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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善哉善哉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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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蔺百晓说的一通书, 林和犀总算心满意足,等贺洗尘将菜卖完, 便喜滋滋地扛着扁担和空菜筐回家, 一路上自然少不得各种嘴甜撩人。

玉壶村穷是穷了点, 但山清水秀, 人也像用山水的灵气堆砌出来的一样,个个俏生生的好看得很。

“翠翠姐今天的手帕真漂亮。”

“刘姐姐是不是用了新胭脂,瞧起来多添了三分颜色!”

“……宝镜?宝镜买书去了。”

然后小姑娘们便一哄而散, 追着去了书斋。

林和犀贼兮兮地笑起来, 哼着小曲儿一蹦三跳。这宝镜虽说心中没有万丈红尘,但生得一副香皮囊, 不怪万丈红尘自己找上门。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他无甚诚意地念了几句佛号,笑嘻嘻推开寺门,迎面一招分筋错骨手袭来。

林和犀笑容一收,五指成鹰爪状将隐在门后的小贼拖出,接着一招澄净指 , 倏地将人点住穴道。

贺时晴登时顿在原地一动不动,气闷地瞪大乌黑的眼睛。

“第三百七十五次,我又赢了。”林和犀挤眉弄眼地扮鬼脸,把小花姑娘逗得咬牙切齿如同偏殿里凶神恶煞的罗汉石像。

偏生林和犀也是个得理不饶人的主,杵着扁担没个正形, 拔下她发髻里的竹筷扔到草丛中, 弄得她一头青丝乱糟糟地散在脖子四周。

贺时晴把牙咬得咯咯响, 林和犀却一边叹气一边重新给她束上发髻,又在怀里摸出一只鎏银簪子,嘴里骂道:“小花姑奶奶,你看我对你多好,给你买礼物你还想打我!养不熟的白眼狼!”硬是把早上挨的教训回敬过去。

他拍了拍贺时晴圆润的脸颊:“宝镜快回来了,你就在这里等着吧!”

等贺洗尘挎着一袋子书从山下走上来时,便见寺门前杵着一个不动如山的身影,弓着腰,姿势有些狼狈。走近一看,却是可怜兮兮快要哭出来的贺时晴。

“又被无诤那小子点了?”他一指头过去解了她的穴,贺时晴瞬间塌下脸色,扭了扭酸痛的肩膀,恶狠狠道:“下次我一定要拿绳子把他吊在房梁上!”

这两人青梅竹马,头上发髻里插的竹筷子还是同一双,却一直不对盘。小时候为了抢一块糖能在泥地里滚一个时辰,明明还有其他糖,但他们就是认死理,不肯向对方服软。等他们把自己折腾累了,贺洗尘也把热水烧好了,两只小泥猴被赶进澡盆子里,隔着房间还能一边搓澡一边斗嘴。

门外的贺洗尘只能捂住耳朵研读经文。

从小闹到大,他早就习惯俩小孩之间的相处模式,要是有一天他们相亲相爱起来,恐怕才是最恐怖的。此时一听贺时晴的气话,也不怕事大地鼓掌添乱:“噢噢,好志向!”

门里传来林和犀气急败坏的骂声:“宝镜你丫的敢不敢说点人话!”

两人对视一眼,捂着嘴偷笑起来。

黄昏的暮色洒在苦禅寺院子里的菜畦上,整个庭院充满温暖的橘色晚霞。林和犀把桌子和长板凳摆好,贺时晴恰好从厨房端出一盘芦笋炒五花肉和一盘蒜蓉油菜。

“我试试。”林和犀一点不客气地用筷子夹起一块鲜嫩的芦笋放进嘴里,顿时被烫得咝咝叫。

“活该!有空偷吃还不去帮宝镜烧火!”贺时晴拍走他再次凑过来的筷子,转身又到厨房端来一碗不辣的麻婆豆腐。

三人就着未暗的天光在院子里吃晚饭,贺洗尘不碰荤腥,只吃素菜,其余便留给两个小孩长身体。

小时候他们还问过他为什么不吃肉,噫,承了人家的身份,贫僧怎么说也是个和尚,三净肉吃一吃就罢了,该守的清规戒律还是要守的。

“我们不是和尚吗?”小鬼头们问。

贺洗尘放下手中的经书,认真道:“等你们长大了,想做什么再由自己决定。”由此林和犀没剃成小光头,贺时晴也没打小就成了小尼姑。

如同寻常的小屁孩,这两人也喜欢缠着贺洗尘问东问西。一个问太阳为什么是白色的,一个问月亮为什么是黄色的。好吧,大气层,散射,光子的波长,贺洗尘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一遍。

林和犀似懂非懂,被绕得晕乎乎,贺时晴又问:“月亮为什么一直跟着我走?”

