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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且行乐 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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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起选拔的守阵人在同龄中确实拔尖, 通过第一关的人少之又少。贺洗尘下赢随去之,跟在他身后的四人还有些难以置信。

“雕虫小技, 献丑了。”贺洗尘别过头打趣道,“如何?我已经闯到第二关了。”

“说不定今年的独山玉我们真能拿到!”曲令芳一时信心大作, 连独山玉也给肖想上了。

杨钧扬起头:“也就勉勉强强不堕我的名头!”

“别臭不要脸行吗?”曲令芳嫌弃地鄙视, 徐衍直接上脚往他身上招呼去。

“不易,你喜欢下棋?我可以陪你下!”刘熙见缝就钻,贴到贺洗尘身边还没搭上一句话,就被其他三人防贼一样给隔绝开。

贺洗尘失笑地摇了摇头, 忽然神色一顿, 饶有兴趣地望着前方挺拔而立的俊逸少年。

云起书院的校服颇为讲究, 底色为蓝, 衣襟饰以翠色竹纹, 一株嶙峋风骨的墨梅扎根于宽袖长袍上, 书卷气十足。这少年穿着合身极了, 就像一潭寒江, 沉静冷冽。

江浸在这里等了很久,挑战者好不容易闯过棋之一关, 他一笔就将人给叉下去, 对别人的诸多怨言充耳不闻,不起丝毫波澜。他的老师张止说他是不近人情的冰渣子,还真一点没说错。

若是清晨, 积云山谷内总会萦绕着一圈云雾, 可惜此时是午间, 阳光太烈,只能看见青翠得扎人的树顶。静悄悄的空谷时而响起几声鸟儿的清鸣,忽听有人打打闹闹而至,江浸转身望去。

贺洗尘缓步而至,青色长衫映在峭壁上,恍恍如修竹筛风。

哒,哒,哒……一步一声,好像踩在他的心尖上。

“在下李不易,请指教。”

江浸敛下眉眼,不动声色地作揖行礼:“在下江浸,请指教。”稍错开身后,一张长桌与纸笔墨砚便出现在贺洗尘眼中。

要说书法这东西还真不好评断,不同人喜欢不同风格,但云起既然派出江浸守阵,自然有他的过人之处。「方正严谨」是张止给予他书法的评价,一般人要说「正」比不过他,要想剑走偏锋,却也还「偏」不过他的「正」。

贺洗尘对这些一无所知,选了一支称手的狼毫笔在指间转了几圈,直接笔走龙蛇。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

愚者爱惜费,但为后世嗤。

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

这是《昭明文选》里的一首五言诗,在场的人都读过,刘熙直接就赞叹出声:“好啊!不易真是深得我心,人生苦短须及时行乐,待我下山,立即去府上提亲!”

“世子说笑了,你行你的乐,我行我的乐,各生欢喜,两不相扰。”贺洗尘笑呵呵地婉拒他一番情意。

刘熙不见沮丧,咂了下嘴:“不愧是我看上的人,真带劲!”

曲令芳默默地在心里将他鞭尸一百次,就见江浸也放下毛笔。

——者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

那边走,者边走,莫厌金杯酒。

这种《醉妆词》放在他们面前颇有几分讥嘲的意味。

徐衍哪里会看不出,登时冷哼一声,道:“连我们上青楼喝花酒的风流事也一清二楚,看来云起也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刘熙却是个没心没肺的,大笑道:“这书生写的也不无道理!”一瞬间又收敛起所有表情,神情冷漠如风雨欲来,“但看了真是碍眼!”

面对恣睢骄横的公子哥们的恐吓,江浸八风不动,眼睫毛都不带动一下,听贺洗尘噗嗤一声笑出来,才掀起眼皮看了过去。

“字是好字,但……”用这种刚正不阿的笔锋写醉妆词未免太过格格不入。

贺洗尘笑意盈盈地朝他拱了下手。

江浸看罢两人的字,抿着唇也对他拱了下手。

曲令芳看不懂两人在打什么哑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就听贺洗尘说道:“走吧。”

“哎!”

