹰正站在书房前的柿子树上,悠悠闲闲地舒展着羽翅。
秦莞打趣道:“这个也要提拔提拔?”
梁桢淡定道:“小青本就是我养大的,后来给了桢儿。”——并不是。
秦莞笑笑,慢悠悠地吃起菜来。
出门的时候,她远远地看见“梁桢”从走廊那头过来。
若是从前秦莞会主动避开,这次她不仅没回避,反而沿着长廊迎了上去。
黑子一见秦莞,立即戒备起来。
秦莞挡在他身前,笑嘻嘻地说:“桢儿,再叫声母亲听听。”
黑子嘴角一抽,无奈道:“别闹。”——和梁桢平日里的反应一模一样。
秦莞转了转眼珠,说:“上次打马球时你说送我一把桃木梳,我等到现在都没见你送,该不会忘了吧?”
黑子受过专业训练,自然不会被这样的小陷阱诈到。他面色如常地反问:“我什么时候说过?”
“没有吗?”秦莞歪头打量着他。
黑子曲起手指敲敲她脑门,“不知哪个混小子拿话哄你,居然安到我身上——你若想要桃木梳,我明日便去铺子里买一把给你,可好?”
他曲起手指的样子,挑着眼尾的样子,还有说话的声音和语气,确实是秦莞记忆中的梁桢无疑。
“不用了,你父亲自会给我买。”秦莞吐吐舌头,拎着裙摆跑走了。
这下她确定了,梁大将军确实是梁大将军,梁桢也是她从前认识的那个梁桢,两个人只是长得像而已,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
至于酒杯的事……想来是梁桢崇拜父亲,所以故意学他吧!所以才会有的时候学得像,有的时候不太像。
——秦莞为黑子的失误找到了一个充足的理由。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黑子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书房内,梁桢看着桌上的酒菜,既欣喜又苦恼。
——我家大娘子果然是个聪明的,不会轻易被人哄了去。
——只是,这股聪明劲儿若用来对付自己,那就不太妙了。
作者有话要说: 嗷!这章比上一章还难写!
作者菌脑袋都快写掉了!
宝宝们可还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