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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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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璟长到今日二十余年, 在永寿宫逗留的时间加起来都没有最近一段时日多。或许也因为, 严承始终是昏迷的,他们父子之间不需要有什么直接的交集, 他不用伪装与掩饰,不用谨慎地防备, 不用在说每一句话前都几经揣测。

病榻之上那个沉沉睡着的人不再是高高在上,威严又多疑的永初帝,他只是一个重病将死之人,是严璟血脉相连的父亲。

说起来, 父亲这个词对于严璟来说, 还真是十分陌生。

严璟掀了掀眼皮, 朝着病榻上看了一眼——自那日昏睡过去, 严承就再也没醒过, 若不是还能听见他沉沉的呼吸,严璟几乎要以为他已经驾崩了。

所有的御医都聚集在永寿宫, 翻阅古籍, 研讨对策,各种上好的药材不知用了多少,却依然毫无效用。其实所有人都有数, 严承已是大限将至,却没有任何人敢将这话说出口。

在严璟进宫那一日, 皇城便全面戒严, 由宿卫军负责看守, 任何人不得再进入。明面上看起来, 城外的郑家还没有动作,但严璟心中有数,现在想离开皇城也是不可能了。

所有人都在等,等严承醒来,或者,等严承再也醒不过来。

所有人里包括皇城之中的后妃、宫人、御医、先前被召至宫中的百官,也包括皇城以外掌握了局势却按兵不动的郑家人。

严璟盯着严承看了一会,视线偏转到魏淑妃身上,她正拿着锦帕,小心地擦去严承唇边的药渍,眼帘低垂,遮住了一双眼,但严璟心中清楚,那双眼必定是隐隐发红,甚至含着泪,稍微一点情绪波动,便会有泪水从中滚落,然后便会哭得停不下来。

他父皇昏迷了多少日,他母妃就哭了多少日。比起早早就去到宫外的郑贵妃,他母妃还真的是单纯懦弱却又深情。

或许也有过埋怨,动过野心,也试图谋求一些本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但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所有的种种都化为云烟,她最在意的还是病榻之上的这个人。

也许这人从未将她放在眼里,但对她来说,这人却是她的夫君,是她将此生都交托出去的人。

先前的时候严璟或许还会替自己的母妃鸣不平,但时至今日,他心中已经十分的清楚,或许没有回报,但只要那个人还在,他母妃便已经甘之若饴。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跟着有内侍低低问安的声音,严璟回过头去,果然便看见了崔峤,他微垂眼帘,站起身,朝着崔峤躬身:“见过母后。”

崔峤点了点头,朝着病榻上看了一眼,又看了看也已起身却默不作声的魏淑妃,而后偏转视线:“淑妃在这守了一夜,已十分辛苦,还是回去休息一下吧。”

连日来便是如此,严玏毕竟年幼,虽有乳母侍女照看,但崔峤也不能不闻不问,每每她回去照看,淑妃便会守在永寿宫,崔峤来了,淑妃便自动离开。有些怨恨积累已久,并不是一日两日便能解开的,纵使淑妃已明白眼下的局势,却还是无法完全对崔峤释然。

当然,她是否释然,崔峤也并不在意。

随侍的侍女扶着淑妃离了内殿,严璟朝着她的背影看了一眼,回过视线看着在病榻前坐下的崔峤,和先前的几日一样,她日日过来,面上却总是没有什么表情,就好像对一切都浑不在意,只有提及到严玏的时候,面上才会露出一点温柔的笑意。

严璟知晓崔峤与自己的母妃并不一样,他母妃眼里心里可以都只有他父皇一人,可是现在皇城的所有一切,甚至整个大魏的未来都落到了崔峤肩上,所以她注定不可能像他母妃那般多愁善感,但有的时候,严璟真的很好奇,她看向病榻上的严承时,目光深深,到底在想些什么。

崔峤微微侧目,看了严璟一眼:“殿下也回去吧,本宫一人在此即可。”

严璟应了一声,却仍看着她,良久,突然道:“母后当年为何要嫁入这宫中?”

崔峤没想到严璟会突然问这样的问题,面上有短暂的错愕,最后轻轻笑了一声:“殿下又为何突然关心这种陈年旧事?”

