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永寿宫。
五年前, 永初帝严承听信了他身边那几个道士的话, 执意将自己的寝宫搬至这里, 据说是因为这里风水极佳,能够凝聚整个皇城的龙气,延年益寿。当时崔峤对于这个说法颇为嗤之以鼻, 但她倒也不会为了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与当今圣上争辩。
只是这永寿宫位于皇城的西南角,离昭阳宫着实有一段距离, 加上崔峤总觉得永寿宫中常年萦绕着一种奇怪的气味, 所以近几年来,除非是万不得已, 鲜少主动到这里来。
却没想到了眼下这个光景, 每日到永寿宫来反而成了常态。
“参见皇后娘娘。”王忠看见崔峤的软轿过来, 立刻上前施礼, 将人扶了下来。
崔峤应了一声, 神色颇为倦怠。因为刚出月子不久, 她身体还颇为虚弱, 到了眼下这个时候, 即使是都城也能感受到秋日的萧索, 让她忍不住伸手拉紧身上的披风, 朝着紧闭的宫门看了一眼:“陛下今日如何?”
“才吃了药,又睡下了。”王忠恭顺地回道,“太医才请过脉, 与昨日相比并无异常, 娘娘暂可放心。”
“并无异常?”崔峤轻轻笑了一声, “就是虽并未恶化,但也不见好吧。”崔峤回过头,朝着身后巍峨耸立的宫殿瞧了一眼,“还真是个多事之秋。”
王忠微垂着头,没有应声,而是体贴地上前替崔峤推开了殿门,崔峤看了他一眼,一面向内走,一面问道:“今日除了御医,可还有什么人来过?”
“回娘娘,淑妃娘娘照例来过一次,见陛下昏睡着哭了一阵便又走了。”王忠说到这里,不由压低了声音,“老奴斗胆,陛下现在每日昏睡的时候要比清醒的时候多,是不是应该跟先前一样,禁止旁人来探望?”
“禁止?”崔峤轻轻摇头,“先前陛下昏迷不醒,本宫才不得不出此下策,但消息不照样传了出去,还平添了几多揣测。不然那瑞王怎么会好端端地启程回都城?想来探望就叫他们来吧,让他们瞧着陛下还醒着,好歹也是个威慑,至于能威慑多久,就看大魏的气数了。”
说到这儿,崔峤突然顿住了脚步,发出一声轻叹:“这都城的天,早晚都是要变的。”
王忠一怔,但崔峤面上那一丁点的感叹已经消散,提步向内走去。王忠看着她清瘦的背影,忍不住摇了摇头,也跟着她进了内殿。
因为怕打扰严承休息,大殿的门窗全都被遮挡,只点了些许烛火,使得整间大殿看起来分外昏暗,甚至有几分阴沉与冷森。崔峤刚刚入内,殿内伺候的内侍便迎了上来,小声开口:“娘娘,陛下醒了。”
崔峤应了声,将披风解下递给那内侍,徐徐走到床榻旁,发现严承不仅已经醒了,还坐了起来,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手里的奏折,听见脚步声不由抬起头来,朝着崔峤露出一个颇为苍白的笑:“皇后来了。”
“臣妾参见陛下。”崔峤盈盈施礼,而后才挨着床榻的边缘坐下,目光朝着他手里的奏折扫了一眼,又像无事发生一般收回了视线。
严承察觉到她的动作,只是轻轻笑了一声,又忍不住掩唇咳了咳,才问道:“玏儿今日可好?”
“有乳母照料,陛下放心。”崔峤淡淡回道。
“皇后的人办事妥帖,朕自然放心。”严承抬手在额间轻轻揉了揉,将手里的奏折合上,递到崔峤手里,“皇后替朕批一下这道奏折吧。”
崔峤手里捏着那本奏折,神色莫明难辨,良久,轻轻笑了一声:“若不是什么紧要的事,等陛下精神好些了再回也来得及。”
严承轻轻摇头,他抓过崔峤纤细的手腕,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而后缓声道:“若是等到朕精神好了,大概也来不及了。大抵是朕重病难愈的消息传了出去,偏偏又赶上西北开战,所以南越有些按捺不住了,虽说西南是康王的封地,但陈启那个人你也清楚,自他十余年前袭王爵赶赴西南,每日里便只顾吃喝享乐,对于这些事素来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朕是指望不上的。”
“陈启……”崔峤的表情有刹那的凝滞,随即又恢复如常,“既然是如此紧要的事,那不然,臣妾去召光禄大夫等人前来?”
