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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且行乐 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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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天地之间, 如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

五载光阴,城门前的老柳树枯荣由它,大街小巷里穿梭的泥猴孩子倏忽间抽条成稚气少年, 斑驳的石桥下流水潺潺,沽酒酣眠的风流公子泛舟溪上。

林沉舟头戴斗笠,一竿撑开了碧波,水纹荡开,缓缓飘过丰乐桥。乌篷船内, 贺洗尘随着浪涌沉浮, 一只手撑着太阳穴闭目浅眠。

“阿蕤公子, 我取酒来了。”林沉舟竹竿一点,将船停在岸边,喊道。

阿蕤算账的手一抖, 抖下蝌蚪大的墨点。

“知道了!每次来都要吓我一跳!”阿蕤脾气不好,酿的酒却是一流, 他从柜子顶抱下一坛「山河间」, 没好气地递给林沉舟。

“李公子……在里头?”他往船里瞥去,只看见一个半倚着矮桌的身影,“又在睡觉, 整天只知道睡觉!”

“少爷昨晚没睡好。”林沉舟说道。

“哼!肯定又去乐游阁找那个阿绯了吧!”这话说得醋意横生,可阿蕤一点没意识到, 瞪了林沉舟一眼就翩然远去。

林沉舟尴尬地摸了下鼻子。

船里传出一声闷笑, 他无奈地将酒坛子拿了进去:“少爷。”

鸦青色的衣裳太过老气沉重, 穿在贺洗尘身上却有种说不出的超逸绝俗,他接过圆溜溜的酒坛:“走吧,江玄真还在等着。”

从国子监毕业后,杨钧被选授为左军都督府都事;徐衍不声不响地在会试中考了个二十七名;整日斗鸡走狗的刘熙被端亲王扭送回封地,却每天都给他写信,字里行间情意绵绵;散养的曲令芳自己背着竹篓,跑上跑下,记录了许多趣闻轶事,最近好像跑到江南去了。

当年的浪荡少年如今都逐渐步入朝堂的旋涡,只余一个贺洗尘,走马章台,眠花宿柳,名声委实太过轻浮了些。

他与宋严的君子之交虽然坦坦荡荡,却架不住旁人妄加揣测,在整个长安城眼中,这两人走在一起,便占尽长安城的八分风流。那什么乱陵香什么独山玉,通通比不过瞧他们一眼。

河水晃晃悠悠的,春风吹拂,满是醉人的香气。江浸躲在河边的古榕树下,平静地等待着熟悉的乌篷船。

丰乐桥离乱陵香不远,他一贯是不喜欢到这来的,又苦于老师酒瘾一上头,就被撵到这里打酒。贺洗尘和张止是酒友损友,不止一次看见他进退两难的模样,索性便帮他一把,这一帮,就是五年。

“江公子。”林沉舟远远便看见岸上的江浸,竹竿一打,弧了个圈撑到他面前。

“劳烦了。”江浸说道。

“你这句话说了五年,什么时候能不说才算你的本事。”贺洗尘从船篷里钻出来,“给你!”他提着红绳子把手一伸,阳光从树顶漏下来,光斑点点。

“多谢。”江浸始终敛着眉眼。

贺洗尘问道:“前天不是榜下捉婿么?有没有人家相中你?”

三年一次的会试前天放榜,整个长安的小郎君闻风而动,拿绳子拿轿子,甚至都准备好了喜堂,只等着绑来一个进士就给人来个小登科。

专业卖徒弟的张止都和他说了,江浸那天回到云起,头发被人抓乱,鞋子都跑掉一只,衣冠不整,狼狈不堪。要是他哪天能见到这个喜怒不形于色的江浸露出这种神情,肯定会高兴得多吃三碗米饭。

“有几位,确实激动了些。”

贺洗尘低笑一声,打趣道:“我瞧你的模样,大约会被推选为探花使,到时候去各家府上采折名花,未免会有小郎君暗送秋波,记得要抓紧机会,知行老友可为你的婚事操碎了心。”

江浸终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今年将军府还是闭门谢客?”上一届的探花使兴冲冲地往镇国将军府去不就是为了见贺洗尘一面,结果却被拒之门外。

“我阿父向来和读书人合不来。”贺洗尘说道,望了眼日头,“时间也不早了,咱们就此别过,这该是我最后一次为你取酒了。”

江浸似乎还有话要说,顿了一瞬只说道:“告辞……”

就算做官了,我还是会为老师打酒的……我依旧不喜欢乱陵香……

直到众人将他拥上马,江浸才惶惶然如梦初醒,他连忙回了个礼,和另一位被选出来的探花使策马先行。

杏园宴会开始前众人便先推选出两位少俊进士为探花使,两位探花使先行,其他及第进士紧随其后,遍游长安名园,折得名贵花卉。

一切依照贺洗尘所料,江浸被选为探花使。他不爱说话,至于另一个……

徐衍压根没把他放在眼里,不,徐衍是没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两人沉默无言,在一个岔路口停下,安静了几秒,两人同时驱着马拐向左边。

“你去哪一家?”徐衍问道。

“张园。你去哪一家?”