“突然想起而已,也当是替阿嵬问的,他曾与我说过,当年母后骑射武艺无一不通,一直是他所仰慕的对象,他当年心愿便是能早点长大,在母后接掌帅印之后,在您手下当一个鞍前马后的小将,却没成想有朝一日会是他来接掌帅印,而他仰慕的长姐居然嫁入这幽幽深宫,他或许从未问过,但,大概是一直想不明白这缘由的。”

“缘由?”崔峤轻轻摇头,一双眼看着严璟,淡淡道,“这万事万物,难道都有缘由吗?同为皇子,严琮处心积虑、步步为营只为谋求这皇位,殿下却浑不在意,如此差异,不是也没有缘由吗?”

严璟没想到她会在此刻又提及此事,那一日,崔峤问他,可想成为站到最后的那个人,严璟却只是笑了一声,淡声道:“难道世人趋之若鹜的就一定是好东西吗?”当时崔峤看了他一会,最终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开。

之后此事便被掀过,再也无人提及。

“若要非说缘由,自然还是有的,不过是因为儿臣虽是个废物,但也是个有自知之明的废物,对于不该触碰的东西,从不做妄想。”严璟也不想再就此事多言,他看了看病榻上的严承,又道,“如此算来,能让母后放弃自己多年夙愿而选择嫁入宫中,也总是有原因的。”

“就算有,又为何要告知殿下?”

严璟歪了歪头,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儿臣也不过是好奇,看见父皇如此,母后到底有没有觉得难过。当然,这一切与儿臣确实没什么关系,母后不想回答也是应当。”

崔峤收回视线,明显不想再理他:“时候不早了,殿下请回吧。”

“儿臣还有一事,”严璟面色认真了许多,皱眉道,“近日可有西北的消息?”

崔峤微咬唇,而后摇头:“都城如今的局势,消息想要传入皇城已是十分困难,西北现在如何,阿嵬有没有收到前些日子我寄送的消息,已是不得而知。”

严璟垂下眼帘,轻轻点头:“那儿臣告退了。”

从永寿宫出来,严璟却没有回永宁殿,尽管这段时日他一直宿在那里,但除了要歇息的时候,他也并不怎么回去。这皇城就好像一个巨大的牢笼,虽然守得住他们这些人的平安,却压抑至极。

尤其是,当他心头还落着一份沉重的牵挂的时候,便更让人难以承受。

这皇城之中处处散发着一股衰退之势,来往的宫人脚步匆匆,每个人都神色严肃,花草树木也因为时节的缘故陆续凋零,严璟从中走过,更觉难受。他从空无一人的御花园转过,最终脚步一转,径直去了昭阳宫。

这段时日他往昭阳宫去的次数不少,或许也得了皇后的授意,昭阳宫的宫人看见严璟的时候也不觉讶异,客客气气地将人请入内,还奉上新茶。

严玏躺在摇篮里,刚吃饱喝足,一副心情大好的样子,手里抓着那只布老虎,玩得不亦乐乎。这皇城里每个人都忧心忡忡,却只有他并不会受到外界一丝一毫的影响。

严璟凑在摇篮前,目不转睛地看着严玏,在他将布老虎送到唇边的时候伸手阻拦,由着严玏抓着自己的手指,也不挣脱。

乳母这段时日总见到严璟,与之也熟悉了许多,看着他噙着笑陪严玏玩,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三殿下可是真的很喜欢殿下,到底是兄弟,就是不一样。”

严璟用手指轻轻点了点严玏稚嫩的脸,微垂眼帘:“等他长大了,懂得多了,可能就不那么喜欢我了。”

乳母轻轻摇头,笑着回道:“倒也不会,奴婢都能看的出来殿下是真心对待三殿下的,三殿下自然也能感受的到,以心换心,又怎么可能变得生疏?”

严璟微微笑了一下,没有回答,他低头看着严玏明亮的大眼睛,突然笑了一下:“他与我之间会变成什么样谁也说不清楚,不过,等崔嵬回来,比起我这个兄长,他应该会更喜欢舅舅,毕竟,他素来比我更讨小孩子喜欢。”

乳母想了想,也点头附和:“小公子确实是很讨小孩子喜欢,当年他还在府里的时候,就经常有家丁护卫家的小孩大着胆子去找他玩,他也不介意,只要得空了便真的陪他们玩耍,教他们舞刀弄枪,自己也高兴的很。”

严璟这段时日断断续续地从乳母这里听说了许多崔嵬小时候的事,每每听着的时候,心情都十分愉悦,但之后,便觉得心里的那份惦念变得更加的沉重。他垂下头看着无忧无虑的严玏,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叹。

都城的天马上就要变了,他的阿嵬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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