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从严璟那儿离开之后,崔嵬突然就变得无所事事起来,他骑着马漫无目的地在围场里闲逛,却不知道接下来要做点什么。
今日这种场合实在是不怎么适合他,要不是为了长姐,他也不会千里迢迢地从西北赶回来。说到底还是西北更好一点,虽然局势复杂,避免不了与北凉的摩擦,有时候危机重重,但对崔嵬来说,却是游刃有余,能够应付得当。不像朝中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总是有百般的猜忌与试探,还有许多的迫不得已和无可奈何。
比如方才遇见二皇子还有郑家的那几个。
崔嵬一直清楚,因为他长姐坐了皇后的位置,郑家的人难免诸多意见,平日里他不知道,便可以当做无事发生,但今日那个他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公子当着他的面,以他长姐来威胁和嘲讽瑞王,他便不能坐视不理了。
崔嵬在马背上轻轻摇了摇头,回忆了一下自己方才说的话,自觉没有什么纰漏,又想了想那些人的反应,看起来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他倒是不怕什么,但万一若是因着自己不小心在言语中有了疏漏,被这些人抓了把柄,回头算在崔家与长姐的头上,便是他在意的事情了。
这也是为何他不愿与朝中这些人接触的缘故,他实在是不擅长这种拐弯抹角有试探有嘲讽、表面平和实际阴阳怪气的沟通方式。崔嵬觉得做人有时候要趋利避害,对于这种不擅长的事情,还是想方设法地避开的好。
至于这两次与瑞王的主动接触,可以说是无奈之举了。
旁人都说这瑞王是个草包,但崔嵬只觉得这人实在是性情古怪不好相与,每每与他说话,都要再三思索,生怕自己一时不察被这人误解了意思,造成更多的麻烦。若换平日里碰见这样的人,崔嵬肯定早早地就绕路走开,奈何这次是自己有愧在先,也只能迎难而上了。
虽然很艰难,但好歹今日总算得了机会向那人又赔了罪,送上的赔礼也被收下了,等回到西北再备上一份厚礼登门拜访一次,二人之间的误会,应该也能消解了吧?
这么想着,崔嵬忍不住松了口气,抬眼朝着周围四处看了看,最终选了一个没人的方向,一甩马鞭,疾驰而去。
崔嵬在马上总有一种如鱼得水一般的自在,山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吹散了方才那一丁点难得的惆怅。这围场占地极广,一路前行都没见到什么人,颇有一点天高地阔仅我一人的感觉。
但他还是觉得差了那么点意思,比起西北的茫茫戈壁,这围场终究是拘束了一些。他离开西北也有大半个月,虽然知道一切皆有符越与军中的诸位将军在,但还是有几分放心不下,等今日长姐的生辰过了,明日也该启程了。
思绪正飘散间,崔嵬突然发现前方出现了一骑,那马上的人手握长弓,全神贯注地盯着不远处的树丛。
崔嵬急忙勒住马,遥遥地看着这人引弓射出一箭,才驱马上前,朝着那人轻轻开口:“阿姐怎么没在帐中休息,”话说了一半,他朝着四周张望了一圈,再没看见其他人影,“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
崔峤回过头,看着崔嵬来到自己面前,唇角微微上扬:“难得有机会离开皇城,当然要四下里逛逛。”她说着话,朝着方才自己射箭的方向看了一眼,遗憾道,“只是有些东西扔下太久了,再想捡起来,已经是不可能了。”
崔嵬忍不住跟着看去,方才那支箭看起来干净利落,最终却只是落入了树丛之中,错过了它原本的目标。其实若是寻常人家的女子,光是能拉开那把长弓将箭射出,已属不易。可是,他阿姐又怎么是寻常人家的女子?