“陆园。”

赤黑色的骏马在大门紧闭的将军府前停下,虽然在意料之内,江浸仍然有些沮丧。他和同样掩不住失落的徐衍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同时尴尬地撇开脑袋。

两人不死心地循着墙绕了一圈,墙内种着绵延的海棠树和梨花树,花期正好,皆开得热烈奔放,粉的白的,开满一大簇,挤成一团,看着喜人。

说实在的,李惊风现在就在杏园里,将军府没什么人,按贺洗尘的风流名声,此时大约要去乱陵香才能找到他的影子。可一想到他可能抱着某个不认识的人卿卿我我,或者露出情动的模样,大概半个长安城里的人会疯掉。

“你们两个怎么到这来了?”

两人齐齐一震,抬头望去。

贺洗尘手里拿着闲书半躺在梨花树上,一只脚架在树枝,一只脚凌空晃荡,层层叠叠的洁白似雪的梨花渲染了他霜色的单衣,仿佛从梨花丛中长出来的神仙。

“你……”江浸终于见着了人,却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了什么来找他,只道,“你小心一些……”

“李莲动!我找你要花来了!你给不给?不给拉倒!”徐衍忽然喊道,气势汹汹,好像是来讨债的。

贺洗尘嘴角一提,漾出别样的悠然自得:“给的话有什么好处?”

徐衍瞪大眼睛:“李不易你不是人!我他娘的辛苦那么多年……好不容易考了个功名,你竟然还要和我讨好处!”说着说着眼眶有些酸涩,连忙低下头,遮掩住自己激荡的心绪。

忽然一枝开满梨花的花枝自上而下伸到他面前,盈满清雅的香气。

“……我也没说不给啊……徐季凌,给你呀,恭喜高中。”

徐衍接过梨花枝,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

“喂喂喂你干嘛!不是吧……”贺洗尘一只手撑着墙上的青瓦,身子往下探去,实在没能理解他突如其来的澎湃的少年心事。

“我没事!”徐衍捂着眼睛恶狠狠吼道,“我没事!”

“哦哦。”贺洗尘忙不迭应声。

旁边安安静静没有插话的江浸抿着唇,垂眸掩盖住复杂的情绪。他忽然有些后悔来这里,抓紧缰绳的手指微微颤抖。

“江玄真,你接一下!”

江浸的脑袋嗡鸣一声,抬头望去,皎洁的梨花枝攀爬向霜色的单衣,花影覆盖在那张带有微薄笑意的脸上。他忽然有些开心起来,仿佛有金色的蜂蜜从心脏源源不断地涌出,漫了他一身 。

“多谢……莲动……”

“不客气。”

徐衍撇着嘴暗暗算了下双方树枝上的花朵。

多了两朵,赢了!

顿时又高兴起来 。

或奇花异草,或香巾粉帕,其他进士满载而归时,只看见两个最年少英俊的探花使拿着梨花枝,一个抿着唇笑得自持,一个自饮自酌,痴痴地笑着。

***

李惊风从杏园回到家时,贺洗尘已经在枇杷轩里睡下。

“嘘——不要吵醒他。”李惊风叫住林沉舟,却见贺洗尘眼皮动了动,悠悠然醒来:“无妨,阿父,我一直在等你。”

李惊风嗅了嗅身上的酒气:“你等等,我去换身衣服。”

将军府的枇杷轩建在水上,四面通风,视野良好,一旦有人来可以很快察觉。李惊风取名为「枇杷轩」,盖因他喜欢吃枇杷,然而每个人听了之后总以为是「琵琶轩」,他们懒得解释,也就琵琶枇杷不分了。

“儿子,你不知道今天那个场景,那场面,曲江流饮,吟诗作对,那些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儿都有小郎君喜欢呢!儿子,你真的不考虑一下去考个功名?”

得,又旧调重弹了。

贺洗尘知道老李头只是单纯怕他受委屈,却不是想让他入局和人争权夺势,但他真的没有那个心思。

玩弄权术他不是没做过,或者说,是做得太多了。该受的敬仰、应得的骂名和加身的荣耀,一路走来经历荣华落寞,如今他有一壶好酒和三两知己足可!其余的便交给能者操劳。

他笑眯眯地看着李惊风,把李惊风看得先偃旗息鼓。

“行行行,我不说了!”他摇头叹气。

贺洗尘从怀里取出北疆的地图,上面详细标记着各座城池的攻防情况。这张布防地图要是流出去,恐怕会引起轩然大波。

“从去年开始,北狄军队开始频频犯边,特别是今年年头,在杀虎口这里爆发了一场规模不小的战役。”

李惊风也严肃起来:“我研究过这场战役,作战风格和当年一个叫貊息的北狄王子十分相像——前方佯攻示弱诱敌,掩护侧翼进攻。啧,和他的成名战简直一模一样!不过打到一半他好像被他老子抓起来,一杯毒酒毒死了。”

敌国的不幸就是己身的幸,谈不上道义不道义,各自为战而已。公亮曾说,不出十年,北狄必定卷土重来,对方折了一个大将,他当然高兴。

“三年前北狄的王死了。”贺洗尘扶着额头,若有所思。

李惊风说道:“有什么蹊跷么?他死的那天我还大宴三天,以慰我众位兄弟在天之灵!”