算了,赢了就好!

曲令芳心大地想着,反正他也看不出那些字有什么不同。

“徐衍,刘熙,你们不要再瞪人啦!”他们推推搡搡、互相贬损着往前走去。

江浸侧过身让他们通过,眼睛看向铺在桌上相映成趣的《生年不满百》和《醉妆词》,微不可见地皱起眉,心想写惯了圣人微言,猛一改风格还是意气用事了些。

“咦?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山风中忽然传来一声疑惑的问话。

江浸的心脏重重跳了一下,偏过头看去——贺洗尘顿住脚步,半张脸隐在石壁后,仿若被湿透的乌发遮住面容。

他好像又听见州桥下汩汩的流水声和乱陵香一成不变的浮华喧嚣。

“兴许是我记错了。”贺洗尘见他没有回答,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消失在拐角。

云起书院辰时开山,到未时竟然只有寥寥五人来到最后的「琴」之一阵。

这一阵设在山顶,杏花林中,曲水流觞,满座皆是名士高人。远远看见几个青衣书生朝他们这边走来,瞬间沸腾不已。

“终于来了!”张止已经喝光一壶酒,豪气正盛,“取琴!”身后两名书童各抱来一台古朴清肃的仲尼式七弦琴。

在众人的注视下,曲令芳僵着脸差点左脚绊右脚。好家伙!最前面那个不是张知行吗?他定睛看去——范惟正,一代宗师啊!艸!六皇子刘祁也来了!边上那个是不是宋明月……文坛上有点名气的几乎都聚集在此。

曲令芳冷汗簌簌,这么大阵容他还是第一次见,就像差生见班主任一样,现在连教育局局长都到了,令人不禁腿软。

不过——

他看了眼旁边淡定从容的贺洗尘,顿时像打了鸡血一样抬起头挺起胸。

管他是明月白玉还是劳什子鬼玩意儿,都比不过我身边这位李仙儿!

贺·李仙儿:……

杨钧等人不说话的时候皆是煊赫少年,贵不可言,赏心悦目,很能唬人。众人远远地便对他们这一身气度赞叹不已。

“没想到今年国子监也来凑热闹。”刘祁擅引筝,素来喜静淡泊,却也知道云起和国子监之间的嫌隙。

十年前云起名声鼎盛,门下弟子不懂收敛,招摇自傲,口出狂言,得罪了当时还在国子监读书的徐祭酒。徐祭酒从小脾气不好,当时立刻闯过三个关卡,夺得独山玉,往地上一摔!

一摔就是三年,如此,国子监正式和云起书院结下梁子。

今年国子监上来,怕又要搅起腥风血雨。刘祁想道 ,苦笑着摇了摇头——我自身都难以保全,这些事情又与我何干?

他端起案桌上一杯清酒,抬头望向渐近的青衣学子,忽的手一抖,琉璃杯盏中晃出几道水纹,搅碎了他的眉眼。

酒席上摔杯声、咳嗽声、惊叹声,一时齐发,失态者比比皆是。

薄粉轻红的杏花在风中摇曳,枝繁叶茂,万点胭脂漱漱落下掩住迤逦的小径。青衣公子们中间的少年郎君肩上沾着一片粉白花瓣,无端将人衬得温柔多情起来。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主持宴会的范惟正虽年近花甲,但声若洪钟,众人方才如梦初醒。

杨钧等人岂不知他在夸贺洗尘,竟然也与有荣焉地挺起胸膛,恭敬地对他行了一礼。曲令芳见贺洗尘还直挺挺地左顾右看,连忙揪了一下他的袖子。

这可是文坛宗师啊!怠慢不得!

贺洗尘当即行云流水地躬下身,至于其中有多少诚意便不得知了。

范惟正泰然受礼,道:“少年英才,今年的国子监不可小觑啊。知行,开始吧!”