崔嵬回过头,朝着崔峤脸上望去,她脸上虽然依然笑着,崔嵬却莫名地察觉到几分落寞。
崔家不比朝中那些世家大族,教养子女一向没有太多的规矩与顾虑,崔峤虽为女儿,却是与家族其他子弟一般自幼习武,骑射武艺无一不通。崔嵬的母亲胡氏出身名门,初嫁入崔府时对此还颇有微词,觉得女儿家不该如此抛头露面,但崔嵬的父亲崔峻却并不在意,只言说,崔家也不是没有女将军的先例,既是崔峤喜欢,便由着她去,只是既然选了这条路,便不可再因自己是女儿家而骄纵软弱。
崔峤本就是从不服输的人,由那时起更是日日研习武艺,从不肯有丝毫的懈怠,十几岁时更是干脆跟着其父去了军中历练,那时军中所有人,包括年幼的崔嵬在内,都以为崔峤会像所有的崔家人一般,成为一个能征善战的将军,哪怕她是一个女子。
却没成想几年之后,崔峤居然嫁入宫中,一举成为后宫之主。
宫墙深深,将她与过往的生活完全地隔绝开来,那些曾经整日打交道的刀枪剑戟、□□箭矢却是连见都很少再见了。不知不觉间,十载转瞬而逝,再提起她时,便只是惹人艳羡又嫉妒的中宫皇后,再无人记得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崔家小姐。
其实哪怕直到今日,崔嵬都还是不明白为何长姐会突然嫁到宫中,当时他年幼,问了也无人会回答,而到了今日,他也不想再问。
因为他最了解自家阿姐,她既然做了这个决定,便有她的理由。
而且已经过去了太多年,有些事再提起来也没有什么意义。不管当日是为了什么原因,他阿姐总是舍掉了一些东西,才做的这个决定。舍掉的东西,哪怕过了十年,再想起来也还是会在心底掀起一些波澜吧?
崔嵬眨了眨眼,朝着崔峤道:“阿姐若是想,便一定能捡起来。”说到这儿,他回手将背上的弓拿了下来,“就算阿姐现在身子不便,一时不能捡,也还有我在。”
崔嵬迅速地搭箭拉弓,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依旧青涩,目光却格外坚定:“不管阿姐想要什么,我都会实现。”
话落,箭出,带着风声飞入树丛,崔嵬收弓催马上前,稍倾,手里提着一只肥兔子回到崔峤身边。
崔峤朝着他手里看了一眼,不由惊讶,这小东西居然从崔嵬手里捡了一条命,虽然受了伤,但精神还算充足,被崔嵬提在手里,还不住地蹬着腿。
崔嵬也忍不住低头看了看,抽了抽鼻子,小声道:“这段时间一直忙着处理军务,疏于练习骑射退步,居然连只兔子也搞不定了。”
崔峤朝着崔嵬脸上看去,对方一直低着头看着手里的兔子,耳根却已经隐隐红了起来。这孩子并不善说谎,却仍想了这么个办法来宽慰自己。崔峤弯了眉眼,伸出手轻轻捏了捏崔嵬的脸:“你我还真的是姐弟一心,若是被爹爹知道,恐怕会罚我们在这围场里练习到天黑。”
话落,她再抬眼,看见了崔嵬马上挂着的方才的猎物,忍不住笑了起来:“不过阿嵬虽然偶有失手,但今日的收获还是不少的。”
崔嵬回头看了一眼,忙解释道:“这些不是我猎的,是瑞王……”
“嗯?”崔峤微愣,“原来你方才是与瑞王结伴打猎去了?”她眼睛转了转,似乎是在思索,“我还以为瑞王素来是懒得参加这种场合的。不过方才我还一直想着你一个人会不会无趣,有个人作伴也好。”
“他好像确实是不怎么想参加,”崔嵬想起方才严璟的话,歪了歪头,一双眼里有些许的迷茫,“瑞王这个人好像有点奇怪,朝中上下人人都传他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是个难堪大用的废材,但我与他接触这几次,又觉得不是这样的。最起码他刚刚打猎的时候,不管是姿势动作还是力道,都没什么问题,若是勤加练习,未必不能百发百中。”
崔峤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腹部,轻轻笑了笑:“瑞王这个人,我与他接触不多,确实不怎么了解。不过朝中这些人的评价,又什么时候算的了数。他们觉得瑞王难堪大用,或者只是因为瑞王想让他们这么觉得呢。”
“嗯?”崔嵬愣了愣,没能理解崔峤话中的深意。
崔峤笑了一下,轻轻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随口说说。不过,不管瑞王到底在想些什么,品行倒是没什么问题,将来你们同在西北,若是想要与他结交,也不用有太多顾忌。”
崔嵬仔细思考了一下崔峤的话,最终摇了摇头:“还是不了吧。”
“嗯,为何?”
“那位瑞王殿下……”崔嵬微微皱眉,“我说不过他。”
崔峤愣了愣,随即笑了起来,而后用另一只手接过他手里的兔子:“这小东西能从你手里幸存也算是命大,就留下吧。待会叫个人过来瞧瞧伤口,以后就养在昭阳宫里,闲着看看也能解解闷。”
“这可是阿嵬送我的,自然要留在身边,每日瞧着。”她说着话,用手指点了点那兔子,又抬起头看向崔嵬亮闪闪的眼睛,“我们阿嵬长大了,能保护阿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