“北狄宰相作乱,拥护北狄王的侄子涅罗上位,听说政治清明,手段高超,还是个颇为贤明的君主。阿父,你说当年那个貊息王子会不会就是如今的涅罗?”

李惊风瞬间皱紧眉头:“你的意思是……”

“我本来也没这样怀疑,只是宋明月曾告诉我,现任北狄王姿容俊美,就是声音粗哑难听,不堪入耳。我在茶楼里喝茶时,与一些走南闯北的货商有过接触,也曾聊过一些北狄的「传言」,刚才又听阿父那样说,才有这样的猜测。”贺洗尘摇头笑了笑,“宫闱秘闻啊……终究只是猜测,须得阿父与他交一次手,才能断明真假。”

“管他是不是貊息,来一个我打一个!北疆形势不明,不出一年,开战势在必行。”李惊风断言道,又叹了口气,“朝中党争越来越严峻,今年的状元跟云起沾亲带故,太子党拔得头筹,也不知道杨子厚那厮会如何反击。”

“静观其变。”贺洗尘只说了四个字。

李惊风看了他一眼,忽然笑道:“哎儿子,你和那个宋明月走那么近,是不是能发展出些什么?”

朝中局势日益紧张,宋严心中也颇多苦闷,他与恩师范惟正在朝堂上有些理念不合,最近时常争吵,心烦意乱之余只能找贺洗尘倾诉一二烦忧。

两人曾于清明时节把臂同游,听雨寻幽,也在月上高楼时,焚香抚琴,同声相应,如鱼得水。若说情意,也只是无关风花雪月的惺惺相惜之意。

贺洗尘端起茶杯,斜了他一眼。李惊风顿时噤声,却还不死心,纠缠道:“那位时常来找你下棋的小公子呢?他阿父随太史令是个清贵的,想来养出来的儿子也不差。我瞧着他与你挺般配。”

五年前那次云起对局之后,随去之有时会找他对弈,下完棋也不耽搁,直接走人,是个不谙世事的天真公子。他们只偶尔在棋艺上有些交流,贺洗尘真不知道这老头是从哪看出他俩般配。

只能长叹出声:“老李头你是饿昏头了吧?沉舟就在外面,让他做些夜宵来补补脑子。”

李惊风摸着下巴思考片刻:“淮山排骨汤怎么样?”

“甚好。”他提高声音喊了一句,“沉舟!”

***

杨惇的反击比他们预想的要来得快一些。

七月,御史台上书弹劾太常寺卿张止,指证其诗包藏祸心,暗讽时政,不满当今天子。众人求情无果,张止被抓进大理寺刑讯。十三天后,张止被贬郎州。

天色还未大白,雾蒙蒙一片,整个长安城还在沉睡,只有城门旁卖鱼的不舍昼夜。张止撩起车前挂帘,最后一次回望巍峨的城墙。

两天前他遣散家仆,简单和朋友学生告别,并且嘱咐了不必相送。毕竟被指不满天子,也没人敢公开为他送别。他理解,也不希望有人因为一时意气而断送前程。只是,终归有些伤怀寂寥。

“走罢!”他放下挂帘。

太阳从远处的山峰探出一抹橘红,马车碾过烟尘滚滚的沙石路,悠扬的笛声穿过薄雾,回荡在空荡的街道,同时传到张止耳中。

张止忽然颤了颤,打开窗户回头望去——

城墙头上,贺洗尘披头散发,显然是匆忙赶到。他手中捏着一管竹笛,附在唇边吹奏,宽袍大袖,在风中雾中,缥缈无定。清越的笛音不见丝毫惆怅,反而恣意豪气。

“不吹《杨柳枝词》反而吹什么《少年游》,我这把年纪还能是少年么?”张止忍不住槽了一句,却忽然慢慢地释怀了。沉浮朝堂几十年的沧桑和感慨,最后化成古人一曲舒朗旷达之词。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

长沟流月去无声。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

闲登小阁看新晴。

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唱得不好听,但别有一番豁然。

衰老的嗓音和着笛声,在尘土和日光中逐渐消散在天涯。

直到城墙被树影遮盖,张止才坐回车内。

“也罢!莲动小友,老夫去去就来!”他拊掌大笑,下一秒忽然落泪而泣,“待老夫回来,再与你酌酒莳花,同醉山河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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