张止衣袍一振,端坐琴前,沉声问道:“你们谁先来?”

“晚辈李不易,请前辈赐教。”贺洗尘往前一步。

张止仔仔细细打量他一番,心中闪过洛神赋长恨歌登徒子好色赋,面上不露分毫:“也不要说我欺负小孩,李家小子,你喝过酒吗?”

“下湖镇的「三杯醉」我能喝到七杯醉。”

“好!”张止拊掌大笑,“老夫能喝到八杯醉,倒略胜你一筹。如此,我来弹一曲《酒狂 》,你能和上,便算你赢。”

贺洗尘撩起下摆盘腿而坐:“请赐教。”

日光和融,积云山上,亭台树下,众人皆正襟危坐,凝神细听。张止的琴技在这里排不上名号,但也属一流。听其音,潺潺如流水倾泻而下;品其境,似途经竹林,见一豪放书生手拿酒壶,醉倚其间。

贺洗尘巍然不动,忽然左手按琴,右手勾弦,一声铮响,大刀阔斧闯入琴阵中。

刘熙被他这一变故吓得差点把折扇给摔了,心有戚戚,还以为他已经自暴自弃,胡拨乱弹起来,片刻后却疑惑地侧着耳朵听琴。

——如不请自来的陌生访客,身背长剑,一声清啸闯入竹林,不觉突兀,反而顺势而为。

「好酒须同饮,独酌无趣,不如把臂同游?」

张止起初有些惊愕——谁也想不到贺洗尘这么不按常理出牌——却在他的不卑不亢中渐生惺惺相惜之情,只觉每一个音阶应和都是如此恰到好处,仿佛知晓他的所思所想。越弹越顺手,越弹越快,琴声高昂,情绪激扬。

「酒逢知己千杯少,且干了这杯,醉饮山河!」

贺洗尘笑意更深,手指进退勾挑,弦歌不绝。

一曲毕,山上众人还沉迷在玄妙的琴音中,意犹未尽。

张止只觉浑身通透,比喝了一壶好酒还酣畅淋漓,朗声说道:“你这小子名唤李不易是吧?好!府上何处?老夫可时时找你喝酒去!……或者你来我家找我也行!”

贺洗尘失笑:“晚辈乃镇国将军李惊风独子,前辈想找我喝酒,晚辈随时奉陪。”

“痛快!”张止开怀大笑,酒瘾又犯了,“那我们便走吧!乱陵香那地方没什么好,唯独酒是醉人心的!”

眼前这熟悉的一幕让角落里的宋严忍不住笑出声,贺洗尘看过去,只见一个丰神雅淡的青年朝他拱了下手。其人如玉,贺洗尘笑着回了个礼。

“咳咳!”范惟正看老友又在发疯,连忙制止道,“今日群英荟萃,席上又有美酒相伴,何必跑去乱陵香那等污浊之地?”

言外之意就是老家伙给我收敛着点!要是被传出带着今年的「独山玉君子」跑去喝花酒的消息,长安里的小郎君一人一口唾沫就得把你淹了!况且,不说这位是如今炙手可热的将军公子,单就那张脸,啧啧,不得了,小郎君们怕不是要疯魔……

张止颇为可惜地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一块圆形白玉:“第一块独山玉,归你了。”玉石上只简简单单雕了几株劲节的竹子,简而不陋。

“这也太抠了吧。”杨钧小声嘀咕着。

贺洗尘翻来覆去端详了几遍,好奇心得到满足后便有些兴致缺缺,看杨钧想看又端着的神色,问道:“你要?给你。”

杨钧噎了一下,撇过头:“我才不要!”

“不要的话就给我吧,我特稀罕!”刘熙挤过来,罪恶的双手蠢蠢欲动。

曲令芳积极地举起手:“我也!”连徐衍也一副意动的模样。

话还没说完,四只手齐齐伸向独山玉。

“艹!你不是不要么!”