“郑经?”严承微微垂下眼帘,“只朕病倒之后,他好像忙得很呢。”他将眼底的情绪收敛,又轻轻地拍了拍崔峤的手,“阿峤,朕今日并无试探之意。”
崔峤的身体微微僵住,手指紧紧地捏着那本奏折,良久,才点了点头,起身来到书案前:“那臣妾今日便越俎代庖一次。”
严承侧过头看了一眼书案前那个清淡的身影,唇角勾起一抹浅笑,而后疲惫地闭上了眼。
大殿之中又变得格外安静,只有崔峤落笔的声音,逢此时,一个内侍突然快步入内,朝着床榻上看了一眼,发现严承不知何时又闭上了眼,仿佛已经进入了睡梦之中,只好转向崔峤,压低声音道:“皇后娘娘,瑞王殿下求见。”
“瑞王?”崔峤提笔的手微顿,偏着头想了想,而后点了点头:“看起来是刚进都城便来请安了。”她侧过头朝着床榻上看了一眼,刚想开口拒绝,原本昏睡的严承又睁开了眼,“既然千里迢迢赶回来,朕总要见一面,请进来吧。”
严璟身上厚重的披风在殿门外便已褪去,身上只穿了一件白色外袍,显得清隽而挺拔,他那张冷艳的面容上照例没有什么表情,哪怕看见崔峤坐在书案前,手握朱笔都没有任何的波澜
只是转向病榻之上的严承,也只是垂下眼帘,而后自顾施礼:“儿臣参见父皇。”而后微顿,转向书案前的崔峤,“参见母后。”
严承目光凝在自己的长子身上,良久才点了点头:“平身吧。皇儿一路跋涉而归,辛苦了。”
“儿臣不敢,”严璟起身,目光自然而然落在严承身上,上次父子相见还是春末,转眼之间,已近初冬,算起来其实也没有很久,但好像确实发生了许多的事情。
他与严承父子相处的时候并不多,记忆里的父皇也始终是高高在上,威严而又让人心生畏惧的。而此刻的严承看起来苍白而又憔悴,整张脸上散发着浓重的病气,看起来他母妃信里的话确实是没错的,他父皇得了重病,或许坚持不了多久了。
当然,这种事心知肚明而已,并无人会真的说出口。
严璟在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严承,严承也在凝视着自己的长子,许久之后才缓缓道:“西北可还安好?”
严璟微垂眸,冷淡回道:“有宣平侯在,应该会是好的。但父皇也知道,儿臣与宣平侯并没有什么太多的交集,所以现在西北前线战事如何,儿臣也并不清楚,还望父皇见谅。”
崔峤一直坐在书案前,直到听见严璟提及自己的弟弟,才抬起头朝他看了一眼,而后微抿唇角,低下头继续写字。
“嗯,”严承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有宣平侯在,朕倒是放心的。”
严璟微咬下唇,然后徐徐开口:“儿臣听闻父皇身体抱恙,心中记挂非常,还望父皇能够保重龙体。”
“有御医在,并无大事。”严承说到这儿,又忍不住抬手轻咳了一声,“你既已封王,本不该为这种小事往返,但,念在你一片孝心,朕也就不责怪了。朕听说云州冬日难耐,既然回来了,便留在都城住一段时日。”
“儿臣多谢父皇。”
这大概是这父子二人近几年来话说的最多的一次,对于严璟和严承来说,都已经到了极限。加上严承精神不济,已经垂下眼帘,往日到了这种时候,严璟便会识时务地告辞,却没想到这一次,他却并未如此,反而是将目光转向了崔峤,突然道:“儿臣还未恭贺母后,喜得麟儿。”
崔峤没料到严璟会主动向自己开口,不由讶异,但还是点了点头,以示回应。
严璟抿了抿唇,似乎有些许的犹豫,但还是朝着崔峤道:“儿臣在云州的时候听闻此消息,便让人准备了一个小礼物……”
他说着话,伸手从怀里摸了一个小盒子,双手奉上。崔峤朝他手里看了一眼,正准备示意身后的内侍上前接过,就听见严璟继续道:“所以,儿臣求问,今日方不方便到昭阳宫去,将这个礼物亲手送给三弟?”
崔峤整个人讶异地瞪圆了眼,而后朝着床榻上看了一眼,见严承似乎又昏睡了过去,便又收回了视线,轻轻笑了一声,点了点头:“正好本宫也要回去了,殿下不介意的话同行便是了。”
说到这儿,她又朝着严璟手里的盒子看了一眼:“难得殿下远在千里之外的云州还能有此心意,本宫自然不会辜负。”
严璟似乎松了口气,将那盒子捧好,而后转向严承,也不管人还有没有反应,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先退出了殿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