“胡说!它明明是跟着我走的!”林和犀也不管什么光量子了,嚷嚷着又和小花姑娘吵起来。

如今贺洗尘想起来还是不由得弯起嘴角。

“宝镜,你笑什么呢?”贺时晴问。

贺洗尘眨了眨眼睛,道:“想起小时候有两个小傻瓜比赛喝粥,喝了八_九碗还不肯认输,结果饱得直不起身,躺在炕上直哼哼。”

林和犀瞬间“哇”一声,眉头一竖较真道:“那个时候我喝了十一碗,是我赢了!”

“呵,你那个叫一碗吗?半碗都嫌多!”贺时晴毫不客气地反击。

两人瞬间又吵吵嚷嚷起来,贺洗尘淡定地舀了一勺豆腐,视若无睹。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酉时,苦禅寺传出苍凉的钟鼓声。在井水里浸泡一整天的西瓜冰凉甘甜,三人各抱着一大块西瓜,泡着热水脚,排成一横,坐在院子中听风吟赏星河。

“今天早上那个蔺百晓有些不对劲。”林和犀吐出西瓜子,忽然说道。

“哪里不对劲?”贺洗尘一笑,反问道。

林和犀把泡得红彤彤的脚抬起来,踩在木盆沿,说道:“咱这小地方最有钱的就是马家庄的马员外,长得最英俊的是我,突然出现一个有钱又帅的人这还对劲?”

贺时晴听他自夸,差点用手里的瓜皮糊他一脸:“能不能要点脸?”

林和犀见贺洗尘似笑非笑的模样,咳了一下,终于正经起来:“最不对劲的一点是,他一个会武功的江湖中人,平白无故地出现在这个小地方,还唧唧歪歪地告诉我们那么多江湖秘辛,要不是心怀鬼胎,难不成是闲得慌?”

“不是你先问他的,人家有问有答还没理了?”贺洗尘为蔺百晓鸣不平,“再说了这算哪门子江湖秘辛,充其量也就是八卦流言而已。我看他讲得条理通顺,引人入胜,除了个别描述子虚乌有之外,比茶楼里的说书先生还要妙上几分。”

“我问他就得答吗!”林和犀跳起来,“江湖中人横的横,凶的凶,不要命的不要命,哪里有这样好说话的?肯定心怀不轨!”

贺时晴顿时“哦嚯”了一声,斜着眼睛嘲讽:“我却不知你从哪里知道的江湖是这样的?”

林和犀涨红了脸:“那书上写的,说书先生讲的,还、还有梦里梦见的,哪一个不是这样!”话没说完,便被贺洗尘按着脑袋坐了下来。

“您老人家还真是日思夜想地想要去闯荡江湖啊!”贺洗尘啃完最后一口西瓜,好奇问道,“既然认为他心怀不轨,你怎么还主动去招惹了?”

林和犀不好意思地用脚搅和着木盆里有些凉意的水:“哎,要是真遇上些阴谋诡计,趁机一举擒获为祸武林的幕后黑手,岂不风光快哉!”他到底也是有恃无恐,仗着贺洗尘在身边便生出横行无忌的自信来。

被倚仗的贺洗尘跟小姑娘面面相觑,异口同声说道:“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夜晚,苦禅寺的禅房里点着一盏油灯,淡淡的檀木香弥漫在空气中。

林和犀思考了许久,终于踟蹰地落下黑色的棋子。清亮的响声让捻着佛珠闭目的贺洗尘掀开眼皮,只看了一眼,便拿了一颗白子落在纵横交叉点上,然后又闭上眼睛,心无旁骛地呼吸吐纳。

“……”林和犀抿唇望着棋盘,举棋不定,脸上不再是平时轻松自如的模样。

盘坐在蒲团上贺时晴运转了一遍《道典》心法后,缓缓睁开双眼,见他还在苦苦挣扎,揶揄道:“臭棋篓子,难为宝镜还能和你下得了棋。”