“改主意了。”杨钧淡定地出尔反尔。

他们这边旁若无人地抢起玉佩的所有权,完全不在意集会上名士们奇异的目光。

“李家小子,快来这边就坐!”张止拍着身边的蒲团催促。

“不了,晚辈今天来这里的目的已经达到。”贺洗尘礼貌地笑了笑,“告辞。”转身就走,完全不给一点面子。身后议论纷纷,他只管走自己的路。

“哎,等等啊!”

“怎能如此……”

“到底年少轻狂。”

“也不知道定亲否?”

宋严抿了一口酒,心中暗道,当年我若是也这么干脆利落地走了,应该也不会被恩师相中,得了个「白璧无瑕」的名号。如今想想,怕也没李公子这般气魄。

山脚下的国子监生们翘首以盼,有些已经想好安慰贺洗尘的说辞,只等着他们下山,便将人搂到怀里好生安慰。说不定李公子一感动一心动,就和我喜结连理了呢?这么美滋滋、蠢兮兮的想法不是一家独有。

山间小道忽然传来几声争吵,似乎在抢夺什么东西,众人竖起耳朵看向拐角处。

“曲令芳你看够了没有?轮到我了!”

“哎你别抢啊!……”

“莽夫就是莽夫!趁早滚回你的王府,别在这里碍眼!”

“小爷我当初怎么瞎了眼看上你!”

“我还恶心呢!”

“安静。”

吵吵嚷嚷的声音瞬间停止,等五人出现在众人眼中时,又是人模狗样、器宇轩昂的好姿态。

贺洗尘还未开口,曲令芳便将独山玉高高举起:“拿到了!!”

众人皆愣了一下,忽然哄的一声好像潮水冲破堤坝。

“艹!太牛了吧!”

“真的独山玉!云起的独山玉!不是假的!”

……

国子监生们拥着贺洗尘,哗啦啦涌上街头,独山玉在他们手中传来传去,估计回到他手中时要薄掉一层,外加几个牙印。

街上的人不知道这群公子哥又在发什么疯,但见他们走来,却没有像以往一样远远避开。走在前头的公子实在动人心魄,让人好像脚底生根,无法动弹。两边摆满了鲜花,不知从哪一家院子里飘出来的桂花香气沁人心脾。

自带开路效果和眩晕效果的贺洗尘阔步向前,曲令芳忽然高声唱道:“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

所有青衣少年郎跟着唱和:“……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

一首缠绵婉转的《长相思》硬生生唱出了《破阵曲》的气势,少年游歌响彻云霄,意气风发,势不可挡,连隔着好几条街上的人都听得到。有马车上的贵人派遣下人查探情况,只能看见层层叠叠的人群围着游街的少年,一派心向神往。

“这是什么歌?”贺洗尘用手肘捅了一下杨钧。

“土包子就是土包子,这是徐祭酒谱的曲《长相思》。”杨钧不耐烦地应声。

贺洗尘跟着哼了几句,笑道:“还不错。”

“切!”杨钧别过头。

忽然一枝洁白的山茶花从旁边扔了过来,贺洗尘眼疾手快地接住,偏头望去——清秀的小公子似乎也没意料到,见贺洗尘感谢地对他笑了笑,瞬间脑袋好像爆炸一样乱哄哄地响。

围观的人群更加疯狂,各式各样的鲜花不要钱地扔到贺洗尘身上。

“天杀的!谁丢的有刺的!”不幸中招的杨钧骂道。

贺洗尘拿过他手中那朵娇嫩的花朵:“这是月季,也叫斗雪红。”

杨钧白了他一眼:“我不是问名字。”

曲令芳心里默默鄙视嘴硬的杨钧,一边凑过来问:“不易喜欢?”

贺洗尘笑了一下:“不觉得挺好看的吗?”

他脸上浮起一层薄红:“好看,好看。”

“……等等!那位大哥!放下花盆有话好说!”刘熙猛然喊道。

贺洗尘眼皮一跳,也觉情况不妙:“说个屁啊!还不快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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