林和犀伸出手,闷声警告:“观棋不语真君子。”

贺时晴哂了一下,不再说话逗他,又阖眼熟悉心法。

过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林和犀终于落下黑棋。贺洗尘照例摸了一颗白子,还没看棋盘,忽然耳朵微动,手指屈起一弹,棋子以破风之势穿破屋顶的瓦片,正中屋顶之人的檀中穴,只闻一声闷哼,便骨碌碌滚下屋檐。

贺洗尘若无其事地复又垂眸。

被吓了一跳的林和犀猛一拍桌子站起身:“我靠!做贼做到苦禅寺里来了!”贺时晴也怒喝了一句:“不要命了!”两人冲到门外,却见一个锦绣衣袍的大汉僵着身体摔在地上,动弹不得。

“蔺百晓?!”林和犀一惊,接着怒目,“你果然不是好东西!”

贺时晴眉头一皱:“蔺百晓……”

心中叫苦连天的蔺百晓试着冲击肘弯的清冷渊穴道,但真气却宛若遇上固若金汤的城池,一溃千里。

自己还真看走眼了,世外高人喜欢卖菜怎么了?那叫情趣!有眼不识金镶玉 ,活该他马失前蹄!

屋内传来贺洗尘的声音:“帮蔺施主解穴。”

“他要是跑了怎么办?”贺时晴担忧地问道。

“敢跑下次我点的就是天鼎穴。”贺洗尘轻飘飘的一句话让僵硬的蔺百晓瞬间冷汗簌簌。

天鼎穴位于颈侧,按照刚才那和尚的指力和准度,少不得会让他死得透透的,便是回生堂的贺春微也救不回来。

贺时晴听了便放下心来,拿手指头往蔺百晓身上戳去,试了两三遍,还是解不开穴,反倒把人折腾得浑身酸痛。

“哎呀!你的澄净指怎么还是这般无用!”林和犀嫌弃地一把推开她,用上十二分指力,才堪堪解开贺洗尘轻描淡写的弹指一点。

蔺百晓登时身体一松,刚想拔腿就跑,耳边却响起贺洗尘的警告,硬生生止住步伐。

林和犀与贺时晴见他担惊受怕的模样,默契地相视一笑,接着双手合十,低眉敛目,貌似恭谦,实则幸灾乐祸:“施主,请吧!”

蔺百晓输人不输阵,把身上的灰尘拍掉,进屋先是抱拳笑道:“叨扰宝镜师父了。”

这世外高人看着年纪轻轻,但内力浑厚,想必岁数不小,果然驻颜有术!

贺洗尘的眼睛半眯不眯,强忍着困意说道:“施主,想来苦禅寺何必做梁上君子,直接告知一声光明正大进来不好么?”

蔺百晓语带羞惭:“在下自作主张,在宝镜师父面前献丑了。”

“确实献丑。”贺时晴冷不丁说道。

“啧!小花你说话委婉点!”林和犀轻轻撞了下她的肩膀。

蔺百晓被挤兑得只能赔笑,却见石床上的和尚脑袋一点一点的,好像睡了过去。他的脑筋瞬间活泛起来,脚底抹油刚要开溜,便听世外高人困倦地说了三个字:“天鼎穴。”他顿时一怂 ,身体晃了一下又晃回原位。

“你小子便直说吧,来这想要干什么?”贺洗尘手肘撑在棋盘上,撑着太阳穴,眼皮半阖,松懈得浑身都是破绽。

蔺百晓却不敢轻举妄动,忌惮而敬畏地微低下头,答道:“宝镜师父,在下并无恶意。”

“哦?”贺洗尘没有动作,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

蔺百晓手一抖,继续说道:“在下乃岐枝馆门下无名小卒,今夜来访,多有冒犯。”

“怪不得……”林和犀嘟囔了一声,怪不得这人对岐枝馆的事情了如指掌。

贺洗尘却微微一笑,调侃道:“岐枝馆芸香郎是无名小卒,那声名鹊起的华山派新秀也只能算默默无闻了。”

蔺百晓腿脚一软,登时躬身恭敬问道:“敢问前辈究竟是何人?”

岐枝馆一共有八名芸香郎,分管「江湖」和「朝廷」的消息情报,负责记录大事趣事鸡毛蒜皮的小事,地位不低,但在江湖上一直隐秘行事,没几个人知道。

他们的武功有高有低,但有一点是绝对的,那就是会打交道,既能和狗腿子痞子混熟,也能和文人墨客清谈。总的来说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来者不拒,好奇心重得连猫都自叹弗如。

当年冼方平就曾被芸香郎痴缠过,就为了打听她已逝师父的生平,连命也豁出去了,其八卦敬业的精神,让人不禁啧啧称叹。陆子元还唯恐天下不乱地瞎起哄,差点没被冼方平放出的蛊虫毒死。

贺洗尘把棋罐捧在手心,一只手捻起几颗白子把玩,光华内敛的黑瞳看得蔺百晓心惊肉跳。

“不要紧张,贫僧只在很久很久以前和你们打过交道而已,久不出江湖,不知世事几何。”他轻笑一声,问道,“你负责的是哪条线?”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蔺百晓左右为难了不到三秒,老老实实回道:“在下负责的是玄机老人那条线,听闻玄机老人曾途径苦禅寺,便来此一访。”

“切!你们馆主的恶趣味还真是一代传一代!”贺洗尘嫌弃地皱起眉头,还查到我头上来了。“下次要来,便从正门进来。我这人胆子小,脾气不好,武功又差,很容易失手,到时不小心打中你的天鼎穴,很难把你救回来。”

“……是!”蔺百晓的额头滴下冷汗。

“今年的传灯禅会在哪举办?”

传灯禅会是佛门最盛大的活动,十年才举办一次,礼佛诵经,斋戒点浴,还有最受瞩目的辩经环节,如果能辩倒所有人成为胜利者,那才是真正的一战成名。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玉郎僧五蕴和尚,便是十年前的传灯禅会胜者。

蔺百晓自然知道这等盛事,连忙道:“传灯禅会于七月十五佛欢喜日,在临安府无相寺举行。前辈若要前往,最好现下便出发了。”

他偷偷摸摸抬起眼睛去看盘坐在蒲团上的光头和尚,昏黄的灯光笼罩在他身上,别有一种宝相庄严的凛然禁欲感。

虽说比不上玉郎僧,却别有风骨。

蔺百晓胡思乱之际,忽见贺洗尘似笑非笑地瞟了他一眼,眼中满是戏谑的笑意,不像高深莫测的世外高人,反而宛若……宛若黑雨中的山鬼,绮丽离奇。蔺百晓心想自己真是昏了头,现下还能如此不着调,也怪不得馆主说,他们八人在外,第一个露馅或者死掉的,除了是他不作二想。

他晕乎乎走到山脚才回过神来,死里逃生捡回一条小命,好奇心却又剧烈地跳动着。

岐枝馆中人,八卦,是他们最大的天性。

蔺百晓迅速掏出怀中的《江湖奇行录》,写道:“……只见烟雾翻腾,竹影中恍然出现一个人影,长身而立,面如冠玉,目若点漆,一身木槿紫色行衣,腰间一条龙骨白玉带,原来是此地主人——龙神阁下!”

他奋笔疾书,将灵感记下才长舒一口气。这本《江湖奇行录》可是他的心肝宝贝,等哪天他辞职了,便专心写书,然后到茶楼里说书,只说自己的书!

至于这位老前辈,肯定还要再登门拜访。

***

翌日,晨光洒进窗台时,贺洗尘才悠然转醒,没有林和犀捣乱,他总觉得这个早上心情格外愉悦,可能会有好事发生也说不定。

他照例给老和尚上了一炷清香,便爬上钟楼撞钟。贺时晴睡眼惺忪从屋子里走出来时,林和犀已经在水井旁刷牙,旁边是一盆给她打好的清水。

草叶子上的白露还未被阳光晒干,一颗颗晶莹剔透,被贺洗尘的衣裳一带,便掉落入泥土中。

“你们快点!”他喊了一声,一边打开寺门,脚刚抬起,却收了回去。

门前躺着一个锦衣少年,脸上沾着尘土,左手被划开一刀,往外渗着血,看起来大约是被人追杀至此。

……大早上的就见血真不像好事发生的预兆。

贺洗尘看了眼他紧紧握在手中未曾出鞘的苗刀,蹲下身将他脸上的脏污擦干净,是个白净英俊的少年郎。

这人,怎么有点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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